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飘飘洒洒,安静地落在青石板路上。

    鱼萍睁大眼睛,灰白的眼瞳望向天空。她的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一双手冻得泛红,悠扬婉转的琵琶曲在一阵紧过一阵的风中变得难以辨认。

    好在她的身边有一个小小的碳炉,上面煨着的热茶让她可以时不时地拿来暖手。

    街上的行人裹紧了棉衣皮袍,缩着脖子匆匆躲进茶馆,并没有人驻足听她的琵琶。鱼萍脸上没什么失望的神色,依旧静静拨弄着琴弦。

    “当啷——” 一块碎银子落入瓮中。

    鱼萍怔了怔,这样的天气,什么人会驻足听曲?还给出这样丰厚的赏钱?

    “你还在这里啊。”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说,“天这么冷,为什么不到茶馆里唱呢?”

    鱼萍认出了这个人,她是盲人也是乐手,对声音的记忆力自然也很好。

    “谢谢您的厚赏,弦都涩了,当不起您给这么多。”

    鱼萍似乎很为弹奏效果不佳而惭愧,“茶馆里只要长得美的姑娘弹唱,怕奴家败坏了客人的兴致。”

    那个说话很温柔的人没作声,似乎在端详她。

    “如果客人点你进去呢?” 声音又说。

    “这……奴家也不清楚。” 鱼萍有些茫然,不知道对方这么问的原因。

    “试试就知道了。”

    鱼萍感受到身旁有人经过,那人身上有种特别的香气,若有似无地飘过。她忍不住翕动了几下鼻子,想要把那种味道留在记忆里。

    茶馆的厚门帘被掀开,热气吹在鱼萍的脸上,带来店小二热情的招呼声。她努力分辨着,试图找到那个温柔的少年声音,但是人生嘈杂,她什么都没听见。

    “鱼萍姑娘!”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店小二的声音近在咫尺,“客人点您唱曲儿。”

    鱼萍“啊”了一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店小二跺脚:“哎呦!你磨蹭什么呢?冷风都灌进来了!”

    他看了眼鱼萍的脸,到底也没敢伸手去拉她。鱼萍抱起琵琶,摸索到旁边的竹杖,敲敲打打地进了茶馆。

    在她走进茶馆的刹那,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转而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热闹。店小二知道她看不见,凑在身边一路提醒,将她引到了楼上的雅座。

    “小二哥,先烫壶米儿酒来吧。” 房间里有人说话了,却不是刚才那个人,而是异常柔美的女声。

    “哦哦!客官……啊不是,娘子稍等。” 口齿伶俐的小二不知为何,打起了磕巴。

    鱼萍想,那个说话的女子一定生得很美。小二的声音慌张而局促,是那种普通男子见到美人的反应。

    小二急匆匆带上门出去了,那个温和的声音笑道:“我就说让你别下车来,你这张脸啊,带着帷帽都能把人看呆了。”

    柔美女声娇嗔道:“车上没意思极了。都是你,非要这么冷的天赶路。怎么什么都听大虎的。”

    “过两天就要下冻雨了,真是不识好人心!刺儿头!你告诉她,本大爷是不是说得没错?” 第三个声音响起,是个懒洋洋的公鸭嗓。

    被叫做“刺儿头”的人并不毛躁,他的声线很低很饱满,像是夏夜的埙。

    “冻雨一下,马蹄会打滑。” 他这样说,语气笃定。

    鱼萍明白了,这些人是赶路经过这里。

    他们要离开了吗?这个问题出现在鱼萍的心里,但她没有问出来。这原不是唱曲人的本分。

    店小二打开门,陆陆续续地上了点心和热酒。鱼萍猜想他们应该花了很多钱,否则小二的脚步声不会如此小心。

    “鱼萍姑娘,先喝点米儿酒润润嗓子吧。” 温和的声音笑道,向其他人介绍,“她唱的曲子很好听,你们一会就知道了。”

    鱼萍不知所措,她毁容后第一次被人请进雅座唱曲,对方又是如此细心体贴,她摩挲着热乎乎的米儿酒,入喉的酒液让身体也暖了起来。

    房间中很安静,女子吐字如珠,混着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夹杂着窗外落雨,别有一种清净雅致的美。

