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秋方才听见的嚎叫声来自上方

    石阶湿滑,墙间夜明珠长期受到水流腐蚀忽明忽暗,于是上层气氛越是不和谐,经过的多数‘雅间’都被凶兽糟蹋得乌七八糟,偶尔还有几件堂室淌满粘稠黄汤,更时不时地会遇见水生小妖,左鳍绊右鳍,裹着小脚般一瘸一拐冲她们冲过来——水族小妖离了水,日子就再过不下去了

    本就虾兵蟹将就是大妖兽手底下打杂的,战力很一般,现作如此更是弱得入不得目,时秋杀多了都觉出些不好意思来,总感觉自己在欺辱小朋友,“不然打一顿得了,别取性命?”

    她容师兄却十分坚定,嘴里一边念叨着,“活着受累”,一边抬手吹火全部扬了个干干净净,连地上‘疑似虫尸’的黄色粘稠液体也没放过,保证绝不带走一丝云彩

    活像一个平静且发癫的洁癖,一室一室地‘洒扫’竟也不嫌手累

    只是二人几乎将整个路过的各室各殿都搜了个底朝天,却也没寻到任何‘牢房’…时秋甚至开始评估自己这趟潜入任务的完成度——目标完成情况,一分;高调程度,九分,剩多一分全是为给她师兄一些向上发展空间

    被掳走的人质影也没见着,倒是一刀一个的凶兽遇见了许多,起先时秋还一个个单拎起来逼问水牢位置,可无奈凶兽还惯讲义气,个个胆肥,好像只光嫌自己命长,眼看是个死还一波波来送…自哀自夷一个个虽死不足惜,便后来也懒得麻烦直接来一刀再补一把子了事

    也只有方才见到一头双人首大虫身的妖兽比较特殊,还知道惜命。

    见着盈室火光冲天倒是没有大叫着冲上来咬她师兄,时秋刀口都准备好了光等人凶兽脖子自己扑上来,此妖反倒是很有觉悟,上肢节一把捂住屁股,口中大骂一句“该死的九凤!”,便从满室的黄汤抽身,闪身跃入地下暗格而逃…只差那么一瞬,险些就要被容师兄扬作了灰

    这双头大虫子逃是逃的快,但骂却骂错了人

    容可舒对此表示鄙夷,并嗤笑道:“九凤?哼,假凤罢了”

    碍于满室黏液…两人没有跳下去追,容师兄走在前头清理到一半,忽而回头问时秋:“那大虫没往江中出逃?”

    水宫大阵在时秋控制中,现在无物得出结界也确实没有受袭反应,她摇头,“可能石壁内有暗道,人家好歹是地头蛇总有些保命手段”

    “啧,麻烦”,她容师兄掩住口鼻

    说完便冷眼看着一室污浊在火光中焚烧,这一路来容师兄始终将时秋掩在身后,就怕一丝一毫的污浊沾了上她身

    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他沉浸在回忆里头整个人像把紧绷的弓,眉头时而皱时而松,笑意茫然机械性地牵动嘴角,只看得人发愁

    每当凤火燃起的时候,火炽炎热大约是吹飞了那名作容可舒的温润人皮,露出其中独属于凤主的阴翳与孤傲,好像只能烧个痛快,也只有烧尽了尘世污浊,他才有资格松弛下来,他才能干干净净地站在时秋身边

    明明火炽已经将空气中水汽蒸发了去,时秋眼眶却润了,她感到陌生上前就要去抓他的手

    “脏”,他侧身避开了,“别碰”

    “嗯?”,时秋莫名

    只听轰隆一声,随着逐渐凝固的气氛地面十分应景地开裂下陷,灵气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紊乱,骤聚且不断在空旷的室内旋转压缩成发亮的球体

    重力倒悬,水宫大阵不可控制地逆转起来,时秋双脚腾空深感不详,急忙催动留在阵眼处的金光却也不能压制如此怪异动向

    阵法的运作方式早已不合常理,金光扭转过哪处,哪处便自行断裂,即使宁折也绝不愿受调控——五行逆生,阴阳倒转,四周光圈层层波流一般层层朝上浮动,大阵凝结完全数灵气,开始摧枯拉朽地从地脉中汲取养分,动员一切,无事所有,即使面临毁灭也誓要达到目的!

