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向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除夕夜将父亲送进派出所。
离开前她从中年男人的眼睛里看见愤怒、诧异甚至于无助，梁向云站在雪地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畅快，半空绽放的烟花“彭”的一声震碎耳边喧嚣，与心脏同时跳动。
她从未像此刻般期待新年，甚至从血液流动里听见暴烈的声响。
——
腊月三十，清晨。
夜间刚下过雪，街边树木的枝干挂着亮晶晶的白，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往下落。
农贸市场外人头攒动，喧哗声隔着紧闭的车窗都嫌吵。路人毫无遵守交规的自觉，见缝插针从中间疾驰而过。原本不到五分钟的车程，此刻只能以龟速前进。
梁向云按了两下喇叭，耐心即将告罄。她开车没什么好脾气，这两年沉淀了些，刚拿驾照那几年，碰到没素质的司机能跟人骂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诏叹气，合上书本，放了首舒缓的音乐：“消消火，多等两分钟而已。”
梁向云侧过头，没好气地说：“这是两分钟吗？”
“有什么不好？与其早点回，我宁愿在车上多刷套题。”在说到“回”时，他卡了一下，词拆成一半，剩下被截断在口中。
林诏再次翻开书，视线落回那道解了一半的题目。
那未出口便被拆散的词语让梁向云的火气莫名消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旁边擦过，她以极慢的速度往前行驶。
她旁边瞄了眼，或许是身边从小没什么好学生的原因，总觉得林诏学习入魔了。尤其是步入高三后，他几乎书不离手，就连吃饭时也要抽空背几个单词。
林诏没抬头，车内相对艰难的环境丝毫不影响他落笔的速度。在说完这句话的两分钟后，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对了下答案，整个人放松地瘫了下来。
这条人挨人的街道已行至一半，梁向云挑眉看他：“不学了？”
他打了个哈欠，晃晃手里的书，往后一扔：“这本做完了，试卷都在后座。”
梁向云跟着音乐哼歌：“那睡会儿吧，也不知道你天天睡几个小时，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
说话间林诏又打了个哈欠：“到了再睡，回去看他那张脸我还不如睡觉。”
“他”说的是他们的父亲，林名利。一个好赌成性的中年男人。十几年前她还在读小学时，林名利认识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推门便是伸手要钱。家里矛盾日益加深，后来母亲再也忍无可忍，带着他们姐弟俩离开了家。
这些年母亲从没回去过，却每年雷打不动地催促他们回去过年，十分执拗，没有商量的余地。
最开始，甫一入冬，她跟母亲展开长达几个月的拉锯战。那时林诏还小，很多事懵懵懂懂，被她哄骗着附和。再大点他也加入了抗议的队伍，两人试图以“人数”的优势迫使母亲妥协。不料被母亲一句“你们不回去，那也别认我这个妈了”给堵回来，姐弟俩大惊失色，灰溜溜地乘上傍晚回老家的公交。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林诏达成共识，不再对“回家”过年有异议，沉默地接受母亲的安排。他们劝说不了母亲，与其增加争吵，不如顺从。
时至今日她逐渐明白，对母亲来说，这微弱的联系可以支撑起她心中摇摇欲坠的家。
然而母亲却始终没意识到，那对他们姐弟来说已经算不上“家”了。
林诏问：“咱们几号回？”
梁向云漫不经心：“妈说初六。”
他并不认为对方能在老家待上一周，干脆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
“跟以前一样。”
“那还行。”
他们每年都在初二早上吃完饺子回，在家过完初一已经是看在母亲的面子。
最为拥挤的路段即将走到尽头，梁向云跟着前面的车驶到岔口，加速将街巷的嘈杂甩在后面。
年复一年的来，梁向云没感受到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一感受颇深的是县里前几年拨款修路，把通往镇上的主路重新铺了，车能少蹭两块泥。
