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圣诞晚餐在安娜姨妈家的餐厅吃的,本来是她和我妈几个兄弟姐妹亲自做菜,给餐厅的本地厨子和外国厨子都一视同仁放了假,考虑到这种情况,我真诚地提醒了她我带来这几个客人可能比较能吃。

    “那么瘦的小伙子能吃多少呢?”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在艾斯他们到了没半小时就席卷了小蛋糕后,英明的安娜姨妈果断改变策略,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召回外国厨子们(天啊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可真是个可恶的资本家啊!),而是打破客人不干活儿这种陈规陋俗,要求每个家庭至少出一道硬菜,实在不会做菜硬不起来那就按人头儿出点儿小凉菜儿也可以。客人们在伏特加下肚儿以后情绪高涨,积极响应,夹杂着各种前苏联各国方言和欧洲口音的俄语英语报菜名,乱中有序完成了报名领号儿的这一步。于是,聊着聊着天儿就有人被叫走去厨房大显身手,我已经预料到应该会吃到一桌水平参差不齐但菜品极其丰富的晚饭了。

    在这里表扬一下我亲爱的爸爸维克托医生,终于在嫁进来第三十个年头儿彻底认清了老婆家所有亲戚,光荣完美地完成了记名单发号码牌的任务——虽然是用英语。

    辣鸡,我们家院长转正前就有俄语博士学位了,呵。

    本次聚会的隐形焦点是我外婆,因为她老人家要招外孙女婿了——是的,和我跟罗关系不大,毕竟我和家里那些一年也见不着几面的亲戚互相脸盲,所以重点是老太太。我外婆不知为何非常中意罗,拉着我俩到处转悠,向所有人展示她俊俏有为的外孙女婿,罗流利的俄语化解了不少关于他国籍的指指点点(当然我也没有一上来就介绍“这是我未婚夫,正宗德国货,漂亮吧”,但德意志人跟斯拉夫人的长相还是很容易分清的,谁都能看出他不是本地人。),但是,有些上了年纪的亲戚口音太重我都听不太明白,就教罗已读乱回。看说话人的表情来给予情绪一致的快捷回复,表情积极的就回啊是呢瑞雪兆丰年明年菜价肯定便宜大白菜又精神又甜,表情消极的就跟着抱怨哎呀俺家的土豆也收成不好就结了鸡蛋大几个只能做酱土豆当小咸菜儿,表情一般的就回对对对这雪下得太大了怎么这么大啊天啊这也太大了。

    然后收获了“你们家孩子挺爱说话儿但老围着天气转像俩虚伪的英国佬”的风评。

    所以我讨厌亲戚聚会,哼。

    德国人比我还不高兴,毕竟被比作英国人了。

    好难懂啊你们这些北约国家。

    再后来,厨房的号儿叫到罗西南迪,罗西南迪摩拳擦掌踌躇满志告诉我他打算做他们西班牙的国菜海鲜饭。

    “你做过吗?”我大吃一惊。

    罗西南迪不假思索用天真热诚的眼神看着我:“我吃过!很好吃!”

    “吃过猪肉可不代表会学猪跑啊。”我摘下长手套塞给罗,“B?rchen你自己玩儿一会儿,躲着点儿喝高了的酒蒙子,我去盯一下罗西祸害食材。”(小熊。)

    院长乖巧地答应了,转身就变成交际花去跟酒蒙子们喝酒。

    现在明白为啥四几年那会儿德三儿七十万平方公里巴掌大的地方跟买不着世界地图似的敢和咱两千二百多万平方公里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比比划划了,他们德国佬顽强拼搏这点值得赞叹,但同时也明显缺乏对自身的正确认知。

    西班牙人也是。

    “你哥有联系你吗?”我把海虹倒进锅里,往上浇白葡萄酒。

    “没有。”罗西眼泪汪汪切着洋葱,“他有找过你吗?”

