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别,恩怨两清。纵有相逢,也……”

    顾菀从梦中惊醒,只觉得掌心一片黏腻,暮春的潮意从厚厚的帷幕外钻进来,冷的骨头缝里都发酸。

    “姑姑。”在外间的春迟察觉到帐内的动静,掀了帘子进来,熟练的拉着她的手一摊,却是有些担心的埋怨,“怎么手心里都是冷汗,你又做噩梦了?”

    顾菀没有说话,昏黄的灯光下,人影有些朦胧,她一时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梦里,直到外面的鸡鸣狗吠声响起,她才一口虚脱的靠在引枕上,有些自嘲的说道,“是顾家村啊……”

    “是啊,你这可是在家里。”春迟是个利落的,早在房中点了灯,一边给她塞了个汤婆子,一边端来了安神汤,嘴中还嘟嘟囔囔念个不停,“要是在宫里,哪里用得着遭这份儿罪,连个地龙都没有。”

    顾菀端着药,小口的呷着。安神汤一股子怪味,不苦,不至于难以下咽,却也谈不上好喝。像隔夜的馊水,在她这种吃惯苦的人口中,连恶心都算不上,只是有些无聊。

    喝了半碗药,待手脚暖了些,她才会过神来,见春迟碎碎念的抱怨,忍不住笑着安慰她,“要是在宫里,我也不敢这么喝药啊。”

    “那倒是。”春迟身子微微一僵,但很快又变得若无其事起来,声音里还有几分刻意的欢快,“出来有出来的好,但咱们也不缺钱,不如就把这房子修修吧。”

    “在村里,太招眼了不好。”顾菀左右睡不着了,便拥着被子坐在那里,看着春迟在屋中升炉子。

    “那咱们可以搬远点啊,去城里买个宅子?或者是庄子上?”春迟不怎么熟练的掏着炉子,再次不死心的建议,“不是我说,您家里人太多了。我原以为咱们在宫里是房子就狭仄,可等到了乡下,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家三口住一间屋的。”

    她本是尚宫局的大丫头,里外一堆人伺候着,这种烧茶倒水的活计早就生疏了,弄的满屋子烟,才勉强把火烧起来。

    “父母在,不别居。”顾菀看着天色逐渐发白,外面有脚步声和说话声,知道家中人应该也醒了,笑着压低了声音,“我还是个姑娘呢,好不容易回来,父母尚在,哪儿有自己搬出去的道理。”

    听到这话,春迟瘪了瘪嘴,却是不再说话。

    是的了,哪怕顾菀如今已经三十有二,搁在乡下都已经是快当婆婆的年纪,可从律法上讲,她还是个姑娘家。

    原因很简单。

    她是宫女子。

    十二岁入宫,三十二岁出宫,她在那高墙里过了二十年,从懵懵懂懂的乡下丫头到权倾后宫的“内相”,长的仿佛一辈子。

    原本以为此生就要老死在那里了,却不料还有出来的机会。

    别说春迟了,就连她自己也时不时的恍惚,觉得自己还在那个阴沉沉的宫殿里。

    “这里虽然什么都寒碜,可安全。”让春迟帮自己穿好衣服,虽然是棉布做的,可也是上好的松江棉,在熏笼上捂了一夜,热乎乎的很舒服。她开玩笑的掐了掐小丫头的脸,“不用再担心稀里糊涂的丢了命,难道不好吗?”

    “那倒是。”春迟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就见到门被人砰的一声撞了进来,然后一个黑黢黢的小丫头闯了进来,像一头初生的小牛犊子般扑向顾菀,带着春日早上的湿气扑到顾菀怀里,“姑奶奶,大母让我来喊你吃朝食。”

    “啊!”春迟尖叫了起来,气急败坏的将小丫头扯了起来,“小娘子,你可是个小娘子!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小娘子!这成何体统!嬷嬷们是怎么教人的!”

    “嗯?”桃娘吃着手,好奇的看着抓狂的春迟,黑葡萄般的眼珠子里满是没有被知识污染过的光芒。

    顾菀笑的肚子疼,连忙劝着春迟把侄女放下来,“别紧张别紧张,这不是在宫里了,没有掌教嬷嬷。”

    “啊……”

    “何况我侄孙女本来就是乡野村姑,她这样很正常的。”

    “哦。”春迟放下了手,意识回笼,站在昏暗的室内,整个人显出一种生无可恋的颓然来。

    不怪春迟失落。

    她本是在掖庭中出生,又在掖庭里长大,世界里只有那座巨大的宫廷,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原本一等一的伶俐人,如今到了这乡间,倒是处处不合时宜了。

    仿佛一个蠢货。

    “没事,没事。”顾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我也常常忘记这是在家里,咱们一起犯蠢,就不显得蠢了。”

    才三岁的桃娘趴在顾菀的被子上,她原本听不懂春迟在难过什么,但听到顾菀说犯蠢,立刻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叫道,“姑奶不蠢,姑奶漂亮!”。

