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城向来是四通八达的贸易之地,其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在晋元帝的开国之策下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放眼整个大晋,除了京城便是这靖州城敢称锦绣之地了。

    道旁摆满了琳琅的小摊,门店大敞人来人往。

    在京城,最常见的是一块匾额管上小小一间,精细得紧,在这儿却不然,约莫三四个小门店挂上一条长长的匾额,也不是什么华贵的酒楼,而是能容纳近百人的茶馆,一连好几个。

    里面大多数是往返的歇脚人,操着不一样的口音相谈甚欢,人声鼎沸里透着莫名的豪气。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在官道上,车马并无什么装饰,朴素无华,但城关的守将毕恭毕敬,好声好气地将通关文牒递给驾车人,垂着头让开了路。

    车内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掀了帘悄悄往外看去,好奇道:“楚姐姐,咱们既是奉命来暗中监察的,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官道进去不会暴露吗?”

    靠着门框的少年勾了勾唇,手里的绳子不疾不徐地晃着,听车内传来懒懒的笑音:“傻丫头,你当这靖州城是什么偏远之地吗?虽然离京城远,但这消息指不定更灵通……”那声音顿了顿,玩味道:“说不准,还能未卜先知呢。辰江,大概还有多久?”

    倚着门的少年不自觉地坐直了身,清了清嗓答道:”大抵不出一盏茶的时间。”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声,竟是那人直接坐到了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绳子:”累了吧,要不进去歇会儿?”

    他手足无措地放开手,两只手一时没个落处,只好放在膝上,听她问又连忙应道:“不累的大人,没多少路程,我、我就在此处罢。”

    那人哼笑一声,拿胳膊杵他:“大人?”

    辰江抿了抿嘴,无奈道:“轩云姐,我错了。”

    楚轩云笑笑,没作声。

    这一路就算再低调,她来靖州的消息都会走漏,索性大大方方地来,反正比起自己,郭通更怕她出事。

    正好也把他们带出来放放风。

    她眯了眯眼,不经意道:“杨帅说要带你去天守营,为什么不去?”

    杨启衡老帅戎马半生,与楚轩云这般大的年纪一手拉起了天守营,熹平十四年大败突厥,乘胜追击将前朝丢失的城池一一收复,是注定史笔留墨的天纵之才,随后又数次出征,打遍了大晋四境之外的豺狼虎豹。

    天守营也因此成为了大晋的不二利刃,若是能进天守营,无论什么样的位置,都是值得在族谱上大书特书的无上荣耀。

    他屏住呼吸,有种尘埃落定的慌张。余光注视着她的神情,在心里把早早想好的借口挑了又挑,斟酌半天,他蔫巴道:“不想去。”

    楚轩云“嗯”了一声,没再问。

    一路驶来街道宽广热闹,行人络绎不绝,摊贩笑容满面,怎么看都是一副国泰民安的美好画卷。楚轩云挑了挑眉,转回脸沉思。

    见她不问了,他的心落回肚子里,又莫名空荡。

    “为什么不想去啊?”小姑娘名叫舟径,是楚轩云给她取的,说是这一生水火不侵,喜乐随心。

    她歪了歪头,皱着鼻头气鼓鼓道:“杨老将军多厉害啊,多少人挣破头了都进不去,你能得他青眼,居然还摆起谱了唔唔……”

    楚轩云手捏着她两颊,见她像只气鼓鼓的金鱼忍俊不禁道:“小丫头嘴这么碎,小心一觉醒来真会吐泡泡了。”

    辰江旁观着她们笑闹,心知这话一点也不错。

    舟径气哼哼地甩开,鼓起腮帮子道:“你就宠着这小子吧,反正……”

    “这话说的,”楚轩云打断她,斜眼打趣:“我不宠你?”

    她自认端水得当,从来没有过分偏心谁,这俩孩子跟她缘分不浅,她一直都把他们当自己的弟弟妹妹来照顾。若有不周,那也真是……没有办法了。

    毕竟家里只有一个庶出的弟弟,她常年外出,能不打交道便不打,照顾人的功夫她也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半桶水。

    舟径小脸一扬,鼻孔朝天骄傲道:“云姐当然更宠我啦。”

    辰江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几人说笑间到了靖州府衙。

    郭通一身官服,早早恭候在门口,楚轩云跳下马车,伸手扶了扶舟径。

    那几人一时面面相觑,楚云轩兀自不语。等郭通不动声色地在三人身上来回打量后,走到楚云轩面前作了一揖,“舟车劳顿,辛苦楚大人跑一趟了。”

    楚轩云抬起他的手,言笑晏晏:“你我同僚共为大晋,我此番奉命前来,谈不得辛苦,只是有劳郭大人了。”

    郭通年愈半百,是陪先皇打江山的遗老,若非如此,靖州万万落不到外姓手中,可见其荣宠。在他面前,楚轩云不过是个毛没长齐的后生罢了,但楚轩云非但没有敬他三分,反而端起一副“公事公办各司其职”的架子,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

    纵然他德高望重,可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受令来此,就势必要搅个不得安宁了。

    郭通身边的方脸早没了耐性,在两人有来有往的客套和寒暄中扬声道:”既然是来查账的,那快点吧。”

    辰江上前一步,立在楚轩云身边,少年人的身量尚且瘦削,只是那脸一板,对上方脸的怒目,场面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郭通被截了话头,索性也懒得再说下去。楚轩云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脸朝向那方脸问道:“这位是?”

