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空调的古代,西南的冬季也很难熬。

    比起北地能刮掉脸颊一块肉的寒风,西南的风要暖和很多,只是空气中丝丝入骨的湿寒让人避无可避。

    屋子中央摆着个热气升腾的大铜锅,辛辣的香气裹挟着白汽,扑在正大快朵颐的橘猫脸上,呛得它一阵咳嗽。

    然而无论是食物的香气,还是大虎惊天动地的咳嗽,都没能让剩下的三个人多看一眼。此刻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傅惊梅手中的信纸上。

    “秦牧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傅惊梅轻声下了结论,嘴里麻椒的那点香已是全没了,只留下没甚感觉的舌头。

    自己带着人远远地避了出来,又给商会寻了新的进项,已是给足了镇北将军府脸面,倘若对方是个不计较的,此时已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事与愿违,秦牧不仅要钱、也要面子,傅惊梅趁着他不在搅出这么大的动静,又如何肯轻轻放过?

    “便是如此,他也未免太贪了!这数目已是庄子财产的一大半了!”裴柔之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信纸,力道虽不重,可那笋尖般的青葱指尖却似要将纸张戳破般。

    秦牧在京中怕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回到平关城后的胃口越发大起来,竟然一开口便是天价数目的和解费。

    傅惊梅撞在了枪口上,自然首当其冲地成了掏钱的冤大头。哪怕她让商会的人站在自己一边,也不能轻易摆平。

    “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霍伯彦抓住重点。

    几人都没说话,屋内只有锅子咕噜噜的沸腾声,夹杂着大虎香甜的咀嚼。这个答案实在无需诉诸于口,疯狂敛财,加上之前从西南买来人口扩军,秦牧的意图实在是司马昭之心。

    面对如此雄霸一方的对手,傅惊梅那点军事力量实在不值一提。难道就这样乖乖给钱?刚吃下去没多久的火锅似乎反了上来,辣得她胸口突突地跳。

    被勒索的一方凄风苦雨,勒索犯的心情也正烦躁。

    “那个姓修的小子还没动静?” 秦牧盯着账本,头痛欲裂。

    他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这些条条道道的账目,实在想甩手不干上床睡觉。只一闭眼,巨大的亏空就在眼前挥之不去,烙饼般折腾至半夜。

    枕边人终还是看不下去了,点了灯宽解他。

    秦夫人翻着手中的账册,蘸了朱砂批注着:“那人现下不知躲在何处,且就是收到了,也总要些时候。他的基业在这,还能跑了不成?”

    秦牧烦躁地甩开身上披着的外衫:“那这笔税怎么填!朝廷不日就要责人来问!”

    外面还是滴水成冰,秦牧只觉燥热难当,口干舌燥。那热茶喝下去又很快发出来,带出更多粘腻的汗水。

    皇帝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如今君臣相看两厌,随时准备着翻脸。秦牧实在不能被他抓住更多把柄了。

    此次进京,表面上人人前呼后拥,实则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等着看他垮台。想起五皇子府中,女儿那苍白忧惧的脸,秦牧只觉得心如刀割。

    “火耗银不能再涨了,余下的只能让商会想办法填一些。”秦夫人犹豫片刻,“那修子丕之前送来的银钱不少,也不够吗?”

    火耗银是民财,北地赋税已经不轻,若是再刮一轮地皮,恐怕引起民怨更难收场。秦夫人想起儿子们抬来的那几十箱“孝敬”,有些心疼地提议。

    秦牧不耐烦道:“那些早让人送进京了!”

    “什么?”秦夫人一惊。那可是不小的数目,怎么她完全不知道这事!

    “大丫头刚没了孩子,日子还不知怎么难过!手里没钱怎么行?”秦牧不欲多说,在他看来自己千娇百宠的女儿配得上天下最好的东西,以后她可是要当皇后的,这点东西算什么?

    秦夫人虽心疼女儿,到底更为理智些,此时已是气得发狠:“你糊涂了?还嫌女儿不够扎人眼不成?这许多东西送过去,放在皇上眼里又成个什么样子?”

    秦牧口中怒道:“怕恁地?我女儿被害成那样……”

    “那也是我女儿!我又如何不心疼?”

    秦夫人怒斥,已是带了哭腔,只转头咽下喉中酸楚,才轻轻抚上丈夫的背,“如今我们一家是回不了头了,只盼着忍过一时,来日扬眉吐气才好。大丫头也是懂得,这才在我们面前装得没事人般。你再如此,不是辜负孩子的心吗?”

    秦牧宽厚的脊背随着她哀戚的尾音,缓缓地松弛下来。他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以后不会了。只是眼前这关,却是如何过?”

    皇帝不知怎地得知去年北地军费冗余,剩余了不少。便降旨下来,以辽东军军费不足为由,讨回北地的部分军费。

    皇帝对此早有准备,各种明面上的账目一清二楚,连秦牧也找不出理由反驳。可北地的军费早被他花得一干二净,甚至每年还要从商会手中拿钱来补亏空,又哪里变出钱来给皇帝老儿?

