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雨催开了将军府中的早杏，清风抚过粉雾，氤氲满院柔香。
生得肤白如脂、花团锦簇的小姑娘江柳棉在杏树间小跑而过，手中提着鹅黄的裙摆，绣着银蝶的绫鞋如蜻蜓点水般矫健地踏过青石板，尽管一身罗锦、头插珠钗，却毫不拖沓。
候在院前马车边的嬷嬷见她这般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不禁皱了眉头，“姑娘！可当心脚下，莫要跌跟头了！”
江柳棉扬唇一笑，露出两颗皓白的虎牙，“知道啦，崔妈妈！”
不待马车旁的佣人搀扶，江柳棉一步踏上车凳，钻进了车帏中。
跟在后面的侍女小鸢气喘吁吁，嬷嬷拉着她还欲叮嘱几句，江柳棉却探出身，将小鸢一把拉上了车。
“崔妈妈，快赶不上时辰了，我们回来再聊！”
说着向嬷嬷挥了挥手。
“可切记看紧着些姑娘！”嬷嬷满面担忧。
马车缓缓驶去，驶向城郊清风观的方向。
江柳棉盼着这一日，已盼了有十一年了。
她三岁时，父亲被一纸军书派往苍州远征，从此便驻守在大绍西疆，再未归京。
两月前，苍州动乱，苍王豢养私军，意图谋反，幸得姜太守及时传信，孽臣举家伏诛，她父亲驰援有功，被封为元缨大将军，调回京城任职。
若是日前传信无误，最迟今日她父亲便该还府了。
祖父命她前往清风观烧香祈福，以求安稳。
江柳棉虽想候在府中亲自迎接父亲归来，可想到父亲十一年来第一次回京，平安顺遂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一清早便迫不及待地梳洗出门，只求能赶上这清风观中的头一炷香。
一路紧赶着催促车马，尘土飞扬，天上的日头逐渐高升，巳时刚过，江柳棉便抵达了清风观。
按照祖父的嘱咐，一一祈祷诸事后，江柳棉顿了顿，再次俯首于蒲团间，口中小声念道：“三清真人保佑，愿小女能与继母和未来的姊妹兄弟相处和睦，事事顺遂。”
金像脚下的油灯爆了火花，滋滋作响。
她父亲月前传信回来，说八年前在军营中纳了一名良民为妾，还诞下了子嗣，此次归京一并带回妾室与庶子，安置在府中，请求她祖父首肯。
虽未在她面前表露，可江柳棉知道祖父是不愿让父亲娶一民女入门的，即便是填房也不许。
她母亲是廉正伯府独女，是祖父当年尚在任时，凭借一丝交情为她父亲求来的姻缘，在老伯公面前更是千般承诺，万般担保，定会对这位娇贵的儿媳视如己出，不叫犬子辜负了新妇。
可天意弄人，她母亲生下她半年之后，便因病过世了。她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祖父痛心疾首，又为她父亲求了廉正伯府远在老家的表亲做续弦，却不想她父亲不日便被派往边地，这门亲事便也只得作罢。
祖父是前朝的宦官，虽曾位及司礼，可致仕之后，从前的人脉也日渐稀薄。而她父亲是祖父收养的义子，本就出身寒门，打拼至今实属不易，若无一个强大的妻家帮扶，只怕要多走上许多弯路。
他如今还未有正室便先纳了妾，还诞下子嗣，再想迎娶名门贵女是莫要指望了。可生米即已煮成熟饭，祖父也只有先妥协，待她父亲回京后再做打算。
江柳棉并无祖父这般多的深谋远虑，她今年才十四岁，只在私塾中启了蒙，不知什么仕途前程。
可她见识过别人家中的嫡庶长幼之争，知道自己也即将有两位弟弟妹妹要相处后，不免心生紧张。
她能做好长姐吗？
自从得了信，日夜期盼父亲归来之余，江柳棉心中亦忐忑不已。
上罢了香，江柳棉准备打道回府。
路过清风观殿前的香案时，小鸢拉了拉江柳棉的袖角。
“姑娘，今日香火如此好，我们不求一签吗？”
江柳棉停住了脚步，垂眼看向签筒。
她素来是不信这些的人，每每解签时戏看那些老道神神叨叨危言耸听，得了钱便说得天花乱坠，就当寻个乐子。
“好啊，”江柳棉捧起签筒，唇角一勾，雪腮陷下两个浅浅的梨涡，“我今日倒是真有一事想问。”
