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等下了楼到餐厅去,江湖骗子和土耳其人已经端坐桌边,看见我和罗一起下来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倒是基德拿着两瓶酒从贮藏室出来,冲我点了点头,又对罗哼了一声。

    “小克拉你来了啊!”山治君把菜放到桌上,“糟糕!今天的菜也许不是那么符合你的口味——稍等马上!”转身去开冰箱:“西红柿、西红柿……”

    “不用特意加菜了哦山治君,”我在德雷克对面坐下,“你做的菜都很好吃,我有什么吃什么就好。”

    “谢谢你的赞美!但是那些混球随便吃吃没什么,小克拉一定要吃到可口的食物才行!”

    “你就不能别当着‘那些混球’的面发表你的傻子言论吗?”基德在远离人堆儿的长桌另一端坐下。

    我看了看这撮人,问山治:“现在你的业务已经扩展到给这么多人做饭了吗?”

    “反正都是做,”山治当当当当切着西红柿,“相当于免房租了。”

    “嗯?”

    “他们三个每个月多交两万圆算是伙食费,”罗解答,“然后黑足当家的那份房租我就不收了。”

    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而且罗这儿的厨具挺齐全的,做什么都方便。”

    霍金斯冷冷一笑:“德国人拥有世界一流的厨具,却只有世界末流的厨艺。”

    “这我可不敢苟同,”我马上维护我家那口子的尊严,“虽然说德国菜确实比较一般般,但是怎么也到不了末流的程度吧?只要大不列颠一天没黄球,黑暗料理的宝座就永远粘在英国人的屁股上。”

    “……你不生气吗?”德雷克看向基德。

    基德无动于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苏格兰人。”

    “所以你为什么在这儿?”霍金斯看向我,“你和山治应该已经分手了吧?”

    长桌那头基德投来震惊的眼神。

    “分手了,但是友谊长青。”我拈着洋葱圈吃,“而且我也是要吃饭的,吃饭的时候也想稍微物色一下有没有美味可口的男人。”递给罗一个。

    罗低头从我指尖衔走洋葱圈,继续若无其事地刷手机。

    倒是霍金斯脸色大变,还往后挪了挪椅子,好像生怕自己成为我的下一个目标似的。

    我耸耸肩,对在场的土耳其人和在德国念过书的人说:“Wir sind schon verheiratet。”(我们已经结婚了。)

    德雷克好像松了一口气,举起酒杯点点头:“Ich gratuliere Ihnen herzlich zur Hochzeit。”(衷心祝贺你们新婚快乐。)

    “Danke。”罗翘了翘唇角。(谢谢。)

    只有报了十三门选修课包括德语的埃及人狐疑地看着我们。

    我现在就可以预言他铁定会挂科。

    吃完饭谁都没急着走,大概就是北海道人的闲聊时光。往常都是山治刷碗,但是霍金斯本周涉及到外语的作业多到掉头发,所以三言两语间就达成了他刷碗、山治君帮他写法语作业的罪恶交易。

    甚至连我都被发了一份俄语的小卷子。

    “你选课的时候真是深思熟虑啊,обманщик,”我拈着那张卷子看,“我倒是挺好奇之前这大半个学期你都是找谁给你写俄语作业的?”(骗子。)

    “妮可·罗宾。”霍金斯刷碗百忙之中还扭头阴森森看了我一眼,“她比你话少。”

    “我劝你谨言慎行,不然我能保证你将找不到任何一个会俄语的人给你写期末小论文,而且说不定房租也会涨。”

    沙发那边基德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

    霍金斯闭嘴了。

    但是我兴趣上来了,好奇地问他:“你到底选了几门和外语有关的课?”

    “法语、俄语、阿拉伯语、土耳其语,”他瞥了一眼罗,有点儿咬牙切齿,“还有德语。”

    “啊?土耳其官方语言不是德语吗?”

    “并不是。”德雷克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想给他讲一遍那个土耳其人和巴伐利亚人的笑话,但是山治用眼神劝阻了我,就作罢了。

    “所以你的德语作业呢?”我在桌上那摊乱七八糟的纸里面翻翻,根据零星认得的单词辨认出疑似德语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霍金斯咬字咬得极重:“我宁可死也不会求助特拉法尔加。”

    “喂,别把盘子弄碎了。”山治提醒他。

    我看了一眼我那连后脑勺都写满了嘲讽的罗大夫:“我劝你也别试图去让罗掌控你的作业,写作业的和判作业的都精通这门功课唯独你一个交作业的一窍不通这是很危险的。”

    “这我当然知道。”霍金斯哼了一声,“德语这门愚蠢又难听的语言居然能跻身选修科目真是匪夷所思,卡洛斯一世都说过‘我以西班牙语与上帝沟通,以意大利语向女人调情,用法语同绅士寒暄,而用德语调教马匹’。”

    OMG。

    “卡洛斯一世确实说过这话,”罗冷冷地说,“英国人对此有更实际的行动,比如说虽然同样发源于西日耳曼语支英语使用者却认为德语粗俗,所以在正式的讲话文章中更推崇运用那些源自拉丁语和法语的词汇,那么你为什么不举英国人的例子而要举个西班牙人的例子呢?是那段沦为英国殖民地的日子不堪回首吗?但我还是要为贵国鼓鼓掌,毕竟被殖民那么久官方语言也没变更为英语,起码保留了一点尊严。”顿了顿:“哦,抱歉,我忘了,贵国现在的官方语言阿拉伯语也是被阿拉伯人殖民后的产物,真正的埃及语早在公元七世纪就和古埃及文明一起完蛋了是吧。”转回头继续打游戏:“节哀顺变。”

    一片寂静。

    “呃,单纯从卡洛斯一世他这个人身上找原因,他说那段话是带着极其浓厚的主观色彩的,”我尽量把这种互相攻讦拉回到学术探讨上,“卡洛斯一世是西班牙的国王,又在比利时这种盛行法语的低地国家长大,当然会觉得西班牙语和法语好听。那时候以德国为代表的国家盛行新教,他讨厌异教徒所以连带贬低德语不奇怪,至于为什么抬高意大利语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喜欢听意大利歌剧?”

