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下雪啦!”缨络惊呼,笑颜明亮。

    今年是个难得的暖年,就是在黄河以北的汴京城,也是第一次见这般如鹅毛大的雪花,缨络倍感欣喜,想要趁地下积雪不深,带着小妹踩雪。

    小孩子都爱顽。

    嘱咐了句不可跑远,小王娘子就答应了。

    因还没来得及筛选新的小伴儿,又另外唤了两名侍女、两名嬷嬷陪着,各自取了斗篷、暖炉、护膝、夜灯等物什,细细叮嘱一番,才由乳娘林氏牵着两位帝姬一步一步的走出阁门。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出了撷芳阁的大门,看着冷清的大厅,小王娘子使人灭了泰半的蜡烛,又换上孕妇人能喝的果饮子,在佐以半盘牙枣及一半的嘉庆子。

    背后,天淡银河吹地。身前,灯烛霭馀辉。

    “今日瞧着,思弗这丫头倒是精神多了。”

    二女自小体弱多病,她早已习惯,前些日子换季,竟断断续续的烧了小半个月,前日才算是痊愈,苦笑一声:“退了热,又有一群人整日围着照料着,慢慢的也学着开口说话了。”

    乔贵妃忍不住叹了口气,一双桃花眼看着小王氏,心情复杂。

    二十一皇女,年近五岁仍不善言辞的话,在内廷都传疯了。

    更有甚者言:这都是小王娘子自己做下的孽,怪不得别人。

    好好的女儿被人说成天生呆傻,当娘的也被泼了一身骚,她怎会不懂小王氏心中忧虑,丈夫丈夫靠不住,娘家也不顶事。连个医官都是三催四请捡别人剩下的。处处看人脸色的生活,愣生生把当年春风得意的王家二小姐,磨成了眼前这个满眼麻木和拘谨的女人。

    想起当年小王氏荣极六宫的时候,郑皇后、刘安妃......那个不要看王氏姐妹的脸色行事。

    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只道是造化弄人了。

    “你也别太过忧虑了......愿意开口说话就是还有希望。”

    小王娘子并不喜欢被人盯着看,尤其是这种充满怜悯的眼神。

    她有点顶不住,将身体往右边倚了倚,不自觉地去抠起指甲缝:“以后怎么样的,都是她的造化。”

    乔贵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现在倒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越发看得开了!当初多少人教你不要满脑子只有男女情爱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如今这般豁达?”

    小王娘子回忆起自己恣意妄为的青春年绍,目光惘然,顿了半晌,摇摇头:“终究是我对不起长姐。”

    乔贵妃冷笑:“现在是两岸鸳鸯两处飞,你知晓对不住你阿姐了。若非尝到了苦头......”意识到不妥,话说到一半,给乔贵妃掐了回去,转了一口气继续道:“罢了......幸而缨络命好,让尚家娘子瞧上了,不然,你还真准备将她的婚事交给官家、皇后不成?如今思弗也渐渐长大,早晚要论及婚事,一个不受重视的帝姬,焉能有门合心意的婚事?你想女儿不你的后路不成?”

    小王娘子沉默。

    乔贵妃闷了一口果饮子,继续补充,颇有恐吓的意思:“我昨可是听说了,辽国如今有适龄的皇子,想要求娶一位我宋朝帝姬,结秦晋之好呢!还有那前些日子才建立的金国,官家只怕也有意拉拢。”

    小王娘子:“......也不是说我认命了,只是现在这样,孩子们都能陪在我身边,累了抵足相眠,闲了品茶插画听曲儿,哪样不行。何必去费劲争那些,没得白费力气,还碰一鼻子灰。”

    “呸!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亲娘,官家也是,非要听信那起子脏人言,好好的孩子说成痴傻呆儿!别说有多亲昵了,只怕官家现在连小思弗是谁都想不起来罢!我是直来直往惯了,说话未必有多好听,你今天恼了我,从今以后不愿跟我来往也罢。你好好的一个王家二小姐,金屋娇娘,当初费尽千般心思,宁愿以命相挟,也要顶着天下人的唾沫嫁给官家,怎么现在反而脓包了起来,空守个撷芳阁任人宰割?”乔贵妃不愧是将门独女,骂起人来也是风风火火。

    小王娘子无可辩驳:“我知晓乔姐姐都是为了我好,如今除了姐姐,满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对我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了,我也不忍叫姐姐失望,罢了罢了,索性也没多少时日了......就是再拼了这条命,也要护这几个孩子周全!”

    话说明白,乔贵妃也不想再惹人嫌,想起方才母女点茶的场景,转了个话题:“自打惠恭皇后去世后,就再也没见过你点茶了。往日官家出百金也未必买得了你的一盏茶汤,今日倒是有闲情逸致,亲自教儿女点茶。”

    惠恭皇后便是她的长姐,闺名繁英。也是赵佶那早薨的原配妻子,皇长子赵桓的生母。

    小王娘子:“总要叫她们学点什么,除了点茶......我也无甚好教的了。”

    “你呀,就是想的太多。何必在意别人的口舌,都是一群长嘴泼妇日日闲的慌了。要我说何必在意她们,自己活着最重要。诶对了!你可曾听说了不曾?官家派去巡检晏州的高知寨,就是那个娶了官家堂妹的高公老。真是可惜了哟,花一般的年纪。”话说三分,典型的国朝文人气质,吊足了小王贵妃的胃口。

    小王贵妃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去年出嫁之后好像还入过一回宫罢?好像是端午,与郡马出双入对,恩爱的很......”当时赵咛咛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到哪都是形影不离的,是很多内命妇羡慕、期盼的对象,小王贵妃的印象很深刻。

    乔贵妃的最后一句话语调婉转悲凉,小王娘子预感不好,追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了?”

