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中,苏青岚跟着一个扎着双团子发型的小姑娘走在山道上。

    “小孩,你家在这山里?”

    修真之人不畏严寒酷暑,这漫天的大雪对她而言恍若无物,倒是把那红袄绿裤的小丫头冻得直哆嗦。

    “就在山腰上,我没骗你。”小丫头搓了搓自己冻得发红的手,往掌心呵了口气,“姐姐,我娘说了,山上太冷,山脚人又太多,不适合我们妖族居住,所以找了个气温适宜又没什么人的山腰。你要是觉得冷,你先下去吧,我识得接下来的路。”

    苏青岚本就是来榴山脚下的人魔混居处考察,偶遇了个在城里迷路的小丫头,一时凡心四起来做一回好人,倒也不是真的赶时间。这都走到了半山腰,哪有送小妖怪不送到家的道理。

    如此想着,她便和蔼一笑:“不着急,我不冷,先送你回家。”

    小丫头瞧着像是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妖,一身浅浅的妖气若有似无,也瞧不见苏青岚一身的纯白灵力,在这妖雾弥漫的榴山上,活像是开了一盏几千瓦的射灯,但凡是有点道行的妖魔都会被刺激得泪流满面,两股颤颤。

    苏青岚知晓自己灵力太盛,不动声色地收敛些许,只将自己压制成境界不高不低的金丹期,不欲闹得人尽皆知她来此地。

    两人在山间又走了一段,总算是有条小石子铺成的小道出现在眼前,小道的尽头是棵遮天蔽地的石榴树,树根虬结盘绕处,鼓出一大块在地面上,有人在那块树根上,安了一栋小木屋,周围围了圈篱笆。

    小丫头看见熟悉的家了,加快了步子冲进家门,小旋风似的转了一圈:

    “阿娘,阿娘!我回来了,我还带回了一个姐姐,她送我回来哒!”

    石榴树闻言,簌簌抖动,从最强壮的枝干上垂下一根树枝,又从上头落下一棵硕大无比的红石榴,红石榴落地化为人形,是个穿着红衣用树枝绾着青丝的娇弱女子。

    她一把将自己女儿扯到身后护着,神色慌张,一双透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苏青岚:

    “你是人类修士,来到此地究竟有何贵干?!”

    仙魔两道在这些年来,因着新任仙主与新任魔主的先后继位,斗争暂且被延缓些许。毕竟修真界内与魔族内,不服两位新主的存在不少,一时间内部人互相斗来斗去,猜疑来猜疑去得厉害,哪有空去跟外族斗。

    故而稍微弱势的妖族鬼族,都得以有喘息之地。

    但只是缓和,并不是一点争斗都没有了。

    故而,那一身妖气的红衣女子有所警戒,也是很正常。

    她知晓仙门那边,出了个年轻的仙主,这位出生不详,并不是什么大门大派正统出生,只是靠着自己一身精妙术法,单挑了蓬莱、蘅芜、万佛、永寿四大仙门的尊主们,夺得了仙宫入主的地位。

    前段时间,说是这位年轻的仙主,在仙宫下了许多条荒唐的令,四大仙门的尊主们一日日往仙宫跑,踩得仙宫的门槛都快坏了。

    上头新主交替,下头的人生怕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成了出头鸟,又唯恐这位新主想要借机杀鸡儆猴,因此不论是仙门还是其他界的人,最近都收敛很多。

    也因此,出现了短暂的和平时期,尤其是榴山脚下这种人仙妖魔混居处,大家修为都不高,加上此地的妖修多为花草鱼虫修炼而成,对血肉的渴求没那么旺盛,一时间也成了较为平衡的存在。

