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江诤颤颤巍巍地指着江远道，“油盐不进！上家法来！！”
“大人且慢！”徐娘子在一旁泣不成声，“江郎心地仁善，可怜小女无家可归，这才许了小女一个归处。小女不求名分，只求能陪在江郎身边侍奉终老，请大人念在他心善的份上莫要罚他，要罚便罚小女吧！”
江诤却是气得更狠了，“好啊，狐媚贱妇，你这些伎俩我在宫中早已见惯了！我今日便先打死了你，以正家法——”说着便颤颤巍巍地走向堂前供着的镇宅宝剑。
“父亲不可！！”江远道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徐妙娘十余年来侍奉孩儿左右，不离不弃，皆因她悉心照料孩儿才几次脱离濒死，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亲这是要杀孩儿的救命恩人吗！”
江诤指着江远道的鼻子，浑身发抖，“你与一妓人牵扯不清，如此蒙羞之事，怎好还挂在嘴边——”
“大人！”徐娘子嚎啕一声伏倒在地，“小女乃是一介略通医术的良民，绝非那勾栏瓦舍中的妓妇，江郎从未去过烟花之地，求大人莫要污了江郎清白啊！”
江诤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对夫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是在逼着祖父妥协。
若是再不阻拦，只怕祖父今日若是不开口同意，也要被他们活活气死过去！
“祖父！”江柳棉推门而入，跪在徐娘子身边，“祖父莫要冲动！”
江诤看到江柳棉，有些惊讶，“谁许你进来的？崔婆子，快带她出去！”
“孙女已经长大，祖父不必再避着我！”江柳棉转向伏在地上抽泣的徐娘子，“徐小娘，你既自诩人媳，理应知晓祖父年事已高，受不得骤然动怒刺激。父亲远征十一年，本就孝道有亏，你现在这般话更是将父亲陷于不孝之地，只会让祖父与父亲之间更生嫌隙！”
徐娘子抬头怔然看了她一眼，“姑娘这话是从何说起，我只不过是心忧江郎……”
“够了！”江诤此刻也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对夫妇的不轨之心，沉着面色呵斥道：“你若是真心念你夫君，此刻就该速速劝他离去，莫要让他为你一介妇人失了孝道，如此在堂前冲撞于我！”
徐娘子眼含热泪，向江远道投去求救的委屈目光。
“至于你，”江诤走到江远道面前，露出一丝痛心之色，“你明知我不许你娶这僭越上位的妇人进门，却还是瞒着为父与她生下一双儿女。你我父子二人久别，你刚回府一日，还未能坐下来与我好好讲述一番这十余年来的经历，便要逼着我认下你的这位野妇吗？你看看你自己，离京这些年，可是将孝道礼法都混着西北的沙子吃进了肚里去！”
江远道垂着头，不作声了。
“罢了，罢了。”江诤摇了摇头，缓步走到主座前坐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吾儿，你身为家主，却对为父贸然不敬，为一妾室冲撞尊长，我罚你抄写家规五十遍，你可有异议？”
江远道叩首，“孩儿不敢有异议。”
“都下去吧。”江诤一挥手。
徐娘子哭得浑身颤抖，站不起身，江远道顿了一下，却并未搀扶，起身离开了敬椿堂。还是崔妈妈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等人都走净了，江柳棉也站起身，凑到江诤身边，“祖父莫气，孙女给祖父按一按头。”
江诤却拉过她，让她在自己膝前的软凳上坐下。
看着自己这位乖巧伶俐，生得芙蓉一般的明媚孙女，江诤叹了口气，“只苦了我的绵儿。”
“孙女不苦，”江柳棉伏在江诤膝头上，露出两个小虎牙甜甜一笑，“有祖父护着，孙女才不苦。”
江诤面色软了下来，眼中露出一丝欣慰。