    “他手下来过,那个维尔戈,在沃尔库塔那会儿。”我拿碗接了半碗水,“但是沃尔库塔的事儿我记不太清了,可能太恐怖了大脑开启了防御机制,只记得找到了财宝这些快乐的部分。”把水碗递他:“你含一口水切,就不流眼泪了。”

    他接过水碗:“但这是生水。”

    “你个大老爷们儿平时扑街扑得热火朝天现在让你含口生水就不行了?又没让你喝进肚里去,这点水蚂蚁都淹不死这么大个儿喝不死你。”

    他委委屈屈地含了一口,歪头在肩膀上擦擦眼泪继续切洋葱,一会儿突然表情明朗地冲我手舞足蹈,我问他咋了摸电门了吗,他呜哩哇啦比划不明白,咕咚把嘴里那口水咽了,然后跟我说好神奇果然不流眼泪了。

    好神奇,唐吉诃德两支亚种差别这么大吗?

    “你先切着,切完顺便把虾收拾了,”我把海虹捞出来,“我去看一眼我们院长。”擦擦手提了四瓶伏特加出去。

    把一个纯种德意志人带到一堆不都很纯但也就掺了点捷克斯洛伐克(因为后来裂成两半了我也搞不懂他们认同自己属于哪边儿)、法国、罗马尼亚、乌克兰等血统的俄罗斯人里面,我还挺担心的——等一下,仔细想想这个杂拌成分,我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啊!

    由于我外婆在家里影响力很高,又招了这么漂亮的外孙女婿,很快这是个德国女婿的事儿就传开了,确实没谁一上来就骂街,毕竟现在俄罗斯和德国也正常往来着呢,但这些我都对不上号的近亲远亲们打量罗的眼神绝对谈不上善意,感觉憋着坏水儿起码要灌他去和列宁见一面。

    不过等我忧心忡忡过去找他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开始聚众唱国际歌了。

    一会儿的工夫就把自己从战败国余孽扭转成马克思老乡了,真有你的啊罗大夫。

    “……Сиятьогнём своихлучей!”我跟唱了个尾巴,在工友们意犹未尽开始唱塑料法语版时把伏特加分发一圈儿,趁机偷梁换柱把马克思老乡置换出来,摸摸他泛红的小黑脸儿,“喝多了吧?去厨房歇歇吧?”

    “没事,”他眼睛亮亮的,“挺好玩儿的,像在慕尼黑啤酒节,只不过是伏特加版。”

    好了,知道你不好好念书净没事儿去借比子拜仁州哈啤酒了,但凡把这些看球哈啤酒的心思放学习上也不至于只拿回家四个博士学位。

    “别走啊院长!”夏奇和佩金过来,一左一右把罗拉走了,“继续喝啊!”转眼就消失在俄罗斯人的海洋里了。

    ……Na gut。

    德国人去拼酒,俄罗斯人去帮西班牙人做饭,我们都有两眼一抹黑的未来。考虑到海鲜饭还是个挺复杂的菜,而且浪费食材事小、烧了厨房事大,我看着眼前已经准备就绪的盆盆碗碗,紧急给山治君打电话求援,山治君那边也在做菜,一边做自己的法国菜一边指导我们做西班牙菜,总算是磕磕绊绊走上了正轨。

    “我刚才问了Baby5多弗最近怎么样,”唐吉诃德马大哈亚种一边炒饭一边跟我絮叨唐吉诃德脸上长墨镜亚种,“她说多弗最近老是找人打牌,一打就是一天。”

    “就他那个摸了粑粑一样的手气还是劝他少打点儿吧,别哪天把德雷斯罗萨连着裤衩子一起输出去了,”我翻了个白眼,“他这个岁数再就业打更老头儿都不招他。”

    “你其实不讨厌多弗吧,小丽兹,”他关了火,“我有时候觉得你不管嫁给谁都会过得很好,只不过是罗的话,你的快乐里会包含他。”

    “我本来是无所谓嫁给谁的,男人嘛,愚蠢又自大的生物,都一样,”我抽出一个大盘子放在流理台上,“只要挑他们身上的优点看,要么有钱,要么长得好看,要么○能力很棒,就当成一道选择题,选出最合适的选项就好。”

    “不过?”他轻轻问。

    “不过罗不是选项,”我朝他一笑,“从他出现的那刻起他就是唯一的答案。”把盘子推给他:“快盛出来把锅趁热刷了,一会儿嘎巴锅上了。”

    “这就是爱情吗?”

    “当然不是,这是命运,Судьба。”我戳了戳他的心口,跟着就发现他的扣子少了一颗,“你扣子呢?”

