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肖肖揉揉眼睛,睁开,脑袋浸了酒气,如何挣扎都是一片空白,她四处张望,视网膜上许久才显出画面来。

    幔帐朦胧,透过白纱,不远处的贵妃椅上躺着一个白衣男子,顺滑的长发落在地上,蜷曲的幅度都美极。

    小魔物。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去,满脑子的想亲亲他。

    爬到一半想站起来,但四肢发软,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她在地上挣扎好半天,看那黑发忽远忽近,握不住,碰不到。

    “仙子,醒了?”

    白衣蹲在她身前,她速即伸出手去,缠住了一缕黑发。

    嘿嘿,跑不掉了。

    “我扶你起来。”

    秦肖肖满眼模糊,只把那缕发丝越缠越紧。她必然扯疼了他,但他一声不吭。

    秦肖肖许久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拽着人头发把人拉近,凑上去想亲昵。

    白玄一愣,旋即轻笑,“仙子你……”

    他琢磨着,换了个称呼,“姐姐。”

    这一陌生嗓音的称谓炸入脑中,秦肖肖愕然睁大眸子,面前人依然没有五官,她却猛地一推,那人没动,她自己跌于地上。

    心脏狂跳,屁股墩疼。

    “白玄。”

    她终于清醒了。

    手脚发寒,冷汗淋漓,秦肖肖开始后怕,刚刚那一嘴要是亲上去,她和白玄都不用活了。她以后也再碰不了小魔物了。

    她揉着被吓疼的胸口,问:“怎么是你,曲欢呢?”

    “仙师让玄照顾仙子。”

    “他让你照顾我??”

    秦肖肖气得眉心直跳。她醉成这般,曲欢把她丢给外男照顾,这和丈夫把妻子推给另一个男的睡觉有什么区别?

    她愤而起身,“我去找他算账。”

    鞋都未穿,衣袂带风,气势汹汹。

    明月高悬,天还黑着,秦肖肖“邦邦”地敲隔壁屋的房门,无人应声,她一脚踹开门进去,黑漆漆的屋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人。

    她眸子还茫然着,双颊是气出来的红晕,白玄拦住她,“仙子,喝碗醒酒汤吧。”

    一碗热汤下肚,胃里舒服不少,看白玄如此贴心,秦肖肖又想起曲欢似乎从来没有给她煮过什么醒酒汤。

    果然是混蛋,只会灌酒,后面就不管了。

    白玄为她一指正前方的甲板,秦肖肖凝神才望见,少年面对着皓月星空,背对他们,黑衣黑发,难怪看不清。

    所有心音都静下来,在真的找到曲欢这一刹。

    与满天星辰相比,他的背影异常孤独。

    秦肖肖踮着脚,放轻声音,朝他走去。

    少年仰起脸来,眸中是沉静的水流,他们静默对视,从那月光洒落肩发,到被乌云遮天蔽月,飘散,又一次露出柔和光亮来。

    秦肖肖一语未发,俯下身紧紧抱住少年。

    她跪立着,抱得这样虔诚。

    少年愣了片刻,才抬起一只手,轻抚上她松散的发髻。他把头埋入女孩肩膀,不动了。

    无人知晓的情思在静静流淌。

    白玄旁观这一幕,虽少男少女全程未有一词,但他知道,年幼的造物望见了无数信徒的惨死,正在难过。

    也许这样冷血的造物并没有把那些魔物当成自己的追随者,他只是短暂地给予过他们自己的血肉,而后抛下他们,远远地离开,再没管过。可是,世间魔物各自为营,这些体内有他骨血、涉世未深的魔物,却是真心实意地奉他为神明,虔诚地信仰着他。

    第一世时,白玄旁观造物死去,那些魔物发疯般报复世人,所以,确实该现在便杀了——即使现在无辜,以后也不无辜。

    但看那少年在女孩肩上埋着脸,白玄竟生发出种欺负小孩子的感觉。

    毕竟,相比其他神明活过数万岁月,面前这位,前世今生加起来都不过才百余岁,实在年幼得很。

    年幼到无能为力,保护不了任何信徒。

    可白玄并不同情他,相反,白玄压抑不住自己的笑。

    他好爽快。

    守护远比毁灭难。诸神守护世间数万年,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毛头小子,差点把所有的心血毁去,相较于诸神的愤怒,这毛头孩子的这点儿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白玄觉得还远远不够,他要让这造物明白,什么叫切肤之痛。

    白玄努力压住嘴角,那少年抬眼了。

    眼中却不是白玄想象的脆弱,而是冰冷彻骨的,笑意。

    白玄不知他为何还能笑得胜券在握。

    也许,造物并没有为死去的众多信徒伤感,他只是觉得被挑衅,他早就能够面无表情地毁去三界全部生灵,怎么会放不开零星几个信徒的死亡呢?