“下旬府中置办接风宴，我已向从前的老友高侯送去请帖。”江诤摸了摸江柳棉的头顶，“他请来了前朝的大儒林老先生，在家中设下私塾教授子弟，你过些时日便去高府读书，见一见世面，莫要困在深府之中，同那徐氏一般短了远见。”
“真的吗？”江柳棉眸中一亮，“我可以去高府的私塾读书？”
自从十岁那年送别了启蒙先生之后，江柳棉已有许久没进学堂了，甚是怀念读书的日子。
“那是自然，这点面子，你祖父我可还是拿得出手的。”江诤又恢复了平日里笑眯眯的模样，“不过孙家那个素爱与你作对的二姑娘，也得了她那中丞祖父的荫佑，同去高府私塾借读。你可莫要光顾着与她争强斗狠，荒废了大好的学业。”
“孙女又不是小孩子，早就没那么幼稚了！”江柳棉笑嘻嘻地依偎在江诤膝上，“定不让祖父失望，为祖父把面子足足地争回来！”
这一趟风波结束，徐娘子自罚禁足了一月。
江诤听闻后不为所动，随了她去。
徐娘子禁足时，江柳棉少了个对她日日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人，她却也乐得清闲。
最令她开心的是，接下来的几日，她都再未做过什么离奇的梦，夜夜睡得安稳。
想是久悬的心事已了，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有条不紊。
转眼间，接风宴的日子便到了。
江府中人来人往，来客络绎不绝，高侯的驷车刚在江府门前停稳，江远道便迎了上去。
“侯爷与夫人光临寒舍，在下当真荣幸至极！”
高侯夫妇从车上走下来，抱拳笑道：“恭贺将军，升迁归乡，真是双喜临门啊！”
将高侯夫妇迎入府中，一众宾客顿时围了上来，拍马奉迎之声此起彼伏。
高侯承袭祖上荫封，举家三朝为官，是鼎鼎有名的朝中老臣，国之栋梁。更因自幼伴读圣侧，是当今皇帝面前的红人。
江府此次接风宴能请来这般人物，是托了江诤的颜面，更是对江远道此次在苍州立功的赞赏。各方权贵都因此要高看江家一眼。
徐娘子因尚在禁足，没有参加府宴。偌大的江府没有主母，江柳棉便在后院与江盈一同接待各方女眷，崔妈妈在一旁助阵。
虽还未及笄，有祖父与崔妈妈的教导，江柳棉却俨然已是一副当家的派头。
高侯莅临后，不再有新的贵客来到后院，江柳棉也终于落了闲，在一旁树荫下喝着酸梅汤纳凉。
这时，一名侯府打扮的小厮却走进后院，绕开人群来到了她身边。
江柳棉一眼便认出这是高小侯爷身边的小厮，她从前随祖父拜访侯府时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侍从可是来寻侯夫人的？”
小厮向江柳棉作揖，“小的来寻江姑娘，烦请姑娘随我一去。”
江柳棉心中有些纳闷，将江盈留在原地，说了去去便回后，跟小厮一同走向偏僻的院角。
孙家二姑娘孙姚刚摇着扇子从堂屋里走出来，便看见江柳棉跟在高小侯爷的小厮身后，走向了无人的偏僻处。
孙姚皱起眉头。
高侯爷人到暮年才得了这个嫡子，谁不知高家举家上下皆把这位小侯爷捧上了天，千般疼爱万般娇宠。
高小侯爷亦是争气，比他几个才貌出众的庶兄还要更胜一筹，生得相貌堂堂，年仅十一便过了院试，连老太师也夸赞他文采惊人，高小侯爷未来前途无量，便是再加官进爵，为侯府添光也不无可能。
若是能攀上这枚高枝，那便是一步登天。
孙姚家出身宪台，祖父乃是当朝御史中丞，尚且不敢想这等美事。江家一介宦官，现任家主更是粗俗武将出身，他江家姑娘竟敢与高小侯爷的小厮暗中来往？
孙姚拧着眉，无声靠近江柳棉所在的院角。
“江姑娘，公子在前院走不开，听说姑娘要来家中私塾读书，特命小人送来这套上好的笔墨。”小厮从提着的书箱中拿出一个锦囊，递到江柳棉手中，压低了声音道，“与公子所用乃是一套。”
江柳棉怔了怔，接过沉甸甸的锦囊，“是独给我的吗？还是去私塾的子弟都有？”
她只在拜访高府时与高小侯爷见过寥寥几面，感觉小侯爷是个正派温良之人，与他相谈甚欢，逢年过节也会互通书信问候，却没想到小侯爷竟对她这般上心。
