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鹤楼设在平陵最雅致的一条小街,倚湖傍柳、芳草繁花,连这地上铺的砖石都是考究的香糕石板,一万多块石板铺就这条路,马蹄“嗒嗒”踏过都像铜板的脆响。

    在这座楼上品茶的,要么是故作风雅的暴发户——周富郎这类。

    要么,则是身带官职的“公家人”。

    此刻,平陵首屈一指的红人,齐都尉正在悠闲品茶。他端茶的手腕戴着皮革玉护腕,皮面像是一面磨亮了的铜镜般泛着亮光,纹理细腻平滑,碎玉更是精巧富贵。

    躲在月白竹影屏风后的江瑶儿透过两面屏风之间的缝隙,悄悄打量着齐都尉的护腕。江瑶儿虽然致力于琉璃瓦事业,但古法皮革上色也略知一二,就齐都尉腕上的这玩意,少说得擦了上百次。

    好东西啊,可惜落到了这个早死鬼身上。江瑶儿默想。

    “今日休沐,好不容易歇上一日,大清早就让周员外给叫来了。”齐都尉一身的锦衣绸料裹着肥硕的身躯,岔开着腿坐着,腰间挂着一把不伦不类的细剑,瞧上去像别了根棍子出门。

    周富郎满脸堆笑,起身弓腰给齐都尉斟满茶水:“您操劳军中事务,守得一方太平,辛苦辛苦!小的昨日见着一新奇玩意,想着这诺大的平陵,只有您见多识广,着急给您看上一看。”

    齐都尉听了眉毛一抬,看着周富郎神神秘秘的从怀兜里掏出个锦盒,摆在桌上,缓缓打开,齐都尉立刻“呦”了一声,伸手拿起小盏细细端详。

    “这盏形制上不算上乘,可这颜色有来头。”齐都尉转着小盏,在清晨阳光下欣赏流光溢彩的蓝,“五色琉璃器,还是孔雀蓝。”

    周富郎一拍手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齐都尉,卖我此盏的人,满口孔雀蓝,小的从未听过,怕他诓我。”

    齐都尉“哼哼”笑两声,轻蔑地瞥一眼周富郎:“你不知道就对了,这釉色,我只在望京琉璃宝塔上见过。普天之下,恐怕只有禁宫中人有福享受喽。”

    周富郎“诶”了一声,逢迎道:“什么禁宫,齐都尉您现在不也有了此等宝贝。”

    齐都尉受用地咧嘴低笑,两人对视着越笑越开怀,周富郎趁热打铁说了句齐都尉最爱听的:“在平陵,您就是禁宫中人。”

    屏风后的江瑶儿听的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好大的胆子!

    古代王朝,人们提起皇家子弟都要朝天抱拳行礼,以表对天家威严的敬意,齐都尉倒好,竟然敢把自己和“禁宫中人”相提并论。

    “我也不白拿你的,出个价。”齐都尉道。

    周富郎先是推拒,满口“这是小的的孝敬”,两人推拉几个来回,车轱辘话来来去去,江瑶儿听着心里起火。终于,在第四个来回时,周富郎牙缝里挤出个一百两,齐都尉立刻应下。

    “一百两银子,我并非只买下此盏。”齐都尉道,“还望周员外从中牵线搭桥,让那位烧出孔雀蓝的工匠为我制瓦。”

    周富郎人脉广路子多,可他从没听说齐都尉要修造新房:“您要乔迁新居?”

    齐都尉摇摇头:“平陵近些年别说进士了,连个秀才都没有。县里想着造间孔庙,改改风水。”

    “是该如此,”周富郎作出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这年头,连阮老爷这样的人物,考了几十年才中个秀才,定风水不利。”

    江瑶儿原身主人阮情,出身书香门第,她太爷曾登庙堂之高,在献灵帝时期任宰相,一时风光无限。可阮老太爷之后,阮家青黄不接,到现在的阮家家主,连个官职都混不上。

    吃瓜吃到自己家,但江瑶儿对于古代版“高考玄学”不感兴趣,她只盼着赶紧把盏卖出去,拿到钱,溜回家去。

    可天不遂人愿,齐都尉在周富郎的花式吹捧中渐渐迷失、越发上头,两个人相约着再去“红灯区”寻花问柳。

    江瑶儿百无聊赖地听着中年男子虚伪肮脏的对话,一会儿思绪飘远了,你来我往的聊天声成了背景音。她听着楼下厅堂里古琴长箫的悠扬曲调,可突然间,乐声没了,就像将浮木突然按入水底一般沉寂下来。

    江瑶儿正疑惑着,踏上楼梯的脚步声缓缓传来。那步子悠闲,仿佛漫步,但一声声的在寂静中回荡,莫名令人感到不安。

    “砰”的一声响,厢房正门被一脚踹开,周富郎和齐都尉谈笑声嘎然而止,他们二人齐齐望向正门,周富郎满脸的疑惑,而齐都尉先是一怔,而后整张脸被恐惧填满。

    江瑶儿从屏风缝隙中窥视,只见玄色锦靴立在中央,往上看此人沉水暗蓝宽袍,袍角镶绣银丝云纹滚边,通天犀带束出一段窄腰,再往上……江瑶儿忽然呼吸一紧,赶忙收回视线,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名字:端王萧礼。