    白玄从这笑中悟出赤/裸的仇恨,绵延几世,无法排解,不死不休。

    少年一个人,孤独地仇恨着漫天辰星。

    正在拥抱他的人,能够明白他的恨么?

    他觉得自己会赢。

    可是邪能胜正么?

    -

    他们在云海里漫游。

    白日,秦肖肖带着两人玩大富翁、飞行棋之类的游戏消遣。

    她得意洋洋地与白玄夸耀,“全部都是我与阿欢一起制的,我绘图指导,阿欢动手雕刻,厉害吧?”

    白玄含蓄笑着,点头,“确实精美非常。”

    夜晚,秦肖肖同曲欢一起坐在甲板上看星星。

    “真漂亮。”她说。

    “嗯。”少年应她。

    不知为何,秦肖肖这几日看小魔物背影,总觉得他似乎很伤感。

    这日,秦肖肖照例放轻步子向他走去,发现他怀里抱着雪白的一团。

    这是玉咬,一只可爱的小灵兽,长得像小狗,性情又像猫咪,一年前曲欢收服了玉咬,送给她。玉咬与鸭蛋不合,见面必掐,于是一直是曲欢自己养。

    怎么有种妈妈在外面鬼混、爸爸独自养娃的既视感?秦肖肖心虚。

    秦肖肖在曲欢旁边坐下,才看清原来曲欢的手指在玉咬口中。小灵兽闭眼吮吸着少年的手指,秦肖肖心虚,觉得画面很像喂奶。

    曲欢的目光落于她又没有穿鞋的双足上。

    将手指从玉咬口中取出。

    “不冷么?”

    曲欢想用术法为她穿上鞋,秦肖肖制止,“不用,不冷。”

    秦肖肖将双足伸到船舱外,感受徐徐刮过的寒风,觉得自由畅快极了。

    她盯着曲欢手指,这才看清不是喂奶,是喂血!小魔物的手指都被咬肿了!

    “你怎么又这样?”秦肖肖厉声质问。

    玉咬被她惊得一抖,往少年怀里又缩了缩,秦肖肖气急,想揪着小灵兽的耳朵问,谁才是你主人?哼!

    曲欢回答:“长得太慢了,催熟。”

    秦肖肖不以为意,撇嘴,“你听过揠苗助长么?”

    曲欢透过月色望女孩明媚的眼,微扬的眉,故作生气扯起的嘴角,轻声为自己辩解:“如果我不在姐姐身边,它能保护姐姐。”

    玉咬虽可爱,却是天阶灵兽,还是出了名的凶兽。

    秦肖肖的笑容愣了下,立即坐正,“你在说恐怖故事吗,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

    如果没有曲欢,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她绝无可能活得像现在这样舒坦。白团子依然在曲欢怀里,即使秦肖肖这个同它订过契约的主人在旁边,它都不屑于抬眼望一眼,灵兽尚如此,何况人?

    “我不要玉咬保护,我要你保护。”

    秦肖肖从曲欢怀里抱过热乎乎的玉咬,把它关进灵兽空间,又执拗地盯着曲欢,说了第二遍。

    “听到没有,我要你保护!我们、我们……总之你不能抛下我!”

    秦肖肖想说自己对曲欢多么多么重要,但细细想去,想不出来有什么重要的,多是她依靠曲欢,不是曲欢依靠她。

    秦肖肖气急。

    充盈的水元素又挤满眼眶。

    “你对什么都很好,对大仙,对玉咬,你照顾它们多上心啊,我虽然只有鸭蛋一个,但我对鸭蛋远远不如你对它们,所以它们喜欢你,而鸭蛋不一定最喜欢我这个主人。”

    “它们自己也会觉得被你极致地爱着吧,哈啊,跟我多像,我也觉得自己被你爱着……我不过是你养的另一只玉咬!我甚至不如玉咬,不如大仙,我什么都不如!你想丢下我就丢下,想不要就不要!”

    血珠在秦肖肖眼里扭曲,世界开始变形,她开始觉得,自己好可悲。

    明明最弱小的是她,她却想保护她的小魔物。

    她做了最卑下的盗窃者,偷了对她极好极好的女主大人的东西。

    午夜梦回,秦肖肖总是望见自己没有把神女碎片藏好,被世人发现,世人唾骂她,指责她,女主大人对她说,肖肖,我这样信任你,你叫我好失望。

    秦肖肖醒来总是不安定,她想去看看神女碎片还在不在,又怕四周有人在盯视,她去摸了就明晰了位置,要来同她抢。

    秦肖肖委屈极了。

    她内心的惶恐和茫然还不止于此。

    自去过落河镇已经两年,两年前,满河岸的虚影人像叫她以为曲欢喜欢自己,可是这两年里,多是秦肖肖主动去亲昵,曲欢从不言爱,也不主动。

    秦肖肖并不是色魔转世,她只是很没安全感,若她在现代谈了一个男友像曲欢对她这样冷淡,就算长得再好看,她也受不了。

    秦肖肖哭得悲痛,“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承诺?哪怕是假的也好啊,别人鬼话连篇,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说?”