说着，轻轻摇起签筒，一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
嚓嚓的摇签声响了一阵，江柳棉指尖震得微微发麻。
小鸢却忽然又拍了拍她，在她身后小声提醒，“姑娘，有人来了……”
江柳棉睁开眼，一根竹签滑出，嗒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一片素白的衣角随之映入她的眼帘。
她顺着面前之人的脚尖向上看去，对上了一双宁静的深眸。
来人是个少年郎，比她高出一头，身量颀长，丰神俊秀，桃花眼尾坠着一颗浅浅的红痣，瞳仁漆黑，恰如夤夜朔气，剑眉扫入云鬓，虽稚气未脱，面带浅笑，却有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凛冽与沉着，似是初春的梨花般不可攀折。
少年弯腰拾起她摇落于地的竹签，看了一眼，递给江柳棉，浅浅一笑。
“姑娘，请收好。”
江柳棉怔了一下，接过竹签，“多谢。”
她见这少年一身素衣，像是观中的修士。可看对方举手投足间的凛然贵气，又觉不似常伴青灯旁诵经苦读的出家之人。
“敢问阁下是？”
“姑娘是来求签的，我是谁，对姑娘来说并不紧要。”少年将手背到身后，“不过我见姑娘有缘，若是不介意，让我来解这一签如何？”
江柳棉有些讶异，“你会解签？”
“自然。”少年一笑，“我猜姑娘求签，是忧心家宅之事，可对？”
江柳棉轻轻点头，不为所动，“天下女子之事，大多为家宅事，其中又包罗万事。不知小道长指的，是哪一事？”
她最爱直言戳穿这些道士的泛泛之谈，看他们如何自圆其说。
少年被她一双明眸打趣地盯着，却毫不心虚，笑道，“姑娘忧心素未谋面的姊妹兄弟，挂念阔别已久的血亲，在下说的可对？”
江柳棉一惊。
他为何知晓这些？！
“此签乃上签，姑娘不必为运势过于忧心。不过么……”少年在香案前缓缓踱步，“姑娘还需切记，物极必反的道理。”
“小道长这话有何深意？”她追问。
“天长日久，姑娘自会明白。”少年对她一抱拳，“我们有缘再会。”
一阵风恰时吹来，扬起殿前落叶，掀动少年的衣摆翩翩飞舞。
江柳棉一时间有种见了谪仙下凡的错觉，微微愣神，少年却忽然狡黠一笑。
“哦，忘了告诉姑娘，”少年忍着笑意道：“在下并非什么小道长，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游人罢了。”
“什么？！”江柳棉睁大双眼。
那少年笑而不语，转身走进殿中去了。
“姑娘，我们别理他，去那边解签吧。”小鸢在她耳旁小声道。
“不解了，”江柳棉鼓着腮将竹签插回筒中，微微蹙眉，“我们回家！”
待江柳棉主仆二人走出院门，候在一旁的小厮走入殿中，凑到少年身边。
“殿下……”
少年看了小厮一眼，“你叫我什么？”
小厮轻咳一声，“公子，我们何时与江大人汇合？”
少年将香烛插入炉中，眸光一拨，“那边情况如何？”
“江大人被那徐娘子绊着，今日应当不会回府了。”
“正主都不急，我们急什么。”少年垂下长睫，嘲讽般地一笑，“只可怜了这位江姑娘，如此期盼父亲归来，只怕是要失望了。”
江远道正室早亡，对亡妻避而不提，他被送到江远道身边两月，还是回京的路上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江府有这样一位嫡长女。
殿外风声又起，卷入几片浅粉的花瓣，一缕杏香蕴散开来。
想起方才那位一身明媚的江姑娘瞪眼鼓腮的可爱模样，少年唇边噙起一抹不散的笑意。
——
回府途中，满心期待的江柳棉却生出一丝怯意，拐着小鸢想去东市再置办一些见面礼，等见了弟弟妹妹后送给他们，却被小鸢劝了回来。
祖父先前曾有叮嘱，要她做出嫡长女的姿态，不可过于讨好逢迎，要以威严让她的庶弟庶妹恭顺于她，才不违江家尊卑有序的规训。