“此笔墨乃是玉溪名门独产，每年只向御前供奉少许，寻常人家便是有钱也买不来的，”小厮一笑，“自然是公子给姑娘特备的。”
江柳棉感觉手中的锦囊又沉了几分，忙将它塞回小厮的书箱里，“无功受禄，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你快拿回去还给你家公子吧。”
小厮一脸为难，“公子的嘱托，小的怎好再拿回去？”
江柳棉将手藏到背后，刚欲再拒，却听到身后传来江盈的声音。
“姑娘是找我家长姐吗？可需我去唤她一声？”
江柳棉一转头，便见到孙姚正与江盈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凉亭前对立。
江柳棉啧了一声，这刺头怎的偏这时来找她。
挥挥手示意小厮快离开，江柳棉转身迎上前去。
孙姚斜眼一剜江盈，“你是谁，要你多嘴？”
“不知孙二姑娘来府，有失远迎。”江柳棉已然收整出一副礼貌的待客微笑，将委屈的江盈挡在身后，“孙二姑娘还不知道吧？这位是我的妹妹，前几日才随我父亲一同调回京城，名叫江盈。”
说着，又转向江盈，“盈儿，这位是孙大人家的二姑娘孙姚，比你稍长一岁，你该唤她一声孙二姐姐。”
江盈福身，“见过孙二姐姐。”
孙姚翻了个白眼，“谁要这样的妹妹？江柳棉，我方才亲眼见你与高小侯爷的小厮躲到没人的院角去了，你们在做什么？”
“高小侯爷的小厮？”江柳棉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我怎会认识如此富贵人家的小厮，孙二姑娘莫不是看错了吧？”
孙姚瞪大眼睛，“你装什么呢？我分明见到他就在墙角那里——”
孙姚绕过凉亭，指着二人方才对话的院角，那小厮的人影却早已不见。
“你！”孙姚回头瞪向江柳棉，却见对方一脸无辜，顿时升起怒火，愤愤地指向江盈，“看什么看，都怪你！”
江盈一颤，向江柳棉身后缩了缩。
江柳棉严肃了脸色，“孙二姑娘，我妹妹胆小，还请你不要这般恐吓她。”
“长姐，没关系的，”江盈拉了拉她的袖角，“我出身低微，孙二姐姐看不起我也是应当。她方才偷看长姐与人谈话，我一时好奇便上前多嘴了一句，却不想为长姐惹来这般麻烦……”
“你说谁偷看呢？！”
江盈这句话像是煽风点火，孙姚听后直接炸了锅，怒气冲冲地向二人走来。
江盈连连后退，江柳棉见孙姚是冲着江盈来的，也只得跟着护在江盈身前，二人很快退到了凉亭旁的池塘边缘。
孙姚生母早逝，长姐为母，自小也是千娇万宠地长大，养成了娇纵恣意的脾性，向来点火就着，在高门贵女面前尚且敢顶撞一二，更不怕她这般根基浅薄的人家。
若是不予理睬，孙姚兴许还能自讨没趣地收敛了脾气，可若是与她怼上一句，便是拉响了战争的号角，定要一决胜负论出个谁高谁低才肯罢休。
江柳棉年幼时，没少在对方身上吃亏。
如今的权宜之计，应当是不声不响，让孙姚发完这通火便罢了，还不至于将事情闹大。
在江府的接风宴上搞事，丢的可是江府的人。
江柳棉回头向江盈递了个眼神，抿唇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江盈低下头去。
“江柳棉，你父亲被封了个大将军，你便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是吗？”孙姚不依不饶，“你家人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江柳棉微笑，“孙二姑娘，你也知我家是武将出身，哪敢妄自尊大呢。我们招待不周实属抱歉，您就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了好么？气急伤肝，可要当心破了喜气。”
孙姚冷哼一声，怒色稍有收敛。
“孙二姐姐，请别怪我长姐，”
一个柔弱的声音带着哭腔，自江柳棉身后响起，“我母亲家中窘迫，几次颠沛流离，多亏父亲心善，才有了我今日衣食无忧的生活……”
