时秋遥想起渡风那个记忆深刻的晚上,那只能用夜黑风高,月沁宵光冷来形容

    话说她盛怒之下气血翻涌,恶向胆边生,狠心做了她容师兄的规矩。当时的自己那肯定是,板正严肃姿态威严,冷酷无情,言语作刀诛心为上。说的话句句在理,斥得容姓男子面有愧色,以至旧疾复发,还险抢救及时未涉性命。

    时秋心怀愧疚

    虽然当晚连夜踏青之时,他嘴上打哈哈,老说无事无事,明确表示不必担忧他体内沉疴,只需去一趟十万大山便自能求得他法

    浊气若能说治就治,便不会有人谈之色变了。这就好比一个中毒之人,说我喝几口毒药兑烧酒毛病马上能好透了。

    可是,做人嘛,就不能太把客气当福气。容师兄一定是不喜将自己孱弱一面展示于人,顺便让她少作深究,才提了这破借口。

    要说时秋心里头没点子愧疚,确也不现实,且这愧疚担心就在这一刻表露无疑

    “这趟大山之行可有遇见危险?”,时秋膝盖正顶开他师兄的腿,抵在椅座正中,手头还为他揪着衣领,来回扫视检查这人是否全须全尾

    屋子里很安静,满是衣料摩挲之声

    时秋此刻尚未正冠,她的发荡下来,丝丝绕绕,不管不顾地坠在他唇上,落在他颈间,略微刺挠的触觉有些抓人心痒

    她还小声碎碎叨叨在他耳边问这问那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含糊,容可舒只胡乱应着。他的意识全数停留在那几缕瘙痒的碎发上,自己已走过岁久年深,却从未知晓一个人的发梢竟能自带温度。

    所以他一动也没动任她摆弄

    他的师妹并未察觉,自己正用一个最暧昧的姿势试图表达最真诚的慰问。何况时师妹总归乐于在表达关心的同时,顺便吃他几口豆腐

    师妹爱吃就多吃

    “嗯,是挺危险”,容可舒顿了半响才闷声说了一句,并将手里账簿置在了桌上

    危险?时秋脑子终于转起来,意识也过渡到时下,忽而就急起来:“容师兄等等,先说说李良峰他们还有青道友…”

    容师兄挺着脖颈,“石化已解开,李镇长一众尚在休息,至于青道友那边一会你自己去瞧就是,总之眼下无急事,先同你过一遍文书你再出门去”

    又顺手将昨日留在相青处的定海珠塞到时秋怀里,“相青精神得很也不需这些了”

    时秋扭头瞅着桌上分文别类,整齐摆放的书册,还有才写记到一半的账目,字迹工整排版整齐,数据涨跌,走势风向一一撰写在册,一如了然。还有昨日发生的零散事件总结,包括对策,实施效果,计划建议事无巨细…

    “这是…近来的公务都处理完了?”

    他颔首,表达肯定

    这简直太,太靠谱了

    她将心放回安处,本想着师兄代责无功无过便属喜大普奔。哪里料到容师兄混时捣乱,这到了关键时候竟出乎意料得可靠,不但可靠还有条理手脚麻利,现在态度也这般诚恳,这捣蛋男人简直实现了品种进化,令人感动。

    她翻阅记录,一边追问一嘴,“这么快?石化怎么解的”

    他无比淡定,像是在阐述昨日晚饭食了什么,“因为我给的方子好”

    就这三手两脚便解除了危机,处理了这一堆公务竟还是个顺便?办事效率岂止是快,简直是神

    “你怎什么都知道” ,时秋瞪大眼睛,感动满溢,好事多磨呐,容师兄这位人才,这位好员工她终于培养起来了!

    “懂得不多还怎么勾引你?”,优秀员工笑着挑眉

    “…嗨”,就,当她什么也没想过…

    时秋清咳一声,从容自若替他拉紧领口,去桌对面坐下,“没受伤就好,可寻到办法处置体内浊气了?”

    是了,当初急着抽身收拾孔玄,确实用过这般借口,容可舒眉尾挑高,嘴角又含上了素常那般笑意,眯着眼打趣道:“我们昨日也见过,师妹怎到了现在才开始担心?莫不是…”

    昨天真没想起来…

    这可把时秋说住了,昨日事多着急又心累,确实没功夫想那许多

    她脑子还在飞速挑选合适的台阶下,她的嘴已抢先一步,迅速为自己打上圆场,“我师兄那可是祯发运祥,洪福齐天,命受天运眷顾之人怎会有事?”