江柳棉嘴上答应，心中却不这样想。
高高在上的威严只会让人表面屈服，只有在人心中种下好的念头，才会获得真正的敬爱。
拗不过小鸢这个对祖父唯命是从的丫头，江柳棉只得回府。
午时已过，她父亲的车马却还未到，江柳棉坐立不安地等待。
这一等，竟等到了日落西山，直过了亥时，也未能等到父亲他们归来。
江柳棉托着腮，坐在桌前，目光迷离地看着烛火跳动，一身行头微微凌乱，却还没有换下。
房门吱呀一声，小鸢推门而入，“姑娘……”
江柳棉转过头，“父亲回来了？”
小鸢摇了摇头，满眼怜惜，“老爷身旁的崔妈妈来了，命奴婢服侍姑娘歇下。”
江柳棉叹了口气，趴倒在桌案上。
明明说了最迟今日，莫不是在路上出事了？
“小鸢，祖父他没再说什么？”
小鸢摇了摇头，乖巧地走过来为她宽衣，“不过奴婢听跑腿的小厮说，家主在城外偶遇一位故友，这才耽搁了。想来只是晚归一日的事，姑娘不必焦心。”
江柳棉哦了一声，落寞地上榻，辗转到天边露白，才有了一丝睡意。
即便睡去，江柳棉也感觉自己无比清醒，做起梦来都分外真实，就像是她在亲身经历一般。
她感到自己脖子上沉甸甸的，两只手也被箍住动弹不得，眼前逐渐清晰，江柳棉这才发现自己被一副枷项锁着，由腕粗的铁链牵着跟在一队囚人之后，正在长街上向前缓缓行进。
身上的沉重感与被锁链摩擦的疼痛令江柳棉感到有些胆怵，她明知这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走了不知有多久，前方一袭洁白的身影却吸引了江柳棉的注意力。
被刑人押着跪在地上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虽五花大绑，一身清冷却丝毫未改，仿佛只是个失手被擒的头领，心里还装着无尽的傲气。
江柳棉被他的气势吸引，凝神细瞧，却觉这男子的眉眼越看越像她白日在清风观偶遇的少年郎。
男子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两人双目相接时，江柳棉看到对方瞳孔一颤，神情微变，忽然泛红了眼眶。
男子张了张口，还未等说话，一旁却忽然响起一个抑扬顿挫的公公嗓音。
“时辰已到，罪臣行刑！——”
声起刀落，那在她面前红了眼睛的男子就这么落了人头。
江柳棉一惊，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刚推门而入的小鸢被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她身边，轻拍她湿透的背，“姑娘这是做噩梦了？没事没事，醒来便好，醒来就忘了。”
可江柳棉没有忘记，一点都没有忘记。
枷项，流放，那俊秀的男子就这么在她眼前被……
“姑娘？”小鸢见她面色苍白，不由得担心起来，“奴婢去叫人给姑娘瞧瞧吧？家主那边托人传个信便是，就说姑娘身体不适，看过郎中后再去面见家主。”
“不必叫人，一个梦罢了……”江柳棉揉了揉额角，一顿，反应过来什么，忽然打起精神，“你说我父亲回来了？”
“是啊姑娘，”小鸢也跟着喜滋滋地笑起来，“侍从快马来报，家主半个时辰前进了城南门，再有一刻便该到府了。”
“太好了！”江柳棉一个鲤鱼打挺从踏上跳了起来，喜笑颜开，顿时将噩梦的阴霾抛掷脑后，“更衣，我这就去迎接父亲！”
——
一行车马摇摇晃晃，靠近了将军府的大门。
下人搬来车凳，一位身着短衣的健硕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正是元缨大将军江远道。
“父亲！”江柳棉喜不自胜地迎了上去。
江远道看着自己这位阔别十一载，已经出落得花一般的女儿，皱了下眉头，疏离地点点头。
“听说棉儿自昨日起便候在府中迎接将军了，还去清风观中为我们祈了福，真是孝心可嘉。”