江柳棉心中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那日的梦境与姜钺的打趣之言浮过她的脑海，令她心神一颤。
她不动声色地向一旁挪了挪步子，与江盈拉开距离。
江盈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委屈，附近的女眷姑娘们也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孙姚看见江盈眼中打转的泪珠，拧起眉头，“你搞什么？怎么好像我欺负你了似的！”
“孙二姐姐没有欺负我，”江盈一抹泪珠，抬起泪汪汪的一双眼，“是我自轻自贱，我与我母亲，天生便该低人一等，但我们已经知足，不怪姐姐轻贱我们！”
“你说什么！”孙姚被从四处射来的视线刺得慌了神，上前一步捉揪住江盈的领口，“是你自己非要比那丫鬟还狗腿，活该受人白眼，什么叫我轻贱你？！”
江柳棉从中拉开两人，“孙二姑娘，你是我们江府的客人，还请你注意言辞。”
江盈用力摇头，哭得梨花带雨，“不干我长姐的事，我长姐没有与人私会交谈，姐姐莫要乱说，这都怪我！”
“你——”孙姚与她说不通，此刻已是气得眼冒火星。
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手中拉架的动作未收，脚下却暗中后撤，同时扎稳了两腿。
果然，只听一声大叫，江盈忽然紧紧捏住孙姚与江柳棉的手，向池塘中栽了下去。
“当心！”江柳棉被扯了一个趔趄，却因早有准备，没有被连带着一同坠入池中。
两位姑娘狼狈落水，后院中一时炸开了锅。惊喊声与呼救声连成一片。
高侯夫人在一群女眷的簇拥下，也被院中的热闹吸引着走出亭榭，一打眼便看见了池边的景象。
江柳棉将计就计，装作一副慌神的样子，四面呼救了一番后，见无人下水，竟直接跳入池塘中，扑腾着游向在水中挣扎的二人。
“大人且慢！”徐娘子在一旁泣不成声，“江郎心地仁善，可怜小女无家可归，这才许了小女一个归处。小女不求名分，只求能陪在江郎身边侍奉终老，请大人念在他心善的份上莫要罚他，要罚便罚小女吧！”
江诤却是气得更狠了，“好啊，狐媚贱妇，你这些伎俩我在宫中早已见惯了！我今日便先打死了你，以正家法——”说着便颤颤巍巍地走向堂前供着的镇宅宝剑。
“父亲不可！！”江远道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徐妙娘十余年来侍奉孩儿左右，不离不弃，皆因她悉心照料孩儿才几次脱离濒死，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亲这是要杀孩儿的救命恩人吗！”
江诤指着江远道的鼻子，浑身发抖，“你与一妓人牵扯不清，如此蒙羞之事，怎好还挂在嘴边——”
“大人！”徐娘子嚎啕一声伏倒在地，“小女乃是一介略通医术的良民，绝非那勾栏瓦舍中的妓妇，江郎从未去过烟花之地，求大人莫要污了江郎清白啊！”
江诤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对夫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是在逼着祖父妥协。
若是再不阻拦，只怕祖父今日若是不开口同意，也要被他们活活气死过去！
“祖父！”江柳棉推门而入，跪在徐娘子身边，“祖父莫要冲动！”
江诤看到江柳棉，有些惊讶，“谁许你进来的？崔婆子，快带她出去！”
“孙女已经长大，祖父不必再避着我！”江柳棉转向伏在地上抽泣的徐娘子，“徐小娘，你既自诩人媳，理应知晓祖父年事已高，受不得骤然动怒刺激。父亲远征十一年，本就孝道有亏，你现在这般话更是将父亲陷于不孝之地，只会让祖父与父亲之间更生嫌隙！”