    秦夫人见丈夫脸色愁苦,原先那点踌躇立时做不得数了:“不若派人找个由头将修家庄封了,让他交钱来赎,不怕他不现身。”

    秦牧立时高兴起来:“这倒不难,叫左今去办即可。只是商会那边我已应允,到底不好出尔反尔。”

    秦夫人莞尔一笑:“平关城里夫君就是王法,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商会的人还会为了他违拗夫君吗?”

    秦牧细想也觉得有理,抬高声音唤来小厮,叫其速去请左今先生来。

    左今虽年纪不大,却已经跟随自己多年,数次于危难艰险中献出良策助自己脱困。难得的是他忠心耿耿,颇识进退,从不向自己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如今算是自己身边数得上号的谋士,军中机密与他不便言说,但这些事却是常常交给他办的。

    左今半夜被叫起,面上没有丝毫不快,站在秦牧面前仍是精神抖擞的样子。听罢对方的要求,儒雅的眉眼没透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恭谨有礼地应下后,仍如来时那般去了。

    一小厮看着他的背影,不无羡慕道:“左先生可真受倚重啊!也不知你我有没有这样的造化。”

    另个小厮哼笑:“你?算了吧!左大人连半夜被叫来,踩得地砖都与平日一样。这份心性哪是普通人可比的!”

    秦牧每次召见左今,他都恭恭敬敬地一路行来,每一步落下,踩上的地砖都分毫不变,其严谨细密可见一斑。两小厮见他半夜睡梦正酣时被叫醒赶来,脚步依旧半分不乱,心中都钦服不已。

    左今没有理会旁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关好了自己的房门后,缓缓拿起布巾擦去两鬓结成冰的水渍。方才被人叫醒时还有些回不过神,他索性叫人提了井水来匆匆洗了把脸,这才维持住一贯的清醒。

    想法子查封修家庄么……左今独坐案前,对着孤灯一豆。

    修家庄的一天从食堂开始。

    如今庄中的主食是红薯粉和土豆粉,面食减少到了三分之一。大家对此习以为常,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人,都知道储存粮食的重要性。

    在这方面,庄子里的人和傅惊梅一样斤斤计较,像个不肯放松金币的守财奴。

    程川吃过早饭,正磨了墨,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手下的小会计撩开帘子,探头探脑:“川哥,杰哥给你带个话,说他中午请你吃饭。”

    临近年关,如今外面的铺子和人情打点全是孙杰在管,他每天忙得连见阿舟的时间都没有,怎么会跑来请自己吃饭?

    心中奇怪,手头的账就有些做不下去了。程川起身在房间里转悠开来,下意识地走到一幅画前,用衣袖擦拭起了画轴。这已是他的习惯,无论遇到什么事,总能通过这样反复的擦拭平静下来。

    画上没有别的,只是一大束怒放的白玉兰,挺胸抬头地立在春光里。

    其实他早该放下的,梅花开在冬天,怎么会是春天的花呢?只是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情是想不开的。且越是明白,越是无法释怀。他所能做的,就是为她守住这个庄子,长长久久地守下去。

    程川洗干净手上的墨迹,坐上马车去了平关城。孙杰如今一半时间都住在城中的宅子中,那地方十分隐秘,平日里前门做的是引人注目的奶茶糕饼生意,实际后面的宅子另有玄机。

    程川下了马车,熟门熟路地在店中落座,张口点了自己爱喝的杏仁奶茶。不一会就看孙杰手下的小子对他挤了挤眼。

    见此情形,程川心中便了然了三分,这次见面怕是有重要的事情,而且多半见不得光。

    他有了思量,便掏出蓝底荷包来结账,又向小二大声问了茅房的位置,一路七扭八拐地敲开暗门,钻了进去。

    “找我干什么?”程川嫌弃地踢开门口的臭袜子,对不修边幅的好友道。

    孙杰语气沉冷:“姓秦的老狗要对庄子动手了。”

    “什么?”程川被这消息震得不轻,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你别胡说。”

    “胡说,我能拿这种事胡说吗?”孙杰把桌子拍的啪啪响,“眼见着那老猪狗把鼻子拱到咱门口了!”

    “这事儿你听谁说的?”程川仍是有些疑虑,他不怀疑秦牧用心险恶,只是总不能听风就是雨。

    孙杰眼神游移了一瞬,摆摆手:“我自有门路,你就别管了。反正这事是真的!”

    两人从小长大,程川又心思细密,见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站起来,哗啦一声带倒了筷子,稀里哗啦滚了满地。

    他却也不觉,口中只问:“你什么样的门路,能探得到将军府里的事儿?还不快说!否则我告诉东家,有你好受!”

    孙杰心中连连叫苦,嘴上仍只是推脱:“六子你别问了……”

    程川厉声道:“难不成对方是将军府的人?”

    看着孙杰蔫黄瓜一样垂了头,显是默认了。程川气得攥紧拳头:“你疯了?和将军府的人来往?这事儿东家知道吗?”

    孙杰摇摇头,见好兄弟把拳头攥得咯咯响,忙道:“是夫人安插的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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