小镇口立着块石碑，倾斜地插在地里，上刻俩别扭的大字“兰陵”，中间被歪曲过来的树枝截断，十分落寞。石碑正北，遥遥伫立一座高山，此时傍晚将过，披在山脊的晚霞也显出些荒凉瑟缩。山名“兰陵”，这也是镇名由来。
新修的路段在镇口戛然而止，镇里街道窄，一步三颠，两边又有沟渠，稍不谨慎便容易出差错。梁向云不敢马虎大意，细细观察前后才往前行，驶进主路她才放下心来。
主路通往镇中心，镇子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将在这里解决，诊所在马路北边，南边是居委会，往前是这里最大的一家超市。
超市门上挂着厚门帘，紧实密闭，透不进一点风。帘后走出个笨重的男人，个不高，驼背。军绿色的毛毡帽掩住半边脸，只瞧见嘴里叼着半根烟。
男人吐出口烟雾，放下门帘，弓着腰往旁边踱了两步，指间夹着猩红的火点。
梁向云望向男人的眼神复杂。
“阿三？”林诏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的安全带，凑过来探头往外看。
“是他。”
“那林名利八成也在里面。”
这是那不三不四的朋友之一。
车停在路边，梁向云从后座把外套拿上，转头对他说：“你在车上等。”
超市里面设了隔间，林名利那几个狐朋狗友常在这里聚众赌博。街坊里看不惯，却又奈何不了他们。且不说超市里有人放哨，这群人也鸡贼，牌一收几个人对着嗑瓜子，要么装瞎扯谎，说几个朋友打牌消遣时间，不玩钱。
梁向云拢紧外套，几步跳上台阶，冲人一扬手招呼：“三叔，怎么不进去？外面多冷啊。”
阿三看了眼下面的白色私家车，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闷，出来透口气。来找你爸？里面跟你虎字叔他们玩牌呢。”
“行，那我进去了，您也别在外站着挨冻了。”她熟稔地跟人客套，掀开门帘进去。
隔着门就听见里面播放的《恭喜发财》，声音拉到底，掀开门帘差点把她震出去。
超市空间大概有六十多平，两边各摆了五排货架，中间空出条道。梁向云一眼看向柜台，年轻女人粉底抹得煞白，穿条红色的裙子，领口缀几颗碎钻，亮的晃眼。她靠着柜子，低头摆弄刚做的红色美甲，嘹亮的嗓门倒是不比刘德华低：“来了，买些什么？”
梁向云知道她，去年虎子从南方带回来的，二十出头。
想起她名字带个“红字”，梁向云顿了两秒还是没喊出“婶”：“过年好。”
江红视线从美甲上移开，将音乐声音调低，扬起下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你谁？”
她笑笑：“我来找我爸，林名利。”
“我怎么没听说林哥还有个女儿？”她倒是对身份接受得很快，对着能当爹的男人喊哥。
梁向云面上维持着礼貌：“要不你进去问问？”
背后涌进一阵凉风，阿三从外面进来：“一年到头也就来这么一趟，耽误人团聚，当心老林找你茬。”
“怪不得，连林哥都见不着几次，那我哪能知道。”江红下巴往旁边一扬，“里面呢，去吧。”
两人一唱一和，梁向云原本就窝着火，这一通阴阳直接往上添了三把柴。她往前走了两步，堪堪停在柜台前：“你刚来不到一年，不知道也正常。但连人都认不得也就别摆谱了，往这一杵真把自己当这儿女主人了？”
江红脸色难看极了。
阿三哈哈笑了两声，粗粝的嗓子像是下一秒就要咳出痰来：“行了，话到这儿就别往下了。给你婶道个歉，晚辈别没大没小。”
梁向云一僵，看见那张涂了艳丽口红的嘴张张合合：“算了，她年龄小不懂礼貌，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眼底几乎被红色侵占，梁向云感到一阵头痛。
这死丫头算起来比她小好几岁，现在居然拿起长辈的架子。
她往右边货柜尽头看了眼，那里挂着和外面如出一辙的厚门帘，里面几个男人在纸牌背后的数字里沉迷。
梁向云忍了忍，扯出个僵硬的笑容：“不好意思，红婶，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江红哼了声，没作声。
阿三看了她一眼：“不是来找你爸吗，就在里面。”
他也正准备回去，笑眯眯地从货架拎了两瓶白酒。梁向云跟在后面，低头摆弄了两下手机。
里屋门一推，浓重的烟味窜了出来，直往天灵盖冲，她被呛得咳了半天。
“老林，你闺女回来陪你过年了。”阿三吆喝一声，没入烟雾。
梁向云站在门口还在咳。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赌场”，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隔间连通后院，摆了五六张桌子，粗略数也要近三十人，里面躁动得声震屋瓦，背后《恭喜发财》也气势磅礴而来，将她夹击在中间，再不能移动半分。