徐娘子抬头怔然看了她一眼，“姑娘这话是从何说起，我只不过是心忧江郎……”
“够了！”江诤此刻也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对夫妇的不轨之心，沉着面色呵斥道：“你若是真心念你夫君，此刻就该速速劝他离去，莫要让他为你一介妇人失了孝道，如此在堂前冲撞于我！”
徐娘子眼含热泪，向江远道投去求救的委屈目光。
“至于你，”江诤走到江远道面前，露出一丝痛心之色，“你明知我不许你娶这僭越上位的妇人进门，却还是瞒着为父与她生下一双儿女。你我父子二人久别，你刚回府一日，还未能坐下来与我好好讲述一番这十余年来的经历，便要逼着我认下你的这位野妇吗？你看看你自己，离京这些年，可是将孝道礼法都混着西北的沙子吃进了肚里去！”
江远道垂着头，不作声了。
“罢了，罢了。”江诤摇了摇头，缓步走到主座前坐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吾儿，你身为家主，却对为父贸然不敬，为一妾室冲撞尊长，我罚你抄写家规五十遍，你可有异议？”
江远道叩首，“孩儿不敢有异议。”
“都下去吧。”江诤一挥手。
徐娘子哭得浑身颤抖，站不起身，江远道顿了一下，却并未搀扶，起身离开了敬椿堂。还是崔妈妈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等人都走净了，江柳棉也站起身，凑到江诤身边，“祖父莫气，孙女给祖父按一按头。”
江诤却拉过她，让她在自己膝前的软凳上坐下。
看着自己这位乖巧伶俐，生得芙蓉一般的明媚孙女，江诤叹了口气，“只苦了我的绵儿。”
“孙女不苦，”江柳棉伏在江诤膝头上，露出两个小虎牙甜甜一笑，“有祖父护着，孙女才不苦。”
江诤面色软了下来，眼中露出一丝欣慰。
“下旬府中置办接风宴，我已向从前的老友高侯送去请帖。”江诤摸了摸江柳棉的头顶，“他请来了前朝的大儒林老先生，在家中设下私塾教授子弟，你过些时日便去高府读书，见一见世面，莫要困在深府之中，同那徐氏一般短了远见。”
“真的吗？”江柳棉眸中一亮，“我可以去高府的私塾读书？”
自从十岁那年送别了启蒙先生之后，江柳棉已有许久没进学堂了，甚是怀念读书的日子。
“那是自然，这点面子，你祖父我可还是拿得出手的。”江诤又恢复了平日里笑眯眯的模样，“不过孙家那个素爱与你作对的二姑娘，也得了她那中丞祖父的荫佑，同去高府私塾借读。你可莫要光顾着与她争强斗狠，荒废了大好的学业。”
“孙女又不是小孩子，早就没那么幼稚了！”江柳棉笑嘻嘻地依偎在江诤膝上，“定不让祖父失望，为祖父把面子足足地争回来！”
这一趟风波结束，徐娘子自罚禁足了一月。
江诤听闻后不为所动，随了她去。
徐娘子禁足时，江柳棉少了个对她日日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人，她却也乐得清闲。
最令她开心的是，接下来的几日，她都再未做过什么离奇的梦，夜夜睡得安稳。
想是久悬的心事已了，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有条不紊。
转眼间，接风宴的日子便到了。
江府中人来人往，来客络绎不绝，高侯的驷车刚在江府门前停稳，江远道便迎了上去。
“侯爷与夫人光临寒舍，在下当真荣幸至极！”
高侯夫妇从车上走下来，抱拳笑道：“恭贺将军，升迁归乡，真是双喜临门啊！”
将高侯夫妇迎入府中，一众宾客顿时围了上来，拍马奉迎之声此起彼伏。
高侯承袭祖上荫封，举家三朝为官，是鼎鼎有名的朝中老臣，国之栋梁。更因自幼伴读圣侧，是当今皇帝面前的红人。
江府此次接风宴能请来这般人物，是托了江诤的颜面，更是对江远道此次在苍州立功的赞赏。各方权贵都因此要高看江家一眼。
徐娘子因尚在禁足，没有参加府宴。偌大的江府没有主母，江柳棉便在后院与江盈一同接待各方女眷，崔妈妈在一旁助阵。
