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历三千二百年,唯真八岁。

    那年,她第一次见到了昆仑山。

    极西之地蛮荒,人迹罕至,千里一片赤黄。昆仑山脉拔地而起,其势如龙,高耸山脊上闪着银光的雪线让人不禁想到出鞘的刀锋,粗砺而冷峻。然而山巅却有仙阙九重,紫气萦绕,煌煌天宫气象。

    小小的女童依偎在仙者身侧,在云端窥视到这副景象,不知是因为过于害怕还是兴奋,瞪大了双眼,身体微微战栗着,不由地抓紧了仙人的衣摆。

    这时远处微光一闪,剑气袭来时,唯真才恍然惊觉那是长剑挥动时映在剑脊上的灼灼皦日。

    身侧仙者长眉轻挑,却仍神情自若,只抬手一拂,似乎只是想抚平衣上褶皱。

    宝剑铮鸣,青光如芒,四周空气如一滴冷水投入滚油,立时四炸开来,连吹过的风都带上了杀机。

    随剑芒杀过来的还有一声怒吼:“裴道行你个老匹夫,竟敢抢我徒弟!”

    唯真瑟瑟望向身侧的裴仙尊,只见他捻须而笑,神态自如,仿佛只是在居室与人清谈,端的是八方不动,但嘴上急切话语却不是那么赏心悦目:

    “云上兄谬也,此女已经应我之邀来到昆仑学剑,便是我昆仑弟子,倒是云上兄你藏头露尾、不宣而战,莫不是要抢我昆仑弟子?我身为掌门怎能坐视外派在昆仑山咫尺间抢夺弟子,辜长老为仙首,想必也定不会使蓬莱助长此风。”

    辜云上气得剑都抖了,暴斥道:“她父母生前都是我蓬莱弟子,学艺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昆仑来掺和,你快把这女娃放下,我不跟你打。要不是我欠你一命,我半路上就把你捅穿了或者毒死了。”

    裴道行将手背在身后,嘴上周旋着:“修行不论出身来处,蓬莱出身为何不能入我昆仑?世间万法包容天地,非独一家一派之擅专。云上兄,这孩子与我有缘,不能辜负啊。”说话间手从身后拿出,掌上多出来一块玉牌,指尖灵力灌注,玉牌瞬间变得剔透。

    辜云上当然看出了他想做什么:“你——”

    还未说出来,二人便消失在云海中。

    辜云上气恼,恨声持剑随意一劈,层云撕裂,裂口下是深灰色的重重山峦白雪皑皑。

    “你倒是跟谁都有缘。”

    昆仑掌门玉牌显然有普通弟子玉牌所不具备的妙法神通,直接将唯真带到了剑阁之上。大殿古朴疏拓,二人合抱的梁柱上雕刻的凤凰纹样栩栩如生,羽翼凌风,有追日之势。

    在唯真四处打量之时,从殿后走来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腰佩宝剑,身着广袖道袍,眉目清朗英气。

    他看见唯真便笑了,笑声如山间清泉激石,泠泠朗朗,一派少年气:“师父这是为我添了个小师妹吗?好可爱的妹妹。”

    身后裴道行不由笑骂竖子轻浮,引得少年连声道不敢。他转身抬手摸摸唯真梳的小小的发髻,和蔼道:“这是你师兄见黎,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又对见黎点点头,“唯真就交给你了,带她逛逛罢。云台还在等我去议事,我闲下来就来找你。”

    见黎送走师父,转而看向身边刚刚成为他师妹的女孩:

    “唯真师妹,跟我走吧。”

    彼时唯真尚被见黎柔善可亲的表象所蒙蔽,只觉得若有这样一个细心体贴的大哥哥做师兄,实在是人生幸事,不免对见黎多了几分孺慕之情。

    再醒来是在原来师父的房间。唯真望着床顶,希望她只是去历练时误触阵法晕了过去,做了个噩梦,现在梦醒了。马上师父就会进来问她有没有好点,然后板着脸责问她为什么遇到险境如此不谨慎,罚她练剑抄书百遍。然后大师兄就会在旁边给师父陪笑着求情讨饶。小白一定会向她翻白眼,但她一定会用宗门大比时不再帮他挡东海萧仙子那朵桃花来逼他帮自己抄书。

    一切都没有变,刚刚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当见黎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唯真睁着眼呆呆看着天花板的模样。他走过去,在唯真身边坐下。

    唯真怔了怔,反应了一下才艰难道:“大师兄。”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大师兄这副模样她还真不太习惯,总觉得对着这个气势凛然不可犯尊神不坐得端正些,会有种被戒律阁长老抓包的心虚感。

    大师兄一脸严肃,动作僵硬地摸了摸唯真的脑袋,看样子是多年不曾有此亲昵之举而今勉力为之 :“头还疼么?”

    唯真摇摇头。

    “你真气枯竭,再加上元神激荡,一时血不归经,以至昏厥。这几个月不要妄动灵力,且在这里精心调养。”

    唯真点头。

    “按你所言,那年你在乱灵谷山洞中触动阵法后昏了过去,醒来便在长山下了?”

    唯真再点点头,问:“乱灵谷?”

    “那里后来灵气紊乱,就叫这个名字了。”见黎不欲多提,只道:

    “别想太多,阵法来龙去脉我定会一查到底。我已经送信告诉了你白师弟,他不日就能回山。这两天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或者江童,你师侄,你也认识他了。”

    突然唯真想到了什么,她猛的抬头:“师兄,师父他,他……”

    见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终于他在唯真的灼灼目光中开口了:

    “阿真,师父得证大道,已升仙庭。”

    唯真盯着他的面孔,好像这样便能从这张陌生的容颜中挖出一个旧日的师兄和师父出来。见黎从那双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看见了迷茫,恐惧,痛苦——然后他不忍看下去了。

    见君少年依旧,才惊觉百年飘零,发已斑白。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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