    但一个修士,带着她闺女上山,一轮寻找,这看着就像是想要找到老巢一网打尽。

    红衣女妖咬碎了银牙,心道自己也没害过人,怎么还是招惹上了修士。今日就算是豁出命去,也要护闺女安全。

    苏青岚看那红衣女子的脸色,就知道被误会了。

    她路过此地时,瞧见妖族的小丫头跟一个金丹期修真者带着的小男孩,一起在买人族做的糖葫芦,一时觉得新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直到这小丫头买完糖葫芦,忘记了回去的路,急得直掉金豆豆,一身妖气也跟着急躁混乱起来,这才出来打算当个引路人,陪她找一找家。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就是个送孩子回家的闲人罢了。”

    苏青岚摸了摸鼻子道。

    她环顾四周,瞧见此处没什么异常,只有石榴树根下有灰蒙蒙的怨气腾绕,便动了想要看一看因果的心思。她掐指一弹,弹了几丝灵力至那红衣女妖身上,欲瞧两眼她的化形原因。

    花草树木走兽飞禽本都是天生地长的生物,受了日月精华点化,并不是所有妖都是吸食人血的坏妖,倘若这只妖并不曾杀人,苏青岚也不打算多做什么。

    她素来不是个“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的极端分子。

    半空中的空气缓缓荡开,露出直径约有小臂长的灵境,那灵境缓缓放起了当初的场景。

    这原是一棵普普通通院墙高的小石榴树,两百年前因有书生与农家女在此地定情许终生,共同在树根下埋了生辰八字与信物。

    书生的那枚祖传同心佩乃是用一块上品灵石雕刻而成的,想来也是祖上有修士,不知怎的到了他这一脉没了灵脉,只好留了些对凡人而言可以承受得住灵压的物件,来庇护后代子孙。

    这种灵石雕刻的玉佩就很常见,家族落魄了可以拿来典当,作东山再起的基础;家族无恙则可以给子孙后代当个强身健体的物件把玩,总归是没什么坏处的。

    石榴树在朦朦胧胧的时候,将树根同心佩的灵气吸收了进去,不消一年,就化了形。

    苏青岚看见,在此地的两百年时间下来,这化形的石榴妖不曾杀过什么人,偶尔有误入此地的人族,也是装神弄鬼的吓走。

    她对血肉没什么需求,也不像妄生杀孽来给自己染一身因果。

    无需要她性命,能放走,苏青岚在心里评价道。

    这被人强行看了过往自然是不好受的,石榴妖并不知道苏青岚放她一马的想法,只当修真者都一样对妖魔嫉恨如仇。

    她趁着苏青岚不注意,挥袖弹出几颗石榴籽朝着苏青岚射去,打断她的追溯。自己则抱着孩子飞身后退,想要没入石榴树中,顺着土下的树根遁逃。

    苏青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习惯性封锁石榴树上下通道,她倒不是要为难石榴妖。只是孤身跟四大仙门的那群修真者斗法时,被那群密密麻麻蚂蚁似的人群殴过,对一切偷袭本能都是快于想法。

    等她意识到无需阻石榴妖时,那石榴妖已经狠狠撞上了石榴树。

    哗啦。

    树叶颤动间,从石榴树上,又掉下了一个人。

    那人比苏青岚高了了得有一个半头,身着一身青衣长袍,带了一顶破草帽,因着苏青岚与石榴妖之间的过招被震下树来,活像一只扑棱蛾子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迷茫且无辜地看向众人。

    石榴妖带女逃脱不得,情急之下将小丫头化为石榴果藏入怀中,一把拉过坐在地上没回神的青衣男子,泛着妖气的尖甲扣在他喉咙:

    “我们从未伤过修真者,今日你若不肯好好放我们走,那我就带着榴山下的人一同陪葬!”