    “靖州州勤王常茂,见过楚大人。”

    楚轩云这才一拍脑袋见了礼,笑呵呵道:“瞧我,这光顾着跟州令大人说话了,把您给忘了,此话有理,我们快进去吧。”

    她望着与画像上并无二致的脸,腹诽着画师没把王常茂身上那股欠抽的气质给跃然笔下

    王常茂可说不准她是真忘还是假忘,但那双眉毛已然放平,娴熟笑道:“哪里哪里,也怪我心急,想着能早点完事您也能早点休息。”

    楚轩云连连称是,余光里郭通正偏着头理衣袖,像是那上面有什么擦不干净的污渍。

    来之前她没少打听靖州的风土人情,也没把这位前朝猛将给落下。据当年与他共事过的旧人言,郭通脾气暴躁,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轴筋,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晋元帝将靖州交给他未免不是看中他的性子,只是如今……楚轩云应付着王常茂,郭通负手不疾不徐地跟在一旁,一派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行人终于进了门,晚霞正好,每个人身上都染了抹不开的红。王常茂走在前面向她介绍靖州城的风俗人情,包括这靖州府里的布景,郭通偶尔补充两句。

    她随声附和,心想这靖州城的大人物们,还真是让人不省心。

    三天转瞬即逝,皇上拨给她的人在三天前便到了,与他们也就前后脚的功夫。

    拨给她的人中就有皇上身边向来见首不见尾的暗卫骓阳,由此可见皇上对此次靖州之行的重视。与骓阳等人一同抵达的,还有她云轩府走水了的消息。

    出来一趟家被烧了,也没见楚轩云有多惊讶,唔了一声便没了后文,笔尖倒是忙个不停,在纸上走走停停半晌,将信纸叠好递给骓阳:“这是近来的调查,明面上的我都去走了一遍。”

    骓阳接过信行了一礼,脚尖一转出了门。

    舟径端着桂花糕进来,给闭目养神的楚轩云倒了杯茶,“楚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楚轩云沉吟片刻,问她:“想家了?”

    “也不是,就是感觉这一趟……”她顿了顿,措辞道:“好无聊。”

    楚轩云撩开眼皮,咂摸着“无聊”二字,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俩孩子平日被她丢在府中,除了吃喝近乎放养……她垂下眼睫,碗口粗的神经乍一纤细起来,语气里也染上弥补似的歉疚:“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是怎么过的?”

    舟径咀嚼的速度放慢了,抬眼对上楚轩云堪称温柔的目光——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孤独与寂寞在这目光中似乎无足轻重起来。

    她笑了笑,发间的簪花微微地晃了两下,“我嘛,就是每天应付完先生的功课后到处溜达,你也知道我不像辰江,一见到书就犯困,把我放在书案上不如把我扔到厨房自学成才……”

    证明似的,她又往楚轩云嘴里塞了块糕点,眼巴巴地问道:“是不是比我跟那些经史子集干瞪眼有天赋多了?”

    嘴里的糕点渐渐化开,口感有些面,桂花的清甜在面面的口感里散开。楚轩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又顾忌着自己的长辈身份,刚想开口语重心长几句,舟径赶忙续道:“本来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但先生说我比云姐好多了,至少只是双目无神,没有阳奉阴违东拉西扯,顺道还把教文掐头去尾移花接木。”

    楚轩云:“……”

    这老头怎么净记仇!

    “辰江嘛……”舟径歪了歪头,一面回忆一面娓娓道来:“这小子虽然不爱说话,但却分外用功。无论是先生的功课还是每日的武练,真是春夏秋冬一点不落,嗷,除了生病的时候,不过之后会变本加厉地补回来。”

    “那会他才十一二岁吧,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用功,还不是要一点点长大,他说,”她的神色突然惶恐起来,拉住楚轩云的手促声道:“他说他想早一点帮到你,什么都好,能帮到你就好。云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一点也不用功,以后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做个会喘气的废物?”

    楚轩云把她揽进怀里,心绪复杂。

    这种感觉有些古怪,像是她无意中扶起的两颗嫩苗,却在她没留神的地方努力往上窜,而这份努力里竟也有她的一份。就算她这般不管不问,也依旧会记挂自己……有心了。

    “小船儿啊,我这人心大得很,向来活一天是一天,你们于我不是负累,也不是要拿出去博取名声的物件,”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舟径单薄的背,两片肩胛骨嶙峋地凸起,她不禁回想了一遭云轩府的膳食,怎么连养两个小疙瘩都养不肥。

    “你们在我身边,我……”她有点难为情似的卡了壳,还是轻叹口气坦诚道:“我就知道还是有家可回的。”

    舟径在楚轩云这儿听过的掏心窝子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一只手,当即从她怀里爬起来,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舟径一点也看不出这没心没肺之人脸上有半分落寞,于是她更心疼了。

    她本想趁着气氛说点什么表表忠心安慰安慰人的,楚轩云忽而挽唇一笑,捻起桂花糕两口吞下,杯里的茶被一饮而尽。

    利字当道,也总有世俗人情。

    郭通不是有个儿子嘛。

    她起身抹了抹嘴角的碎屑,拎起披风抖了抖被自己三言两语激起来的鸡皮疙瘩,脚底抹油:“小船儿,晚上别等我吃饭了。骓阳,我们走。”

    辰江一从房里出来便看到她风风火火地要走,忙回身抄起佩剑跟上,楚轩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嘱咐道:“你守好家,我去去便回。”

    “我……”他话未说完,楚轩云已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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