虽还未及笄，有祖父与崔妈妈的教导，江柳棉却俨然已是一副当家的派头。
高侯莅临后，不再有新的贵客来到后院，江柳棉也终于落了闲，在一旁树荫下喝着酸梅汤纳凉。
这时，一名侯府打扮的小厮却走进后院，绕开人群来到了她身边。
江柳棉一眼便认出这是高小侯爷身边的小厮，她从前随祖父拜访侯府时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侍从可是来寻侯夫人的？”
小厮向江柳棉作揖，“小的来寻江姑娘，烦请姑娘随我一去。”
江柳棉心中有些纳闷，将江盈留在原地，说了去去便回后，跟小厮一同走向偏僻的院角。
孙家二姑娘孙姚刚摇着扇子从堂屋里走出来，便看见江柳棉跟在高小侯爷的小厮身后，走向了无人的偏僻处。
孙姚皱起眉头。
高侯爷人到暮年才得了这个嫡子，谁不知高家举家上下皆把这位小侯爷捧上了天，千般疼爱万般娇宠。
高小侯爷亦是争气，比他几个才貌出众的庶兄还要更胜一筹，生得相貌堂堂，年仅十一便过了院试，连老太师也夸赞他文采惊人，高小侯爷未来前途无量，便是再加官进爵，为侯府添光也不无可能。
若是能攀上这枚高枝，那便是一步登天。
孙姚家出身宪台，祖父乃是当朝御史中丞，尚且不敢想这等美事。江家一介宦官，现任家主更是粗俗武将出身，他江家姑娘竟敢与高小侯爷的小厮暗中来往？
孙姚拧着眉，无声靠近江柳棉所在的院角。
“江姑娘，公子在前院走不开，听说姑娘要来家中私塾读书，特命小人送来这套上好的笔墨。”小厮从提着的书箱中拿出一个锦囊，递到江柳棉手中，压低了声音道，“与公子所用乃是一套。”
江柳棉怔了怔，接过沉甸甸的锦囊，“是独给我的吗？还是去私塾的子弟都有？”
她只在拜访高府时与高小侯爷见过寥寥几面，感觉小侯爷是个正派温良之人，与他相谈甚欢，逢年过节也会互通书信问候，却没想到小侯爷竟对她这般上心。
“此笔墨乃是玉溪名门独产，每年只向御前供奉少许，寻常人家便是有钱也买不来的，”小厮一笑，“自然是公子给姑娘特备的。”
江柳棉感觉手中的锦囊又沉了几分，忙将它塞回小厮的书箱里，“无功受禄，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你快拿回去还给你家公子吧。”
小厮一脸为难，“公子的嘱托，小的怎好再拿回去？”
江柳棉将手藏到背后，刚欲再拒，却听到身后传来江盈的声音。
“姑娘是找我家长姐吗？可需我去唤她一声？”
江柳棉一转头，便见到孙姚正与江盈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凉亭前对立。
江柳棉啧了一声，这刺头怎的偏这时来找她。
挥挥手示意小厮快离开，江柳棉转身迎上前去。
孙姚斜眼一剜江盈，“你是谁，要你多嘴？”
“不知孙二姑娘来府，有失远迎。”江柳棉已然收整出一副礼貌的待客微笑，将委屈的江盈挡在身后，“孙二姑娘还不知道吧？这位是我的妹妹，前几日才随我父亲一同调回京城，名叫江盈。”
说着，又转向江盈，“盈儿，这位是孙大人家的二姑娘孙姚，比你稍长一岁，你该唤她一声孙二姐姐。”
江盈福身，“见过孙二姐姐。”
孙姚翻了个白眼，“谁要这样的妹妹？江柳棉，我方才亲眼见你与高小侯爷的小厮躲到没人的院角去了，你们在做什么？”
“高小侯爷的小厮？”江柳棉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我怎会认识如此富贵人家的小厮，孙二姑娘莫不是看错了吧？”
孙姚瞪大眼睛，“你装什么呢？我分明见到他就在墙角那里——”
孙姚绕过凉亭，指着二人方才对话的院角，那小厮的人影却早已不见。
“你！”孙姚回头瞪向江柳棉，却见对方一脸无辜，顿时升起怒火，愤愤地指向江盈，“看什么看，都怪你！”
江盈一颤，向江柳棉身后缩了缩。
江柳棉严肃了脸色，“孙二姑娘，我妹妹胆小，还请你不要这般恐吓她。”