    “嗯,桃娘也漂亮。”顾菀摸了摸桃娘歪七八扭的发髻露出一个笑容。

    桃娘听到夸奖,嘿嘿的笑了,小黑脸显得更加丑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腆着小肚子献宝般的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姑奶奶,大母买了豆浆,正在锅里煮着呢,让我喊你起来,趁热喝。”

    “嗯。”顾菀拢了拢头发,随便一扎,无视了春迟无声的碎碎念,笑着跟桃娘出了门。

    顾家是个口子形的大院落,正房有三间,原本正中住着父母,她回来后母亲要将这个屋子让给顾菀,顾菀推辞再三才作罢。

    但这样一来,顾菀就顺势住了正方西边的屋子,大哥一家挪到正房东边,二哥三家两家挪到了西厢。东厢的房子原本是作厨房和杂物间的,如今也挪了一半给大哥的儿子和二哥的儿子一家。

    带着女儿合离回娘家的大侄女被挤到了正门的角门里。

    真是为了她一个,劳动一大家子。

    顾菀原本也是有些纠结,然而母亲的心意,她却也不好拂却。

    “他们都欠你的。当年若不是你进宫,哪里有他们的活路。”顾老婆子夜里跟女儿说起话来时,理直气壮。

    宫中选宫女,是给钱粮的。

    当年刚建国,战事频繁,官府征召,顾家这种良家需要应征入伍。

    然而顾家老头脚跛。

    顾家老大虽已经成年,身体孱弱,去了战场恐怕就回不来了。

    顾家老二才十五,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他若去了战场,家里农田没有人种,一家老小得活活饿死。

    况且那会儿年景又不好,三年两灾,家中余粮连嚼用都不够,更别说还钱抵徭役了。

    顾家那会儿天天愁云惨淡,老大老二为了谁去战场争执不已。

    老二觉得自己强健,当代父兄去。老大觉得自己一介废人,不如去送死,还能帮家里省一口粮。顾老头心疼儿子们年轻,还有无限未来,默默的收拾旧盔甲,准备偷偷上战场。

    最后这难题,是顾菀解的。

    谁也不知道,她十三岁的姑娘,哪里有那么大勇气,偷了户籍,走了四十里夜路,到府衙里把自己卖了。

    那时刚建国,宫廷内极度缺宫女,因此曾向民间征召过一次官女子,然而响应却寥寥。

    原因很简单,对于符合宫女征召标准的家庭来说,送女儿入宫,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宫女的要求极高,对年龄,样貌,家庭都有要求。需得十五岁以下,样貌周正的良家子。

    然而乡间能够得上这个标准的女孩儿,自行嫁娶,就可得一笔不少的聘礼,且女儿不用远嫁,不必骨肉分离,日常还能得到照拂。

    若是入宫,那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就跟打了水漂一般。除了入选的一笔赏钱,以后生死都难料,跟别说还能照顾父母,帮衬兄弟了。

    那会儿刚立国,高祖皇帝与天下百姓约法三章,承诺安民养民,不许强行征召,于是官府只能提高安家费。

    顾菀十三岁那年,那笔入宫的安家费,不但够给哥哥们抵徭役,还能够一家人半年的口粮。

    顾家人是不知道她去私下应召的。那天顾老二偷了盔甲想要去服役,被顾家老大拉住,最后顾老头要去,却又被两个儿子劝住。一家又哭又闹,竟然没有发现少了个人。等第二天天亮时,还是官府送钱来,他们才知道顾菀已经决定入宫了。

    他们一家人,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顾菀是那批十二名宫女中的最后一个。

    太守正为期限已到,凑不齐人而烦恼。见她一个小丫头擂鼓,又带着户籍,便赶紧办了手续,让她与其它候选宫女一起上了船,沿黄河逆流去长安。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坐船,她站在船头看了很久的故乡,水雾太大,她什么也没看到。

    后来才知道,那天全家人也都去码头找了她,他们不知道她做的那艘船,只是在码头上哭了一天,等到夜黑才回家。

    有了那笔钱,哥哥们没有上战场,逃过了建国后最后的一场大战争。

    同县去服役的人,后来回来的不到十分之一。四肢健全者,不足百分之一。

    顾家熬过了那艰苦的三年,后来几年风调雨顺,逐渐攒了钱粮,给老大治好了病。

    再后来,哥哥们娶妻生子,开枝散叶,顾家成为远近闻名的殷实人家,但全家人心里头唯一遗憾的,便是音信全无的顾菀。

    所以,二十年后,当朝廷通知,说顾菀服役结束,蒙皇后恩典,放归故里时,顾家等人还以为听错了。

    但当全家守着那条旧路,看着穿着破袄,带着一个傻乎乎丫头,骑着毛驴回来的顾菀时,一瞬间都沸腾了。

    哪怕过了二十年,骨肉血亲,也能一眼认出。

    顾老婆子抱着女儿,哭的整个人都要抽过去,顾菀更是泣不成声,泪眼婆娑。

    众人大哭一场之后,便簇拥着她回家。

    宫里头的二十年,家里人也没有问。

    伺候人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就不让女儿伤心了。

    能捡条命回来,顾家人已经非常满足了。

    回家了,

    每天都是舒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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