一阵柔若春风的女声自江远道身后响起，江柳棉抬头看去，只见一身姿绰约的曼妙女子轻扶车帘，握住江远道递来的手，轻移莲步走下了马车。
“这位想必便是父亲信中提到的人了，”江柳棉温顺地行了一礼，“见过徐小娘。”
江远道听到小娘二字又一皱眉，反倒是那徐娘子笑了起来，慈爱地牵起她的手，“真是个惹人喜欢的姑娘。”
江柳棉迁了迁嘴角，扯出一个笑，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瞥向一旁。
这位徐娘子虽满面和善，可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江柳棉总觉得她浑身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做作气。
她原本只是想避开目光，这一眼暼的却好，叫她瞧见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昨日道馆中偶遇的那位少年郎，不知为何竟出现在车队之后，此刻下了马，正向他们走来。
解签时只匆匆一面，江柳棉还记不太清对方的面孔，可现今二人狭路重逢，江柳棉无比确定，他就是在梦中被斩首的那人！
“他、他是？”江柳棉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徐娘子抚着她的手背，向她解释，“这位小公子是苍州姜太守家的三郎，名叫姜钺，他父母亲族皆在苍州战乱中身陨，你父亲可怜他举目无亲，便收了他做义子，带他一同回京城居住。”
姜钺行至几人面前，温良恭谦地行了一礼，“晚辈见过义父大人，见过义母大人，见过江姑娘。”
礼罢，抬头粲然一笑，盛着晨曦的栗色眼眸转向江柳棉，眸中三分狡黠，三分衅然。
江柳棉不禁后退一步，却是脚下一软，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生得肤白如脂、花团锦簇的小姑娘江柳棉在杏树间小跑而过，手中提着鹅黄的裙摆，绣着银蝶的绫鞋如蜻蜓点水般矫健地踏过青石板，尽管一身罗锦、头插珠钗，却毫不拖沓。
候在院前马车边的嬷嬷见她这般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不禁皱了眉头，“姑娘！可当心脚下，莫要跌跟头了！”
江柳棉扬唇一笑，露出两颗皓白的虎牙，“知道啦，崔妈妈！”
不待马车旁的佣人搀扶，江柳棉一步踏上车凳，钻进了车帏中。
跟在后面的侍女小鸢气喘吁吁，嬷嬷拉着她还欲叮嘱几句，江柳棉却探出身，将小鸢一把拉上了车。
“崔妈妈，快赶不上时辰了，我们回来再聊！”
说着向嬷嬷挥了挥手。
“可切记看紧着些姑娘！”嬷嬷满面担忧。
马车缓缓驶去，驶向城郊清风观的方向。
江柳棉盼着这一日，已盼了有十一年了。
她三岁时，父亲被一纸军书派往苍州远征，从此便驻守在大绍西疆，再未归京。
两月前，苍州动乱，苍王豢养私军，意图谋反，幸得姜太守及时传信，孽臣举家伏诛，她父亲驰援有功，被封为元缨大将军，调回京城任职。
若是日前传信无误，最迟今日她父亲便该还府了。
祖父命她前往清风观烧香祈福，以求安稳。
江柳棉虽想候在府中亲自迎接父亲归来，可想到父亲十一年来第一次回京，平安顺遂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一清早便迫不及待地梳洗出门，只求能赶上这清风观中的头一炷香。
一路紧赶着催促车马，尘土飞扬，天上的日头逐渐高升，巳时刚过，江柳棉便抵达了清风观。
按照祖父的嘱咐，一一祈祷诸事后，江柳棉顿了顿，再次俯首于蒲团间，口中小声念道：“三清真人保佑，愿小女能与继母和未来的姊妹兄弟相处和睦，事事顺遂。”
金像脚下的油灯爆了火花，滋滋作响。