    容可舒深坐进靠椅里,嘴角一勾,尾音上扬,“哦?那你方才担心些什么”

    这个气得志满的小表情,还有这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语调,听得时秋下意识打哆嗦,她郑重点头顺着话头忽悠:“就算不相信自己,身为临泱的长老也请师兄相信我临泱宗门之大气运”

    刨根究底来得很快,容可舒微笑:“这又怎么说?”

    确实,话说漏了,这话明里暗里可不显得师兄气运低迷,不似临泱气运蒸蒸日上呢嘛?

    时秋踌躇刹那的功夫,她师兄显然有了自己的理解,他持扇轻抵自己上唇,眼眸深沉淡淡道:“时师妹心里,我难道还比不过这临泱一地?”

    话头绕去了奇怪的地方,这是吃醋?这是在吃醋?一个大活人同临泱山头吃醋?说得过去嘛

    不过临泱那是她的心头宝,成天捧着还怕摔了,而容师兄大多时候也是尊宝,但又有少数时候是祸害,两相对比差别显著得很,这如何能比的?

    “那肯定比不了”,时秋斩钉截铁,答得极顺

    他脸色稍有缓和,一双黑眸熠熠,考究说:“那临泱一宗,再加山下人镇呢?”

    时秋想也没想,“那就更加不能比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业务都在镇子上呢,这分量岂可同日而语

    “更加…不能?”,容可舒语调转冷,算是彻底从前言后话里回过味来,真诚的笑靥逐渐蜕变成皮笑肉不笑,他手腕翻转唰一声撑开折扇,扇得很是用力

    屋外头是十月秋天,小风呼哧也吹不降暖阳温度,屋内头是天寒愁客冻,穷冬烈风大雪深千尺

    冷,好冷,说降温就降温

    时秋违心地将视线移开,讪讪找补,“更,更加不能…与师兄相提并论了”

    “师妹呐”,她容师兄就没打算买账,坐直了正色

    “诶”,时秋神经警惕也跟着坐直了,身子冲前,手依书桌,二人开早会般正经严肃,方才似无事发生

    时秋恭听半响

    她容师兄突然说:“前夜里做梦了没?”,话题古怪且来得毫无铺垫

    不过师兄嘛,跳脱一些倒也正常,时秋点点头实话实说,“我?确实有过”

    发言遵照一个言多语失,能说少说,她的语言很精炼,目标也明确——只要是别再提到类似‘容师兄跟临泱一同掉进水里,要先捞那个’的问题,聊什么都很好

    现在这个话题,他对解梦感兴趣那就很不错

    见他笑容真诚充满探究意味,她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补充道:“是个好梦”

    他眉峰挑高:“也是了,见师妹梦至夜半也不愿醒来,梦里你遇见谁了?”

    时秋摸着下巴回想:“我梦到自己在宗门山上…”,梦里那个阵法布列确实要紧的很,什么谁?谁也没有呐…

    容可舒扬起侧脸,食指骨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等她下文

    “说来奇怪,我在诸多重重叠叠类似临泱的地方兜圈子,没见着旁人,但倒是寻到一处稀奇阵眼,那可是好东西,要是能看一眼那可就…”

    话音刚落,晨会现场又冷上好几度,再冻冻能摸着冰碴了

    她容师兄幽幽开口:“师妹呐,你果然觉得我比较不重要,心里只有临泱”

    时秋不解,“…不是”,这话头是怎么给绕回去的!

    容师兄叹气:“而且方才刚轻薄完,一转头就不打算负责了吗”

    时秋吃惊,“没有,嗯?”,她不过生捏了几下,哪里到了要负责的程度,这又是哪个脑袋想出来的虎狼之词!

    容可舒利落合掌,用扇骨头尖将桌上一叠文册账本朝时秋推过去,他冷脸上只挂着一丝笑意,笑意中又自藏了几分死气,漠漠然道:“这些都是昨日之送上来的,师妹自己看着处置”,

    言下之意,这活他不干了,说罢便抬脚朝外走。时秋也起身,伸手想抓住他人却被一步闪身躲开了

    “不是那个意思,等等”,这晨会连正经话没说上几句,议题都没摆上桌,根本就未有过任何实质性进展呐!

    他人到门边了,突然停下回首,有意无意睨着她,“时师妹这是以临泱掌门的身份命令我吗?”

    “…那倒也不是”,造了什么孽啊,她一开始分明只是想说几句吉祥话呐

    “请留步,哼”

    ‘嘭’一声,她师兄将门摔得跟个仇人似得,声震连天,门风刮在时秋脸上,糊她一脸飞灰

    时秋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恃宠而骄,倒反天罡’八个隶体大字。然后才终于意识到容师兄这是来了脾气,得好生哄一下子,不然这尊宝压抑久了容易在沉默中爆炸。

    就像渡风城那晚一样爆炸

    可仔细这般一想,哄人的时候最应该做些什么?