    一口果酿猛的灌下肚,乔贵妃只觉心满意足,消渴顿失。

    “你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小王娘子忍了又忍,还是开口劝道。

    乔贵妃一口气骂了许多市井俚语,仍不觉解气:“哼哼,什么夫妻恩爱,不离不弃都是那个男人演的罢!其中细节我也不甚了解,只听说多冈部大首领卜漏起兵造反,攻了几城都攻不下,就转头去攻梅岭堡了,真是好个懦夫!光会纸上谈兵的孬种!白坐有一城将士,连守都不守一下,连夜就带着细软盘缠弃城而逃了!连族姬都丢给了那个卜漏,管都没管!”

    “什么!?”小王娘子掩面惊呼,纵然是她逆来顺受惯了,也不免一阵心惊:“将自己的发妻丢下,自己弃城逃跑,三清真人哟,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可不是说!唉......本来族姬也不用横遭此劫,都是那个姓高的混蛋一心想要功名傍身,可身无一物,考不了进士,中不了武举,因着姻亲的缘故,娶的又是官家同脉堂妹,这才得了露脸的机会!得了个不大不小的知寨一职,谁知他非但不感恩戴德,上任没几天更是经常带着族姬和金银玉器去找那个叫卜漏的夜饮!这一来二去的,卜漏就惦记上了!”乔贵妃喘了口气继续:“这卜漏也真是当自己是土皇帝了,不仅强占了城内财宝,更是准许手下四处纵火焚杀城内百姓,听说还想强霸了咛咛......”

    话音到两个字,乔贵妃的声音也不自觉轻了许多,充满哀惜与低落。

    “那咛咛她......”

    “寻了短见了......好好的一个族姬,天皇贵胄的,到死了连个尸骨都没回家。”最后一口果酿含在口中,苦涩顺着舌尖在口中化开,乔贵妃低头看着杯底,明明糖分沉底,却怎么也尝不出甘甜。

    小王娘子望着烛火,烛火照进眼眸,她紧闭双眼,多次尝试张开,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力、失语......所有的一切一切在鲜活的生命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脆弱,她甚至无力挣扎,作为宗室女子,又身负诰命,面对此等错不在她,却有辱贞洁的事,她只能以死谢罪。

    不为自己。

    只为国朝女子之表率。

    又过了半晌,乔贵妃看向杯底沉淀着的果渍,再次开口:“据说,监察御史兼权中殿侍御史李纲已经上书官家,请求追封咛咛为‘节义族姬’了。“她继续冷笑道”死后倒是备极哀荣......呵,人死了还图这些虚名作甚?“

    “有总比没有的强......”小王娘子没有忽略掉她眼底的一种近乎偏执的愤懑,这是每一个快要当母亲的人,在听到不平待遇时,都会有的下意识的反应。小王娘子劝慰:”你还怀着孩子,千万不可太过气闷了。“

    乔贵妃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神色变得喜悦温和,她多么希望这胎是个冰雪可爱的女儿啊,她不需要多么聪慧,她只要好好长大,寻一个爱她的夫婿,平安度日,便是上天赐予她最大的福分。

    窗外寒风乍起,内窗徐徐滑落,冷风倒灌,乔贵妃一时不察,打了个冷颤。

    “奴才该死,还请娘子责罚。”在外间首窗的侍女,双手叩拜在地上,请罪道。

    可她又害怕老天爷真赐给她个冰雪玉肌的女儿。

    小王娘子摆摆头,正准备开口,就听见乔贵妃继续道:“若是我儿遇上这么个不忠不勇的虚伪之人,我也不想她就这么不清不楚的丢了性命......”明明是他高氏子抛妻弃城,卜漏见色起意,怎么却要她一个无辜妇人丢失生命。

    同样身为母亲,她根本不敢去设身处地的想咛咛之母,骤闻噩耗,该有多么伤心。

    小王娘子忙去捂她的嘴。这话若是让有心人听去了,只怕又要徒惹是非。

    乔贵妃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的不妥,沉吟片刻,便岔开了话题:“再过一个月册立皇太子的旨意就该正式定下来了,再拜过宗庙,你与惠恭皇后也可放心了。”

    近些年来,赵佶越发觉得政事冗杂,疲于应对。

    后苑一众哥儿姐儿们也一茬接一茬的长大。于是便有了立太子的心思。赵佶私心里更属意宠妃大王贵妃所生的三哥儿嘉王赵楷,再加上有宰执蔡京的支持,他便更加觉得自己的决定十分正确。

    掐了数百年架的文官集团第一次这么团结,皆言‘拥立嗣长子是古今之通则’,纵然有蔡京童贯等能臣重臣的支持赵佶也没胆子与整个文官集团长期为敌。

    于是,太子之位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被定了下来。

    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不满,赵佶更是将皇太子冠礼、婚嫁一延再延。

    自打长姐薨逝,皇长子赵恒和小王娘子相继失宠,王氏一族式微。后来,郑氏入主慈元殿,王氏一族就彻底被踢出了汴京贵族圈。

    皇储的确立,让王氏一族再度看到了希望。

    有过荣宠,有过冷待,熬灯似地熬到今日,小王娘子早就想通了许多,命里有时终须有,她也没心情再去计较这些虚妄。正巧看见长女缨络左手提着灯,右手手心紧紧攥着小思弗的手,一步一个脚印,跨过门槛,还是那句话:“我只求她们能平安长大...足矣。”

    院子里,琼妃无暇,掩去世间一切污垢。

    说罢,扭头看向大腹便便的乔贵妃,暖黄烛光吹的小王娘子背脊发热,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章节目录

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王十口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十口并收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