她父亲月前传信回来，说八年前在军营中纳了一名良民为妾，还诞下了子嗣，此次归京一并带回妾室与庶子，安置在府中，请求她祖父首肯。
虽未在她面前表露，可江柳棉知道祖父是不愿让父亲娶一民女入门的，即便是填房也不许。
她母亲是廉正伯府独女，是祖父当年尚在任时，凭借一丝交情为她父亲求来的姻缘，在老伯公面前更是千般承诺，万般担保，定会对这位娇贵的儿媳视如己出，不叫犬子辜负了新妇。
可天意弄人，她母亲生下她半年之后，便因病过世了。她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祖父痛心疾首，又为她父亲求了廉正伯府远在老家的表亲做续弦，却不想她父亲不日便被派往边地，这门亲事便也只得作罢。
祖父是前朝的宦官，虽曾位及司礼，可致仕之后，从前的人脉也日渐稀薄。而她父亲是祖父收养的义子，本就出身寒门，打拼至今实属不易，若无一个强大的妻家帮扶，只怕要多走上许多弯路。
他如今还未有正室便先纳了妾，还诞下子嗣，再想迎娶名门贵女是莫要指望了。可生米即已煮成熟饭，祖父也只有先妥协，待她父亲回京后再做打算。
江柳棉并无祖父这般多的深谋远虑，她今年才十四岁，只在私塾中启了蒙，不知什么仕途前程。
可她见识过别人家中的嫡庶长幼之争，知道自己也即将有两位弟弟妹妹要相处后，不免心生紧张。
她能做好长姐吗？
自从得了信，日夜期盼父亲归来之余，江柳棉心中亦忐忑不已。
上罢了香，江柳棉准备打道回府。
路过清风观殿前的香案时，小鸢拉了拉江柳棉的袖角。
“姑娘，今日香火如此好，我们不求一签吗？”
江柳棉停住了脚步，垂眼看向签筒。
她素来是不信这些的人，每每解签时戏看那些老道神神叨叨危言耸听，得了钱便说得天花乱坠，就当寻个乐子。
“好啊，”江柳棉捧起签筒，唇角一勾，雪腮陷下两个浅浅的梨涡，“我今日倒是真有一事想问。”
说着，轻轻摇起签筒，一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
嚓嚓的摇签声响了一阵，江柳棉指尖震得微微发麻。
小鸢却忽然又拍了拍她，在她身后小声提醒，“姑娘，有人来了……”
江柳棉睁开眼，一根竹签滑出，嗒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一片素白的衣角随之映入她的眼帘。
她顺着面前之人的脚尖向上看去，对上了一双宁静的深眸。
来人是个少年郎，比她高出一头，身量颀长，丰神俊秀，桃花眼尾坠着一颗浅浅的红痣，瞳仁漆黑，恰如夤夜朔气，剑眉扫入云鬓，虽稚气未脱，面带浅笑，却有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凛冽与沉着，似是初春的梨花般不可攀折。
少年弯腰拾起她摇落于地的竹签，看了一眼，递给江柳棉，浅浅一笑。
“姑娘，请收好。”
江柳棉怔了一下，接过竹签，“多谢。”
她见这少年一身素衣，像是观中的修士。可看对方举手投足间的凛然贵气，又觉不似常伴青灯旁诵经苦读的出家之人。
“敢问阁下是？”
“姑娘是来求签的，我是谁，对姑娘来说并不紧要。”少年将手背到身后，“不过我见姑娘有缘，若是不介意，让我来解这一签如何？”
江柳棉有些讶异，“你会解签？”
“自然。”少年一笑，“我猜姑娘求签，是忧心家宅之事，可对？”
江柳棉轻轻点头，不为所动，“天下女子之事，大多为家宅事，其中又包罗万事。不知小道长指的，是哪一事？”
她最爱直言戳穿这些道士的泛泛之谈，看他们如何自圆其说。
少年被她一双明眸打趣地盯着，却毫不心虚，笑道，“姑娘忧心素未谋面的姊妹兄弟，挂念阔别已久的血亲，在下说的可对？”
江柳棉一惊。
他为何知晓这些？！
“此签乃上签，姑娘不必为运势过于忧心。不过么……”少年在香案前缓缓踱步，“姑娘还需切记，物极必反的道理。”