“长姐，没关系的，”江盈拉了拉她的袖角，“我出身低微，孙二姐姐看不起我也是应当。她方才偷看长姐与人谈话，我一时好奇便上前多嘴了一句，却不想为长姐惹来这般麻烦……”
“你说谁偷看呢？！”
江盈这句话像是煽风点火，孙姚听后直接炸了锅，怒气冲冲地向二人走来。
江盈连连后退，江柳棉见孙姚是冲着江盈来的，也只得跟着护在江盈身前，二人很快退到了凉亭旁的池塘边缘。
孙姚生母早逝，长姐为母，自小也是千娇万宠地长大，养成了娇纵恣意的脾性，向来点火就着，在高门贵女面前尚且敢顶撞一二，更不怕她这般根基浅薄的人家。
若是不予理睬，孙姚兴许还能自讨没趣地收敛了脾气，可若是与她怼上一句，便是拉响了战争的号角，定要一决胜负论出个谁高谁低才肯罢休。
江柳棉年幼时，没少在对方身上吃亏。
如今的权宜之计，应当是不声不响，让孙姚发完这通火便罢了，还不至于将事情闹大。
在江府的接风宴上搞事，丢的可是江府的人。
江柳棉回头向江盈递了个眼神，抿唇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江盈低下头去。
“江柳棉，你父亲被封了个大将军，你便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是吗？”孙姚不依不饶，“你家人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江柳棉微笑，“孙二姑娘，你也知我家是武将出身，哪敢妄自尊大呢。我们招待不周实属抱歉，您就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了好么？气急伤肝，可要当心破了喜气。”
孙姚冷哼一声，怒色稍有收敛。
“孙二姐姐，请别怪我长姐，”
一个柔弱的声音带着哭腔，自江柳棉身后响起，“我母亲家中窘迫，几次颠沛流离，多亏父亲心善，才有了我今日衣食无忧的生活……”
江柳棉心中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那日的梦境与姜钺的打趣之言浮过她的脑海，令她心神一颤。
她不动声色地向一旁挪了挪步子，与江盈拉开距离。
江盈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委屈，附近的女眷姑娘们也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孙姚看见江盈眼中打转的泪珠，拧起眉头，“你搞什么？怎么好像我欺负你了似的！”
“孙二姐姐没有欺负我，”江盈一抹泪珠，抬起泪汪汪的一双眼，“是我自轻自贱，我与我母亲，天生便该低人一等，但我们已经知足，不怪姐姐轻贱我们！”
“你说什么！”孙姚被从四处射来的视线刺得慌了神，上前一步捉揪住江盈的领口，“是你自己非要比那丫鬟还狗腿，活该受人白眼，什么叫我轻贱你？！”
江柳棉从中拉开两人，“孙二姑娘，你是我们江府的客人，还请你注意言辞。”
江盈用力摇头，哭得梨花带雨，“不干我长姐的事，我长姐没有与人私会交谈，姐姐莫要乱说，这都怪我！”
“你——”孙姚与她说不通，此刻已是气得眼冒火星。
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手中拉架的动作未收，脚下却暗中后撤，同时扎稳了两腿。
果然，只听一声大叫，江盈忽然紧紧捏住孙姚与江柳棉的手，向池塘中栽了下去。
“当心！”江柳棉被扯了一个趔趄，却因早有准备，没有被连带着一同坠入池中。
两位姑娘狼狈落水，后院中一时炸开了锅。惊喊声与呼救声连成一片。
高侯夫人在一群女眷的簇拥下，也被院中的热闹吸引着走出亭榭，一打眼便看见了池边的景象。
江柳棉将计就计，装作一副慌神的样子，四面呼救了一番后，见无人下水，竟直接跳入池塘中，扑腾着游向在水中挣扎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