    来一顿好菜?蒲尔自从掌了勺无事使百般花样前来孝敬,他师兄怕是早腻了提不起兴趣

    沏些好茶?自己平时忙,茶总是路过师兄院里喝的,说不上请人喝

    造些法宝?容师兄也不缺这些,且这人显然更喜徒手施法,墨阳剑都被撇下

    那添置些衣物?这属于站在产地源头上送当地特产了,不合适

    或者为师兄整整骨,调理一下经脉?怕不是又要被说轻薄,然后逼她负责…

    给人放放假?这人有活也爱干不干看心情,已经是放养状态

    人与人的交往不算难,可到了她师兄这一切便艰难起来

    时秋长叹一口气,想着先解决手头工作要紧,便赶忙甩开歪七竖八的念头,可才端起账册喽过一眼——房门它滋一声,自己开了,看着门缝飘忽的衣角,像是容师兄折返了回来

    时秋大惊起立,对策都没预备好,火药桶这么快就要在沉默中爆炸了嘛!

    “师妹”,来人站在屋檐阴影下,脸上半阴半阳倚着门,“怎么真留步了?”

    时秋压根也没闻到空气中酸溜溜的醋味,她还在方才容可舒的位置上,满脸和蔼劝人善良,“容师兄诶,仔细想想这是你屋子…”,快别走啦

    容师兄板正着张脸看不出情绪,进了门反手掩上。

    屋内又是一阵冷空气席卷,冻得时秋直颤巍,眼神一刻不离打量这火药桶,防止他就地爆炸

    他干站在门口,忽而仰起脸来,“既是我屋子,时师妹不请我过去坐下?”

    “…”,这什么逻辑,反了,都反了

    他坐下又说:“我想喝茶,不许太温不许太烫,不要过浓不要淡,更不可高泡失温有损茶韵”

    “…”,茶韵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个好

    来去沏了几回终于达到要求,他接着道:“我只一双手,都要端着扇子,端不住杯子的”

    时秋瞧他将那扇子平置于腿,一只肘搁桌上,另一手垂膝上,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衣带,一副赖皮动作,偏面上笑得慈眉善目,正气满满,令人说不出荒唐二字来

    幸好容师兄长得妙哉,不然可真招人恨…

    时秋吞下一口无法爆发的怨气,并将皮球踢回去,“那…要怎么办?”

    “喂我喝”,他眨眨眼似是很期待

    时秋用微微颤抖的手,擒起茶杯送至容师兄两片朱唇边,那杯口距离成功阻止爆炸还有三寸,两寸,一寸…

    自己描阵时候都没这般专注过,不但专注还尤其紧张

    末了,他容师兄小抿一口茶汤表情有所舒缓,并抵住她的手腕将杯推至她跟前,好言道:“师妹也喝”

    时秋伸手去够桌上的新杯,对面一道灼热视线杀来,将她手烫了回去

    “我这只有一支主人杯”,容师兄凝眸注视她手上那杯茶,暗示得很大声

    时秋眼瞅着檀木盘上那一溜小杯,再定睛手中半杯茶汤,碧色波光照亮她的怅然若失

    什么叫赤口白舌,睁眼说瞎话啊!什么叫不尴不尬,强人所难啊!再吞多几口气,她真就快咽气了

    时秋认命,拈起衣袖正打算抹一抹杯口,一道炙热视线再次杀来,烈火烫手,她手一抖撇下几滴茶水。

    她企图将杯口转上一转,又是一道野火烧手…

    两个来回,她师兄已然雨散云收的脸庞逐渐愁云昏沉,骤雨暴雷很快就将拔地升天

    火药桶拉着脸就快要炸成花了,时掌门左右掂量利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心里本也明白,容师兄就是老天派来克她的,时秋拗不过地一饮而尽

    情况稍有缓解,火药桶笑得心满意足,并指指已温凉的茶汤,示意再来一杯…

    茶浓水烹,一来二往,我一口又你一口

    “喝这么多水不涨肚子嘛?” ,时秋胳膊酸

    她容师兄迷瞪着眼,笑容很危险,“那你…帮我?”

    时秋朝他嘘指噤声,公然动这念头还要不要命了

    “喝吧喝吧”,喝不死你了还,时秋塞了杯子上去勉强堵住人嘴

    “刚刚有人在心里骂我,再来一壶”

    “…”

    直到灵茶喝了个饱,屋内温度才有所回升

    容师兄这笑含得诚挚了许多,被打断的晨会也终于能顺利进行下去,“浊气之事师妹不必担心,还死不了。另外听器灵说师妹失了一片神魂,感觉如何,可曾有异?”

    嗯?自家器灵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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