    修真者最讲究因果循环,若有人在两人打斗中被波及没了性命,这都将会是未来需要偿还的因果。

    但苏青岚难得地顿了顿。

    她看着石榴妖手下那位在自己书案上,出现了不下十次的魔界之主司君泽的脸,又感受了一下那位身上隐隐绰绰却依然精纯得能干掉一个仙宫那群无能狂怒废物弟子们的魔气,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司君泽被吵醒后,困顿的眼眸也渐渐明楚起来,他低眸看了看脖子上的女妖之手,又回过神看了看身前那位虽然掩饰了却依然纯白灵力直冲天际,甚至浓郁到能润泽一方湖泽山脉的仙宫界之主,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落地姿势有点不稳,委实有点丢人。

    不知道是司君泽的魔气掩藏的太好,还是石榴妖的修炼太不到家,她居然一直没发现自己树上被路过歇脚的魔主躺了半晌。起先苏青岚就觉得此树魔气浓郁,还有些纳闷这妖族又不杀人修炼,也不坠魔,哪来的魔气。

    她原以为是此地刚好路过了一只大魔,倒是没想到树上还躺了位魔主。

    这能不浓郁吗?这能不浓郁吗?!

    两人一位仙主,一位魔主,皆是互相没见过面但都听闻过对方,甚至从自己属下手里见过对方不少画像,了解过对方不少详细信息的。

    但此刻的情况,怎么看怎么不合适见面掀桌子。

    两界又没打算开战,两人也没血脉深仇也不打算费这力气打一架,否则这个山头哪够他们霍霍,弹指间就会灰飞烟灭,不少生灵会被他们波及。

    可毕竟是敌对势力,见面什么也不干就走,又难免有些奇怪。

    见苏青岚迟迟不动作,石榴女妖愈加不安,生怕苏青岚憋着大招要一招制敌。

    她惶恐之间,从自己妖珠内抽取出一根雪白细线,将一头扎入手下男子的脖子上,另一头直朝着苏青岚射去。

    苏青岚身影微动,伸出两指接住射过来的白线,却不料白线欲肉即溶,直接化入了她的指腹。

    啊呀。

    哦豁。

    两位尊上心里纷纷一咯噔,一个没注意,大象居然被蚂蚁蛰了脚。

    不疼。

    就是很尴尬,很丢人。

    “此乃一线牵,触之即溶,溶入两人体内后不论你是仙魔妖鬼,都会被绑定到一起,他伤你则伤,他死你则死!”

    女魔修说着,曲起指尖在司君泽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

    一线牵才入体内就被浓郁灵力压制得头都不敢抬的苏青岚:“……”

    笑死,就这?

    但她又仔细想了想,这石榴妖经自己确认后,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本就可以浑水摸鱼放一条生路。

    何况魔主在前,倘若真的当着魔主杀了这个小妖,岂不是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万一魔主闲着没事去跟妖主说了,那妖主就可以借机生事,打来打去少不了又得好些年。

    还不如就在这里卖个破绽当自己真中招,反正魔主也不知道自己看过他的画像,瞧他的样子也认不出自己。

    那她就顺势而为,假装认不出这位努力在掩饰自己魔气的魔主,然后放走这石榴妖和魔主,以免引起两族大战,倒不失为一个法子。

    苏青岚于是不动声色地在自己脖子相同位置,逼出了一道血痕,开始飙起了演技:

    “女妖,我好心送你女儿回家,不过是略做检查你是否有害人之心,没想到你竟如此下作!”

    石榴妖一看有效,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她不欲多话,屏息苦寻,终于发现了一处苏青岚故意卖出的破绽。

    她面上一喜,挥手在司君泽后背拍了一掌,将他拍向苏青岚,自己迅速化为一道红光,飞速逃窜走。

    苏青岚完全是条件反射地接过迎面扑来的青衣魔主,因着身高有限,她也抱不住魔主的腰部以上位置,只能揽了他的腰把人扶稳,把演技继续飙下去:

    “仙友,你没事吧?”