    无形的手破开后颈的血管筋脉狠狠灌了桶冰水进去,血液凝结,她寒得发颤——这绝不是什么失控反应,这是建置阵法时预设的自毁程式!

    时秋只觉三千世界,寰宇乾坤全向她单薄的肩膀压迫而来,那直立于木当河岸的远古巨人们怒目横眉呵斥着闯入者们,惊讶于凡人的不尊,愤怒于痴人的不逊,覆手便动用江河之利欲置二人于死地

    脚下灵气已迅速凝结至临界极点,强光射出夺去视线,引发神魂阵阵麻木,悚然一瞬寂静后,冲天的怒意几乎贴着二人皮面

    嗡然炸开!

    除却引动金光护身,时秋来不及再作任何应对,只能勉力抓住眼前人。

    转眼之间,时秋身上泛起的金光,自灵脉拧出的白光,与容可舒身上狂躁的赤色光芒揉杂在一处,五感几乎被夺了个干净,时秋只知道自己跌入一个柔软怀抱中,被人死死搂住

    生死一线间她倒品不出慌乱来了,只没由来的胡思乱想——也不知是从前听哪来的大妖说过,人,有极大可能会得一种毁天灭地的大病,名作‘相思’。说来她容师兄是不是就有这么个毛病?前一秒情绪稳定一切还好好的,能说上话,后一秒偏执发作就能生生整出个水底大爆炸来?这可真是说炸就炸啊眼都没多眨一下子…

    无名大妖说完故事,随即表达了对此大病的戒备与恐惧

    时秋此时只觉,那个无名大妖总结得颇有谬误,名起得那般好听,相她个大头鬼的思啊?这就是躁郁症啊这!

    一片沉默之后,屏息的大妖们终于敢喘上一口气

    “这次可有找到什么线索?”,旋龟老族长安抚了身边并几位面色惶恐的大妖,温和发问

    一位耳朵大而长的单腿大牛,闭目叹气同时摇了头。妖族之天赋往往会体现在外形上,能嗅者大鼻,能观者明目,能武者体壮爪利,而耳巨之妖自然是擅听

    那长耳朵的妖是二十八族之夔牛一族族长,俗号雷兽,其骨中空,声震嘹亮犹如神雷降世,可杀敌千里于无形,缄默之时又可通过体内骨震来感知声形,以此窥探情报。很明显,众位大妖是聚众在此打探水牢位置,来达成与武罗的赌约

    “木当江面下水声横流,只听得些水巢虫淅索,旁的恐怕…”,恐怕水下设有结界禁制,声波无法穿透,水牢位置无从下手

    “如此只能一寸寸去寻,找到地方其实不成问题,不过时间上恐怕…”,此刻酉将尽,离约定的子时之前不过二个时辰之距,另个时辰能将木当江中段纤毫不爽地搜上一遍已然可谓急速

    旋龟老者似是不愿放弃,叹气之后又转声提议:“传闻皆道,两山木当水深深似渊,这水底之下可有调查?”,那武罗既能如此自信来赌,祂那洞府水牢存在‘不可以常理‘揣测之地也似是合乎情理之中

    雷兽族长闻之颦眉,确感到这回族人之命恐怕难救

    天下极境有万千,北临穷尽永夜苦寒,西域沙漠极燥枯煎寿算,东域鬼城邪毒极阴…作为一头在陆上生存,不善水性之兽,雷兽私以为上述这些地方靠着身体强健还能勉强抓住生机,唯有天下涉水之境最为凶险,想也觉得可怖…

    但凡水深达到限度善称其‘极’,那必定是一副日照不及阴阳失衡,灵气难存凡物不生,常需与深渊巨兽争抢生机的艰苦状态,更加之水渊压力随深度增加,下潜过速则遇高压缺氧,上浮不慎则脏器扩张,阻塞体内经络灵气正常流转不说,爆体而亡也属可能。除此之外还可能存在暗流冻潮,石窟陷阱之类的不归路…