    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江瑶儿心道。

    “下官……下官……”齐都尉颤颤巍巍站起,两条短腿像是无法承受躯体的重压般摇晃,堆满横肉的脸颊上冒出许多汗珠,“拜见端王爷。”

    老天……江瑶儿倒吸一口凉气。

    散漫磁韵的声音响起,像是空阁中一曲琴调,缓慢又铮声颤颤,杀机暗藏。

    “齐都尉,难得一见啊。”

    齐都尉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汗如雨下:“下官未曾听闻王爷亲临,礼数不周,请王爷责罚!”

    “本王几次前往西陵营,都未能见到齐都尉的尊容啊。”

    这句话像从天而降的巨石登时砸在齐都尉后背,他“扑通”一声匍匐在地,比起下跪,更像求人饶命:“下官害了风寒居家修养,卑职若听闻王爷亲驾,爬也是要爬回西陵营为您效力!”

    “定是通传不利!罚,狠狠地罚!”齐都尉大叫着,嗓子撕裂破音,“不知王爷需要下官做什么,下官定肝脑涂地!”

    屏风后的江瑶儿咽了口吐沫:这话可不兴说啊。

    端王爷语调带笑,却似冷酷冬风:“正好有一件,需要你为我做。”

    齐都尉如蒙大赦地笑起来,他抬头眼巴巴地仰视着端王爷,等候端王发号施令。

    江瑶儿缓缓侧身,她看着暗色华服的年轻男子缓缓弯腰,低声密语般对跪地的齐都尉说道:“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在场人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含义,下一刻刀影闪现,犹如夜空惊雷,“噗”的一声血柱喷溅,刘都尉的头颅咕噜噜滚在地板。

    跪地旁观的周富郎惨叫一声连滚带爬躲到角落,刘都尉的无头身躯向一侧歪倒,撞上桌沿,桌子随着尸身一同翻倒,放在桌上的孔雀蓝小盏“啪嚓”碎在血泊之中,亮眼的蓝被温热的红淘洗,仿佛融为一体。

    江瑶儿颤抖的手捂住嘴巴,以免不受控制发出声响,她不敢去看屏风外的场景,仅是月白屏风上溅上的血点都让她感到无法承受。

    巨大的恐慌之下,江瑶儿又听见脚步声。只是此刻的脚步声不再清音回荡,而是沾了血水,淋淋作响。

    男子修长高挑的身型立在屏风外,留下一道阴影。

    江瑶儿抖若糠筛,她感受到一束犹如实质般的目光透过屏风落在自己身上,而那人也清楚她的恐惧,正玩味、审度地欣赏着。

    紧绷的空气忽然松弛,那是端王爷呼出的鼻息,他转身对佩刀随从说:“走了。”

    随从接过端王爷扔来的染血长刀,二人脚步声下楼,频频惊起沿路人的诧异惊呼。

    江瑶儿向后扶住木柜台面,她全身发软,撑着柜面缓缓滑倒在地,面色惨白。

    端王萧礼,乖戾暴虐,果然如此。

    -

    江瑶儿从突如其来的恐慌中缓过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她和周富郎面对面坐在马车里无言静坐了一下午。

    周富郎虽然是平陵的乡霸,杀人放火暗渡陈仓的事年轻的时候也干过,但眼瞅着齐都尉被斩首,眼瞅着这颗金贵的头从颈项里滚下来,还是带给他不小的震撼。

    “居鹤楼聚集的人非富即贵,端王爷白日杀人,这下平陵贵族圈全都睡不着了。”周富郎心有余悸道。

    江瑶儿忽然想起端王爷那句话,问:“杀一儆百,这个百是指?”

    “朝廷剿匪要乡绅富豪纳捐,没人纳。”周富郎思索着,又想起一茬,“但为了款项,怎么犯得上杀人呢?”

    江瑶儿注视着周富郎的眼睛:“杀的可是军营都尉。”

    周富郎摆摆手示意江瑶儿不要再说了:“不想这个,我送姑娘回去。”

    “去阮府后的那条河。”江瑶儿道。

    周富郎没想到她把话说的这样清楚,阮府后的河,说明她是偷跑出来的阮家人。

    马车停驻在青青河畔,周富郎为江瑶儿掀开帘子,那时他望见了阮府的荣耀所在——绣楼。

    献灵帝在阮老太爷辞官回乡时赠此楼,皇家梓人名匠画图,顶上琉璃瓦、垂脊兽出自望京窑口,栩栩如生闪亮夺目。

    周富郎望着绣楼上流光溢彩琉璃瓦,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与江瑶儿目光相接,江瑶儿颔首作礼,转身告辞。

    若是平陵谁与琉璃瓦接触最多,唯有阮家人。阮家只有一位小姐,家教甚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许是某个丫头奴婢。周富郎看着江瑶儿提裙赤脚跨河,心想:那也是个不得了的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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