梁向云在一张张被烟朦胧了的面孔里，找不到她的父亲。
离开前她从中年男人的眼睛里看见愤怒、诧异甚至于无助，梁向云站在雪地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畅快，半空绽放的烟花“彭”的一声震碎耳边喧嚣，与心脏同时跳动。
她从未像此刻般期待新年，甚至从血液流动里听见暴烈的声响。
——
腊月三十，清晨。
夜间刚下过雪，街边树木的枝干挂着亮晶晶的白，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往下落。
农贸市场外人头攒动，喧哗声隔着紧闭的车窗都嫌吵。路人毫无遵守交规的自觉，见缝插针从中间疾驰而过。原本不到五分钟的车程，此刻只能以龟速前进。
梁向云按了两下喇叭，耐心即将告罄。她开车没什么好脾气，这两年沉淀了些，刚拿驾照那几年，碰到没素质的司机能跟人骂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诏叹气，合上书本，放了首舒缓的音乐：“消消火，多等两分钟而已。”
梁向云侧过头，没好气地说：“这是两分钟吗？”
“有什么不好？与其早点回，我宁愿在车上多刷套题。”在说到“回”时，他卡了一下，词拆成一半，剩下被截断在口中。
林诏再次翻开书，视线落回那道解了一半的题目。
那未出口便被拆散的词语让梁向云的火气莫名消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旁边擦过，她以极慢的速度往前行驶。
她旁边瞄了眼，或许是身边从小没什么好学生的原因，总觉得林诏学习入魔了。尤其是步入高三后，他几乎书不离手，就连吃饭时也要抽空背几个单词。
林诏没抬头，车内相对艰难的环境丝毫不影响他落笔的速度。在说完这句话的两分钟后，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对了下答案，整个人放松地瘫了下来。
这条人挨人的街道已行至一半，梁向云挑眉看他：“不学了？”
他打了个哈欠，晃晃手里的书，往后一扔：“这本做完了，试卷都在后座。”
梁向云跟着音乐哼歌：“那睡会儿吧，也不知道你天天睡几个小时，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
说话间林诏又打了个哈欠：“到了再睡，回去看他那张脸我还不如睡觉。”
“他”说的是他们的父亲，林名利。一个好赌成性的中年男人。十几年前她还在读小学时，林名利认识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推门便是伸手要钱。家里矛盾日益加深，后来母亲再也忍无可忍，带着他们姐弟俩离开了家。
这些年母亲从没回去过，却每年雷打不动地催促他们回去过年，十分执拗，没有商量的余地。
最开始，甫一入冬，她跟母亲展开长达几个月的拉锯战。那时林诏还小，很多事懵懵懂懂，被她哄骗着附和。再大点他也加入了抗议的队伍，两人试图以“人数”的优势迫使母亲妥协。不料被母亲一句“你们不回去，那也别认我这个妈了”给堵回来，姐弟俩大惊失色，灰溜溜地乘上傍晚回老家的公交。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林诏达成共识，不再对“回家”过年有异议，沉默地接受母亲的安排。他们劝说不了母亲，与其增加争吵，不如顺从。
时至今日她逐渐明白，对母亲来说，这微弱的联系可以支撑起她心中摇摇欲坠的家。
然而母亲却始终没意识到，那对他们姐弟来说已经算不上“家”了。
林诏问：“咱们几号回？”
梁向云漫不经心：“妈说初六。”
他并不认为对方能在老家待上一周，干脆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
“跟以前一样。”
“那还行。”
他们每年都在初二早上吃完饺子回，在家过完初一已经是看在母亲的面子。
最为拥挤的路段即将走到尽头，梁向云跟着前面的车驶到岔口，加速将街巷的嘈杂甩在后面。
年复一年的来，梁向云没感受到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一感受颇深的是县里前几年拨款修路，把通往镇上的主路重新铺了，车能少蹭两块泥。
小镇口立着块石碑，倾斜地插在地里，上刻俩别扭的大字“兰陵”，中间被歪曲过来的树枝截断，十分落寞。石碑正北，遥遥伫立一座高山，此时傍晚将过，披在山脊的晚霞也显出些荒凉瑟缩。山名“兰陵”，这也是镇名由来。