    装作不认识他的脸,装作没发现他隐藏的魔气好了,赶紧一别两宽。反正他也不认得自己,自己幻化的金丹期天衣无缝,他肯定当自己是个出门历练的金丹散修,就这么误会下去也可。

    被持有者拼命压制却依然浓厚的灵力扑了一脸的司君泽:

    “……我没事,多谢姑娘相救。”

    稳住,反正她没见过我,我也压制魔气了,虽不知道这位修为如何,应当看不出我的伪装。就当自己是个无辜路人,绝对不能打起来,打起来少不得没空闲日子过,内战才刚结束,委实不想劳体费力。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自信地给自己套马甲。

    “那女妖估计还没跑远,我这就去为民除害,兄台我先走一步?”

    苏青岚松开手,告别告的十分流畅,心想快走为上。

    司君泽默了默,总觉得还得给那什么牢子一线牵的妖法收个尾,以免仙界日后拿此事找茬:

    “仙友稍等……我家族传承对一线牵略有研究,且等我帮你看一看化解之法,以免夜长梦多……”

    他伸出手,搭在苏青岚的手腕上,来不及品味这入手的细腻如玉,就弹出了一丝伪装过的魔气,想帮她引出体内压抑着的一线牵。

    但岂料一线牵已经被苏青岚的灵力压制的不能再压制,乍一见外来的纯正魔气,顿时抬起了头,两者相接,硬是把 女妖的一线牵转化为了魔主的一线牵。本来换个人在此地,体内灵力不敌魔主的魔气,那一线牵轻轻松松就会被魔气引出。可惜今日在此的是仙主苏青岚,她的灵力直接对司君泽的魔气进行了围攻,魔气与灵力在苏青岚体内不分伯仲,一线牵一时间不动了。

    两相制衡之下,唯有被灌注了魔主魔气的一线牵越发壮实,在一人的指腹一人的脖子间又亮起了一瞬,那锁的那叫一个结实。

    艸。

    艸。

    苏青岚被司君泽捏着手腕,两人心里纷纷一声骂娘。

    现在好了,魔主的一线牵拔不出体内了。

    苏青岚:他是故意的吗?这是要开战的意思吗?要打吗?魔主有病吧,是不是不行啊?把金丹修真者跟自己绑一起,不怕这修真者死在哪个犄角旮旯,自己也跟着陪葬吗?

    司君泽:完了,她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的吧?有谁会给自己跟别人下一线牵啊?那岂不是她抹个脖子自己就跟着去了!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两人对视一眼。

    司君泽淡定缩回手,手指隐在袖中,不自觉地摩搓了一下:

    “想来还是我学艺不精,解不开这女妖的一线牵,得回家再请长辈研究研究。你我二人既同时中了一线牵,分开行动也不太好,不如我陪你去追那女妖?”

    他内心飞快筛着能解一线牵的法子,以往从没有人给自己下这种鸡肋玩意儿,也没人敢对他下。再者说,要真有人敢有熊心豹子胆下了,把另一人杀了就行。

    可眼前是仙主,且不论自己能不能无伤杀了她,就是杀了她,自己也会重创,这可不是杀个境界比自己低的人躺下睡两天这么简单,起码得去大半条命。

    不但不能杀,在想办法解开一线牵之前,都不能让她伤势过重。

    苏青岚瞧着他一身压制的十分精妙的魔气,以及幻化出的装模作样的灵力,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造孽啊,今日果然不宜出行。

    眼下她也不会放司君泽走,就怕他有什么阴谋诡计,那自己案上的卷宗还没处理完,就得中道崩殂,人仙妖魔鬼几界又得大乱。

    好在他还懂得把自己伪装成修真者,如此一来,除她之外也难有人可以认出这是魔主,又有自己亲自看着,不失为一个法子。

    “如此甚好,我也正担忧自己一人拿不下那狡猾女妖。我乃金丹散修苏青青,不知仙友如何称呼?”

    司君泽闻言,绞尽脑汁,终于找出了一个仙界不咋有名的门派:

    “浮云派,金丹司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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