    霍金斯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们俄语和德语一样说话跟藏着辆摩托车似的,你当然不觉得难听。”

    “容我纠正一下,”我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俄语那个是大舌音,德语是小舌音。小舌音在‘同绅士寒暄’的法语里面也有广泛使用,比起大舌音更好听但也更难,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娴熟运用,比如我们众所周知的那位阿道夫先生,他激情澎湃的演说里就完全是大舌音。”耸耸肩:“你的室友里就有能发出美妙德式小舌音的德国朋友,如果让他读一段《浮士德》之类的诗剧著作想必绅士、女人和上帝应该也能听得挺愉快吧。”

    “我没有兴趣跟绅士或者上帝对话,Mein Herz,”罗语气平静,但能听出心情很不错,“你听得愉快就好。”

    但是我承认,德语非常难学,辅音非常多,而且练不好小舌音用大舌音代替的话,着实是有一点点不好听的。语法也挺难的,句子又长又复杂急性子的人受不了,而且在这个超长的复杂句里面通常关键动词放在句末,要一直听到最后才能知道这句话到底说了啥意思。

    插播一个笑话——马克吐温曾经吐槽德语说:“每当德国的文人跳水似的一头钻进句子里去,你就别想见到他了,一向要等他从大西洋的那一边再冒出来,嘴里衔着他的动词。”

    反正对于我这种本来就学得很零碎的外国人来说,好不容易等到后面的动词,已经把前面囫囵半片听到的内容忘得差不多了。

    不管咋样,对于培养耐心是挺有帮助的,你看罗大夫就很能耐得住性子听别人说完话再把酝酿好的毒液泼回去不是?

    “我以前也觉得德语不怎么好听来着。”回到房间,我继续拿着剧本三心二意背台词,和罗又说起了刚才的话题,“教我德语对话的那个妹子也不太会发小舌音……但你说德语真的很好听。”

    “这都是你的主观印象,”他坐在沙发里看电脑,“你在爱情片里听法语,在大礼堂里听意大利语,然后在战争片听德语——还多是苏德战争片,你当然会觉得难听。现在你和一个德国人结婚了,你迷恋他的□□,对他说的语言印象好起来也不奇怪。”

    “你这样总结显得我愚蠢又轻浮还很容易被人影响。”我随手翻开旁边小桌上放着的德语书,“明明是我思想开明善于摘掉有色眼镜——哇哦,完全看不懂。”

    “你会那几句就够了。”罗头也没抬,“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谦虚,但我觉得我的俄语水平已经到了和你无障碍交流的程度,没必要为难你去学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只为了谈情说爱——我们大概率不会在德国定居的。”

    “也大概率不会是莫斯科,我保证。”

    他笑了笑,视线落在我手里的剧本上:“今天彩排还顺利吗?”

    “还行吧,迪巴鲁——就是山治君迷弟之一,演柯林斯,尼日斐舞会那一幕他应该对达西献殷勤的,但一直围着山治也就是彬格莱转……除此之外柯林斯那副招人烦的劲儿他演得挺好的。”我卷着一缕头发,“但是我不太理解,为什么非得把家产传给这么个远房侄子不可?”

    “这是限嗣继承法决定的,你知道分封制吧?”

    “知道,‘领主的领主不是我的领主,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就是那回事儿。分封下去的不光是土地,还有义务,义务多种多样,比如要提供骑士的马、武器、骑具等等。但如果不幸得到一块需要提供骑士也就是服役人的土地,这就被称为限嗣继承地产,无法用金钱替代义务,必须得有个人在那儿。”罗浏览着屏幕漫不经心地说,“比如特拉法尔加家得到了三平米的土地种土豆,同时这块土地还得承担起出一个服役人的任务,那么只有我可以继承地产,拉米顶多能分到一点儿我父母留下的钱——服役人当然得是男人。”停顿了一会儿,语气尖刻起来:“蠢透了这种荒唐的制度,没有儿子继承土地和房产那等我咽气随便个谁就能仗着所谓血缘把我的妻子从我们的房子里赶出去——我要是班纳特先生一定在咽气之前先崩了柯林斯。”

    “亲爱的,你的妻子没有那么愚蠢聒噪,所以不要把自己代入班纳特先生。”我坐到他身边,顺手摸了摸他的脸,好奇地探头,“你看什么——哦,好了。”看到满眼的德文马上好奇心全无。

    “病理学的文章,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口译给你听。”

    “谢谢不必了,我还是专注于口腔医学那一亩三分地儿吧。”我往他身上一倒,靠着他继续看剧本,“你介意我这么挤着你吗?”

    “完全不介意。”

    “胳膊麻了就吱声哦。”我看了一眼手机,跳起来,“妈耶,都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

    然而大猫猫不肯放人,一把抓住了我。

    “我不太容易能睡着,睡眠质量也不太好,”月亮从阴翳的树林后面望着我,“但是有你在我身边我睡得很好,还想再好好睡一觉。”摩挲着我的手指:“留下吧,陪我一会儿,好吗?”

    我大概也就抵抗了三分之二秒吧,就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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