新修的路段在镇口戛然而止，镇里街道窄，一步三颠，两边又有沟渠，稍不谨慎便容易出差错。梁向云不敢马虎大意，细细观察前后才往前行，驶进主路她才放下心来。
主路通往镇中心，镇子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将在这里解决，诊所在马路北边，南边是居委会，往前是这里最大的一家超市。
超市门上挂着厚门帘，紧实密闭，透不进一点风。帘后走出个笨重的男人，个不高，驼背。军绿色的毛毡帽掩住半边脸，只瞧见嘴里叼着半根烟。
男人吐出口烟雾，放下门帘，弓着腰往旁边踱了两步，指间夹着猩红的火点。
梁向云望向男人的眼神复杂。
“阿三？”林诏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的安全带，凑过来探头往外看。
“是他。”
“那林名利八成也在里面。”
这是那不三不四的朋友之一。
车停在路边，梁向云从后座把外套拿上，转头对他说：“你在车上等。”
超市里面设了隔间，林名利那几个狐朋狗友常在这里聚众赌博。街坊里看不惯，却又奈何不了他们。且不说超市里有人放哨，这群人也鸡贼，牌一收几个人对着嗑瓜子，要么装瞎扯谎，说几个朋友打牌消遣时间，不玩钱。
梁向云拢紧外套，几步跳上台阶，冲人一扬手招呼：“三叔，怎么不进去？外面多冷啊。”
阿三看了眼下面的白色私家车，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闷，出来透口气。来找你爸？里面跟你虎字叔他们玩牌呢。”
“行，那我进去了，您也别在外站着挨冻了。”她熟稔地跟人客套，掀开门帘进去。
隔着门就听见里面播放的《恭喜发财》，声音拉到底，掀开门帘差点把她震出去。
超市空间大概有六十多平，两边各摆了五排货架，中间空出条道。梁向云一眼看向柜台，年轻女人粉底抹得煞白，穿条红色的裙子，领口缀几颗碎钻，亮的晃眼。她靠着柜子，低头摆弄刚做的红色美甲，嘹亮的嗓门倒是不比刘德华低：“来了，买些什么？”
梁向云知道她，去年虎子从南方带回来的，二十出头。
想起她名字带个“红字”，梁向云顿了两秒还是没喊出“婶”：“过年好。”
江红视线从美甲上移开，将音乐声音调低，扬起下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你谁？”
她笑笑：“我来找我爸，林名利。”
“我怎么没听说林哥还有个女儿？”她倒是对身份接受得很快，对着能当爹的男人喊哥。
梁向云面上维持着礼貌：“要不你进去问问？”
背后涌进一阵凉风，阿三从外面进来：“一年到头也就来这么一趟，耽误人团聚，当心老林找你茬。”
“怪不得，连林哥都见不着几次，那我哪能知道。”江红下巴往旁边一扬，“里面呢，去吧。”
两人一唱一和，梁向云原本就窝着火，这一通阴阳直接往上添了三把柴。她往前走了两步，堪堪停在柜台前：“你刚来不到一年，不知道也正常。但连人都认不得也就别摆谱了，往这一杵真把自己当这儿女主人了？”
江红脸色难看极了。
阿三哈哈笑了两声，粗粝的嗓子像是下一秒就要咳出痰来：“行了，话到这儿就别往下了。给你婶道个歉，晚辈别没大没小。”
梁向云一僵，看见那张涂了艳丽口红的嘴张张合合：“算了，她年龄小不懂礼貌，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眼底几乎被红色侵占，梁向云感到一阵头痛。
这死丫头算起来比她小好几岁，现在居然拿起长辈的架子。
她往右边货柜尽头看了眼，那里挂着和外面如出一辙的厚门帘，里面几个男人在纸牌背后的数字里沉迷。
梁向云忍了忍，扯出个僵硬的笑容：“不好意思，红婶，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江红哼了声，没作声。
阿三看了她一眼：“不是来找你爸吗，就在里面。”
他也正准备回去，笑眯眯地从货架拎了两瓶白酒。梁向云跟在后面，低头摆弄了两下手机。
里屋门一推，浓重的烟味窜了出来，直往天灵盖冲，她被呛得咳了半天。
“老林，你闺女回来陪你过年了。”阿三吆喝一声，没入烟雾。
梁向云站在门口还在咳。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赌场”，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隔间连通后院，摆了五六张桌子，粗略数也要近三十人，里面躁动得声震屋瓦，背后《恭喜发财》也气势磅礴而来，将她夹击在中间，再不能移动半分。
梁向云在一张张被烟朦胧了的面孔里，找不到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