“小道长这话有何深意？”她追问。
“天长日久，姑娘自会明白。”少年对她一抱拳，“我们有缘再会。”
一阵风恰时吹来，扬起殿前落叶，掀动少年的衣摆翩翩飞舞。
江柳棉一时间有种见了谪仙下凡的错觉，微微愣神，少年却忽然狡黠一笑。
“哦，忘了告诉姑娘，”少年忍着笑意道：“在下并非什么小道长，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游人罢了。”
“什么？！”江柳棉睁大双眼。
那少年笑而不语，转身走进殿中去了。
“姑娘，我们别理他，去那边解签吧。”小鸢在她耳旁小声道。
“不解了，”江柳棉鼓着腮将竹签插回筒中，微微蹙眉，“我们回家！”
待江柳棉主仆二人走出院门，候在一旁的小厮走入殿中，凑到少年身边。
“殿下……”
少年看了小厮一眼，“你叫我什么？”
小厮轻咳一声，“公子，我们何时与江大人汇合？”
少年将香烛插入炉中，眸光一拨，“那边情况如何？”
“江大人被那徐娘子绊着，今日应当不会回府了。”
“正主都不急，我们急什么。”少年垂下长睫，嘲讽般地一笑，“只可怜了这位江姑娘，如此期盼父亲归来，只怕是要失望了。”
江远道正室早亡，对亡妻避而不提，他被送到江远道身边两月，还是回京的路上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江府有这样一位嫡长女。
殿外风声又起，卷入几片浅粉的花瓣，一缕杏香蕴散开来。
想起方才那位一身明媚的江姑娘瞪眼鼓腮的可爱模样，少年唇边噙起一抹不散的笑意。
——
回府途中，满心期待的江柳棉却生出一丝怯意，拐着小鸢想去东市再置办一些见面礼，等见了弟弟妹妹后送给他们，却被小鸢劝了回来。
祖父先前曾有叮嘱，要她做出嫡长女的姿态，不可过于讨好逢迎，要以威严让她的庶弟庶妹恭顺于她，才不违江家尊卑有序的规训。
江柳棉嘴上答应，心中却不这样想。
高高在上的威严只会让人表面屈服，只有在人心中种下好的念头，才会获得真正的敬爱。
拗不过小鸢这个对祖父唯命是从的丫头，江柳棉只得回府。
午时已过，她父亲的车马却还未到，江柳棉坐立不安地等待。
这一等，竟等到了日落西山，直过了亥时，也未能等到父亲他们归来。
江柳棉托着腮，坐在桌前，目光迷离地看着烛火跳动，一身行头微微凌乱，却还没有换下。
房门吱呀一声，小鸢推门而入，“姑娘……”
江柳棉转过头，“父亲回来了？”
小鸢摇了摇头，满眼怜惜，“老爷身旁的崔妈妈来了，命奴婢服侍姑娘歇下。”
江柳棉叹了口气，趴倒在桌案上。
明明说了最迟今日，莫不是在路上出事了？
“小鸢，祖父他没再说什么？”
小鸢摇了摇头，乖巧地走过来为她宽衣，“不过奴婢听跑腿的小厮说，家主在城外偶遇一位故友，这才耽搁了。想来只是晚归一日的事，姑娘不必焦心。”
江柳棉哦了一声，落寞地上榻，辗转到天边露白，才有了一丝睡意。
即便睡去，江柳棉也感觉自己无比清醒，做起梦来都分外真实，就像是她在亲身经历一般。
她感到自己脖子上沉甸甸的，两只手也被箍住动弹不得，眼前逐渐清晰，江柳棉这才发现自己被一副枷项锁着，由腕粗的铁链牵着跟在一队囚人之后，正在长街上向前缓缓行进。
身上的沉重感与被锁链摩擦的疼痛令江柳棉感到有些胆怵，她明知这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走了不知有多久，前方一袭洁白的身影却吸引了江柳棉的注意力。
被刑人押着跪在地上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虽五花大绑，一身清冷却丝毫未改，仿佛只是个失手被擒的头领，心里还装着无尽的傲气。
江柳棉被他的气势吸引，凝神细瞧，却觉这男子的眉眼越看越像她白日在清风观偶遇的少年郎。