    而曲欢望着女孩哭得如此狼狈,心间漫上同她一样的悲意。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我……”

    给不了你承诺。

    曲欢捂着剧痛的心脏,望着自己一天天越来越残缺的神魂,在心中喃喃,我连我自己都保不住。

    我的敌人都好强大,我只能赌上自己,去与他们一搏。

    望不见边际的悲哀在心脏剧痛中迅速消弭,剧烈的情感从残破神魂里漏出去,曲欢如被割裂般,理智地劝慰:“我不是要抛下姐姐,秘境多变,或有意外发生,我只是给姐姐加一层保障。”

    秦肖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不能听曲欢解释。

    她埋着脸,不让曲欢看她哭肿的眼睛,于是曲欢看那洒满光点的地板,看她冻得通红的脚趾。

    曲欢开始想,他是失败的,任何一个男子叫自己的女孩天天恸哭而无能为力,该受到世人的耻骂。

    他抚上女孩的脚背,如此冰冷。

    秦肖肖足尖一痒,肩膀抖了下,想抽回自己的脚。

    曲欢却拉住她,叫她避不了,秦肖肖缩起肩膀想往后躲,曲欢却俯下身,发丝垂落于地,唇触上她冰凉的脚背。

    清冷的月光下,秦肖肖傻得忘记所有的反应,只望着,少年温顺的发顶。

    红晕涨满脸,她扭过头,死死闭着眼,不敢看,可是那感官却愈加明显,少年温热的呼吸,少年虔诚的吻,秦肖肖觉得所有时间都停滞,麻意从脚趾流至每一根发丝。

    她一动不敢动,生怕脚趾碰到少年,侮辱了少年。

    可是少年却低笑一声,亲吻过后依然把她的足放掌中把玩。

    他说,“姐姐,你好可爱。”

    -

    每日闲散度日,秦肖肖如在梦中,飞舟上的时间飞逝,不觉漫长。

    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曲欢道:“那是灵兽宗。”

    秦肖肖惊喜,“岂不是姬禄和铃风的所在?”

    曲欢点头。

    白玄脸茫然。

    秦肖肖向他解释:“是和我们一起从凡界来的朋友,老乡里的老乡,唉,一切都恍如昨日呢。”

    昨日的小曲欢,和现在的魔物欢,差别也太太太大了吧。

    秦肖肖不敢细想,一想就容易红面皮。

    他们把飞船降落,到了灵兽宗的宗门口,拿灵力喊话姬禄和铃风。

    没多久就有两个人乘兽而来,威风凛凛。

    铃风远远地望见人影,定神思索了一瞬,忽而爆发出尖叫,“清曲!你是清曲!!”

    她疾行而来,临近上空时自兽背一跳,扑倒抱住了秦肖肖,地上打了个滚。

    铃风热情地扯出绞住的秦肖肖的发丝,嘿嘿笑着,“没摔疼你吧?”

    秦肖肖也笑着摇头。

    铃风率先起身,又把秦肖肖扶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秦肖肖周身一遍,像老母亲挑剔孩子,“清曲,你怎么瘦了啊?当年脸颊上不还是肉肉的么,怎么现在全没了?”

    铃风却如当年般,相貌没多少变化,只更俏丽活泼了。

    秦肖肖摇头,“我没瘦,倒是你,越长越可爱了呀。”

    她们热络地寒暄着,互相握着手,有说不完的话般,想把分别这几年遇到的奇事都说个遍。

    说话间,铃风眼一歪看到了曲欢,顿时望直了眼。

    “你是、你是……”铃风夸张地捂住心脏,“我的天,这个美人是谁!——不会是,阿欢哥哥吧?”

    噗。

    铃风应该年长曲欢几岁,还像当年一样,跟着刘歆雅喊他阿欢哥哥。

    站一旁的姬禄脸黑了。

    他一肩膀把曲欢挡在身后,唾道:“哥哥什么哥哥,耿铃风你说话给我注意一点!”

    这边望不了,铃风望另一边,看到白玄,她眼睛放光,“哥哥~联系方式!”

    几人发笑。

    姬禄气得又几步冲过去挡住白玄,“耿铃风!你!你给我收敛一点!我告诉你,道侣是可以和离的!”

    铃风捧着肚子笑,姬禄气得跳脚,于是铃风趁他没气晕时,小跑过去,两手自他腰间穿过,环抱他,面颊紧紧挨着他胸膛,脑袋蹭蹭,撒娇道:“公子,铃风最喜欢你了,不要和离。”

    姬禄耳根微红,手放于女孩背上,帮她理好发丝,“哼,这还差不多。”

    秦肖肖问:“你们已经结为道侣了?”

    环抱着的两人同步点头,“嗯!”

    莫名地,秦肖肖望了曲欢一眼,发现曲欢也正在望她。

    秦肖肖如被烫到般,飞一般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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