    “哦……”他低头看,“刚才处理龙虾的时候被钳子夹住,搏斗的时候扯掉了。”

    “你又不是克拉克·肯特变身的时候老扯衬衫儿,怎么扣子还能三天两头丢?扣眼儿长牙啦?你哥怎么不找个卖衬衫的跟在你屁股后面啊?”

    “多弗也说过‘要不要找个卖衬衫的跟着你啊’这种话,原来是跟小丽兹学的啊。”这个笨蛋一脸阳光地从衬衫胸前口袋里掏掏,掏出一颗红心形状的纽扣,“但是这次被我捡回来了!没有丢掉!”交给我。

    “真是可喜可贺啊。”我挖苦他一句,把他按在土豆箱子上坐好,从小包里摸出便携针线包给他缝扣子,“对了,告诉你哥,‘巢’的资料和剩下那些零碎我打包卖给萨博了。”

    “什么?!”他震惊之下要站起来,“那些东西原来在你这儿吗?!国际刑警找了好久!”

    幸亏我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他散花儿了的领结把他扥住:“你干嘛?还缝不缝扣子了?”把他按回去:“他们把装副本的硬盘埋进花盆了,路飞炸楼的时候一起掉下来被我捡到了。”

    还是铜钱草养不活被我刨了做标本时候发现花盆不对劲的,看来就是命中注定我要发这笔横财。

    “那你也不能——”

    “那你们出钱买回去啊?有钱吗?”我翻过来掉过去缝扣子,“战国警视监连给我们院长报销小黄车都花了好几个月,我们院长为此在最浪荡的年纪开了那么多天沉闷朴素的小黑车,能指望你们公务猿儿掏几个钱儿?”

    “……完全反驳不了。”他好像还心存一线希望,“你卖给萨博他们那个组织了?卖了多少钱?”

    “没几个钱儿,也就能租下安联球场办个婚礼。”

    “安安安安安联球场吗?慕尼黑那个安联球场?!”

    “哇!你们对足球都好了解啊,我要是不努力就会显得像个呆瓜——开玩笑的,马上就要结婚了再换场地也来不及啊。”

    “吓我一跳,那要好多好多钱吧……”

    “所以我决定金婚在那儿办!”我啪地一拍他的肩膀,豪情万丈地宣布,“万一这五十年里德国经济黄球了没准儿租金还能便宜点儿,你说对吧?”

    “对啊,Kleiner Schmetterling,”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后脑勺响起,“你说的都对,太对了。”然后就被掐住了腰。(小蝴蝶。)

    “哇,你来了呀Mondchen,”我若无其事地和罗打招呼,“莫斯科伏特加节还好玩儿吗?你的俄罗斯小伙伴儿们对你还不错吧?”(小月亮。)

    “很好,替我喝酒,让我有空闲过来亲眼目睹我的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别的男人调情。”他捏着我的腰侧,“真是一眼不看你就不行,是吧?”

    “别的男人?”罗西南迪一脸茫然地东张西望,好像在找是哪个男人。

    “我是在帮罗西缝扣子,他扣子掉了。”我理直气壮回答,“而且我本来就要去找你来着,这里人太多了嘬你都不方便,我们偷溜出去玩儿吧。”

    “好伤心啊小丽兹,出去玩儿不能也捎上我吗?”

    “柯拉先生就别说话了,”罗扫了一眼他衬衫上的扣子,“我力排众议选你当首席伴郎,要是你婚礼当天把我的戒指像扣子一样冒冒失失丢了……”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不会的!”罗西南迪信誓旦旦,“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它!”

    “我不怀疑你的勇气,我质疑的是你的能力。”

    “好恶毒……”罗西南迪捂着胸口倒下了。

    “所以你来找我吗,Augenstern?”虽然没错但不知为何有点儿心虚,我笑嘻嘻搂着罗的腰揩油,“活儿留给这些呆瓜儿,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吧!”(眼中星辰。)

    “为什么刚才还是Mond这一会儿我就降级成Stern了?”(月亮。星星。)

    “你没给电饭煲续费所以情飞德乙了吧。”

    “你足球看不明白这些有的没的倒是看得挺来劲儿。”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往厨房门外走。

    “等一下!”贝波仿佛从天而降,手里拿个写字板,“Captain!轮到你了!你该去做菜了!”

    “我?”罗皱眉,抢过他的板儿看上面的记录,“德式烤肘子——谁给我报的名?!”

    嗐,那还用问吗?他的俄罗斯小伙伴儿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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