    只需小小失察,死状必定极其难看

    “且不说能否避开干扰寻到线索,就这水下极境之地莫提劫狱,就单是你我要如何前去?”,雷兽设想自己若是不慎卷入那般境地,恐怕无力回天也只能等死

    旋龟老者:“水牢设置江底的确凶险,却绝非不可接近,想那武罗无甚平常也可自由出入你我也必定也可。计疑无定事,而今权益,惟尽力而为呐”

    雷兽自觉有理,拜别独处开始一番苦苦搜寻

    那旋龟老族长安抚完了这头,又马不停蹄地去听那头倾听新传来的坏消息——方才族老们协力敲晕了一头巡逻凶兽,并以秘术搜魂…

    可纵使背负使用秘术的巨大因果,所得也不过了了

    “那小妖所知也不多,唯独提及江水建筑之时,识海浮现一头双人首大虫身之凶兽,友爱尚欲深究…可那画面一闪而过,小妖双目炸裂作行尸,至此就再问不出任何了”,作汇报的族长越说越小声,耗费如此代价却只得了一条无此无关痛痒的情报着实令众妖心酸

    “也不知是否相关…”

    也不知算不算运气强势,时秋再睁眼的时候天旋地转,似被卷入强力旋涡中,不过她容师兄没走失,她的脑袋还埋在容师兄肩窝里,这人的双臂是紧紧箍着她的腰死不放开——险境归险境,两人好歹是没走散…

    水底安静得可怕,伸手不见五指,纵然有周身金光作源,可水渊深处自有种吞吃光亮的魔力,时秋目视范围左右不过六尺

    她正不自主的随水流而转,一圈一圈地毫无简断,以一息百丈的速度下潜深水。耳膜鼓胀,鼻尖沁血,无处释放的内压锻压体内脏器,肺鼓吹如袋无法呼吸,脑如大斗思考不能,心室扩张血脉蓬勃,连头发丝指甲盖都在使着劲泵动鲜血

    一切反抗都是濒死挣扎

    时秋哆嗦着透过微光朝外望,依稀灭绝的温暖与针刺般的寒冷交替,水润生机并非出于有情,正狠狠撕咬她的流水也曾哺育过农田桑苗,也曾作雨露恩泽,左右生机的同时也在锚定死亡,如此反复万年亘古未变。

    而她的脚下,水渊的更深处,她听得创世神褪色而古旧的话语,悲悯却默然,慈祥又冷酷,如大雪铺天般飘落反复诉诵着‘大道无情,宿命在人‘

    虚弱的呼吸再作挣扎

    活下去,活下去…

    爆体而亡的臆想画面已在识海中轮番来回无数次,时秋默念如是,片刻都不敢让自己再生出放弃的念头来。腕上的定海珠五色光芒闪动,仿佛回应着主人召唤,勉力护体争得一线生机

    她原本还可以收回金光来稳固凡体,可金光已全数用在外无法撤回——

    原本厚实的结界光壁此时被深水压力,结界张力反复磋磨作晕水绢纸之薄,将将附着在时秋临时展开的隔水结界之上,极力对抗着外部冲击,勉强在这无人深渊中创造出一丝喘息空间。

    二人好似正身裹蛋壳,息迹静处,随水而动尚且好说,可一旦触上水底礁石或水流裹挟的硬物,便无疑是以卵击石,脆弱的平衡瞬间就会被冲破。人体柔弱自无力对抗昭彰天道,恐被水压瞬间碾成齑粉,逃无可逃…

    时秋呛着血,轻轻拍抚着仰倒在身的沉默男人

    指间滑腻微凉,鼻腔内满是血腥气味,怀里的人缄默着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时秋此刻才骤然惊觉,向来体暖的人,此时竟通体冰凉

    “容,师兄?”

    “联络时间到了,可是你兄长传消息回来了?”,旋龟族长听闻动静,去问那表情很急走得却很慢的族中后辈,堂内各大妖齐齐看过来

    “岂止消息?...兄长哎哟”

    老旋龟耐不住这说话墨墨迹迹地调子,急道:“挑重点说”

    “兄长祂说江…横流交错,潜入探查之时被卷入涡流,差些就回不来了!”,青年旋龟自己也急,气息已乱边说边颤,“且海底…不,江底有巨兽盘桓…”

    老龟跌坐椅中,自顾喃喃,“看来此路不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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