    楼下的喧嚣好像离这个小小的雅座很远了,柔软的手指挑拨着琴弦,歌声如丝如缕,仿佛在说什么郎情妾意的故事。

    鱼萍唱完了,一时没有人说话。还是柔美的女声先开了口:“巽卿说得对,可惜了。”

    “对吧?” 温和的声音回答,听起来很高兴。

    什么可惜了?鱼萍摸不着头脑,但她听清了柔美女声的话,那个人叫巽卿。她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在舌尖念了几遍。

    “我同意,这么瘦,应该也吃不了多少米。” 公鸭嗓嚷嚷。

    “嗯。” 低沉的男声言简意赅,但也表示了赞同。

    鱼萍更疑惑了,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气氛里,已经有很久没这样畅快地弹完一首曲子了,她很珍惜。

    “鱼萍姑娘,这是给你的工钱。” 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袖子,递给她一块东西。

    鱼萍摸出那是银块,像被烫伤一般迅速缩手:“太多了……只要二十文的。”

    “拿着吧。剩下的,就当买你几个问题。” 叫巽卿的人说,“茶馆的小二说,你没有家人了?”

    鱼萍自己讨生活,警惕性是很强的。如果换了别人这样问,她可能早就警惕地拿起竹杖了,可也不知道是那杯米儿酒,还是屋里的温度,她竟然不觉得有何危险。

    “是的。”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里的人啊。曲子是南调,你是江南人?”

    鱼萍点点头,默认了。

    “还想回江南吗?” 巽卿问。

    鱼萍落寞地摇头:“奴家只想与琵琶相伴,了却残生而已。”

    “我听你弹琵琶多滑弦,像是承艺于官坊。” 柔美的女声突然说。

    鱼萍心里一抖,这是遇上行家了,她不敢隐瞒,嗫嚅道:“奴家原在江南教坊司,琵琶也是从那里学的。”

    “难怪了。” 柔美女声确认了猜想,不再说话了。

    鱼萍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她心里的确有着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

    “你愿不愿意和我们走?” 巽卿问。

    鱼萍怀疑自己听错了:“去哪里?”

    “京师。我在那里有个很不错的戏班子,需要个会弹琵琶,唱歌好听的人。” 巽卿说,“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在那里生活,专心弹琴唱歌。”

    鱼萍摇了摇头:“我不卖身。”

    “不必卖身,签契书就行。只是要对所有戏班子中的事情保密。” 巽卿说,“每个月五两银子,包吃包住,分成四六开,你占四成。”

    鱼萍愕然地睁大眼睛,即使看不见,她还是下意识地这样做。

    因为实在太离谱了,没有哪个戏班子会给出这样优厚的待遇,即使在江南最红的琵琶女中,她们拿到的缠头金银,也只有客人给的三成左右。

    “按理说应该给你多一些的考虑时间的,可惜我们正在赶路。你也听见了,之后几天冻雨,路会很难走。” 巽卿说,“所以你可能要现在给我答复了,如果家里有什么东西要带上,我派人送你回去,一起取过来。”

    真是个怪人!鱼萍有些无法消化自己遇到的事情:“可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我的脸,已经不能……”

    “你的琵琶很好,不该没有人听。”巽卿说。那声音乍听上去没什么情绪,细听又带着绵绵的笑意。

    鱼萍不说话了。

    “所以呢?你的回答是什么?”

    马蹄声重又哒哒响起,车轮辘辘滚过冰冷的石板路,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店小二呆呆地看着门口已经空无一人的小椅子,和上面余温犹存的茶炉,缓不过神来。不独是他,店里的许多老客也都吃惊地议论着。

    那个又丑又瞎的卖唱女,竟然被人给带走了!听说是要带去京师享福,作家里的女先。

    看那年轻公子的穿戴,就像是个家境不菲的,他带着的美人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身姿气质真是生平罕见,连后面那个戴蓑帽的侍卫都生得宽肩长腿,锐气逼人。

    众人一边八卦,一边猜测着那几人可能的身份,感叹着鱼萍的好命。茶馆其他的卖唱姑娘有的眼露羡慕,有的目光欣慰,也有的神情不屑。

    而小二,他望着已经看不见的马车,想起鱼萍临走前的那个回头。

    “鱼萍姑娘!鱼萍姑娘!你今天租地方的钱还没交!” 小二大喊,“再不交,就拿你这茶壶抵了!”

    “你拿去吧。” 鱼萍微微偏头,残损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明媚的笑,“我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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