男子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两人双目相接时，江柳棉看到对方瞳孔一颤，神情微变，忽然泛红了眼眶。
男子张了张口，还未等说话，一旁却忽然响起一个抑扬顿挫的公公嗓音。
“时辰已到，罪臣行刑！——”
声起刀落，那在她面前红了眼睛的男子就这么落了人头。
江柳棉一惊，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刚推门而入的小鸢被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她身边，轻拍她湿透的背，“姑娘这是做噩梦了？没事没事，醒来便好，醒来就忘了。”
可江柳棉没有忘记，一点都没有忘记。
枷项，流放，那俊秀的男子就这么在她眼前被……
“姑娘？”小鸢见她面色苍白，不由得担心起来，“奴婢去叫人给姑娘瞧瞧吧？家主那边托人传个信便是，就说姑娘身体不适，看过郎中后再去面见家主。”
“不必叫人，一个梦罢了……”江柳棉揉了揉额角，一顿，反应过来什么，忽然打起精神，“你说我父亲回来了？”
“是啊姑娘，”小鸢也跟着喜滋滋地笑起来，“侍从快马来报，家主半个时辰前进了城南门，再有一刻便该到府了。”
“太好了！”江柳棉一个鲤鱼打挺从踏上跳了起来，喜笑颜开，顿时将噩梦的阴霾抛掷脑后，“更衣，我这就去迎接父亲！”
——
一行车马摇摇晃晃，靠近了将军府的大门。
下人搬来车凳，一位身着短衣的健硕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正是元缨大将军江远道。
“父亲！”江柳棉喜不自胜地迎了上去。
江远道看着自己这位阔别十一载，已经出落得花一般的女儿，皱了下眉头，疏离地点点头。
“听说棉儿自昨日起便候在府中迎接将军了，还去清风观中为我们祈了福，真是孝心可嘉。”
一阵柔若春风的女声自江远道身后响起，江柳棉抬头看去，只见一身姿绰约的曼妙女子轻扶车帘，握住江远道递来的手，轻移莲步走下了马车。
“这位想必便是父亲信中提到的人了，”江柳棉温顺地行了一礼，“见过徐小娘。”
江远道听到小娘二字又一皱眉，反倒是那徐娘子笑了起来，慈爱地牵起她的手，“真是个惹人喜欢的姑娘。”
江柳棉迁了迁嘴角，扯出一个笑，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瞥向一旁。
这位徐娘子虽满面和善，可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江柳棉总觉得她浑身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做作气。
她原本只是想避开目光，这一眼暼的却好，叫她瞧见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昨日道馆中偶遇的那位少年郎，不知为何竟出现在车队之后，此刻下了马，正向他们走来。
解签时只匆匆一面，江柳棉还记不太清对方的面孔，可现今二人狭路重逢，江柳棉无比确定，他就是在梦中被斩首的那人！
“他、他是？”江柳棉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徐娘子抚着她的手背，向她解释，“这位小公子是苍州姜太守家的三郎，名叫姜钺，他父母亲族皆在苍州战乱中身陨，你父亲可怜他举目无亲，便收了他做义子，带他一同回京城居住。”
姜钺行至几人面前，温良恭谦地行了一礼，“晚辈见过义父大人，见过义母大人，见过江姑娘。”
礼罢，抬头粲然一笑，盛着晨曦的栗色眼眸转向江柳棉，眸中三分狡黠，三分衅然。
江柳棉不禁后退一步，却是脚下一软，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