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的夏天,女学毕业,孙梦菱满怀期许,找到父兄,当着全家人的面,告知了她已挑好未来丈夫的消息。

    父亲面露难色,朝坐着轮椅的三哥看了一眼,三哥没吭声,挺着孕肚的三嫂按捺不住,阴阳怪气插了话:“小妹,你年龄到了,是该嫁人了。不过丑话我可得说在前头——”

    撇开残废丈夫阻拦的手,面色红润的孕妇上前一步,撑着后腰毫不退让:“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别说哥哥嫂子不疼你,嫁妆和压箱底的钱一定给你备足,但家里余下的产业,可就与你无关,出了门,你自是别家的人了!”

    孙梦菱狐疑盯了会儿新嫂,又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想求个准确答案。

    母亲去得早,爸一向是最疼她的,大哥和二哥出事后,多少次喝醉了,说家里人少了冷清,舍不得她再嫁去旁人家,定要招个好女婿入赘,留她一辈子在家才是。

    难道爸改了主意?

    孙梦菱心慌意乱,却见父亲在她的注视下,避开了眼神,背了身叹气说:“阿菱,你三嫂说的也在理。你三哥他虽然……,可家里并不是没有男丁,留你招赘,将来是非多。”

    手心手背都是肉,孙父谁也不想伤害,但作为一家之主,得往长远了考虑。老三自从残了一条腿,日渐消沉,给他娶的妻子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进门前就提了要求,将来大头得留给三房,女儿不能留在家里招婿,乱了规矩。

    他思虑再三,儿媳再精明强势,守住的家业也是留给孙家子孙的。可要是招的女婿将来起了异心,这家产可就改了外姓。

    他做主同意了儿媳的要求,但女儿那边,却一直没忍心去提,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孙父回过身,歉意地看向女儿:“阿菱,你得体谅家里,爸一定给你说门好亲事,不会委屈了你。”

    孙梦菱一下子如雷击中,眼睛湿了,她深深望了眼父亲,又望了望三哥,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抢孙家的财产,所以就要反悔,要赶我出门——我讨厌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不算话!”

    她抹着泪,转身跑了出去,伤心不已。

    三嫂嫁进来才半年,就母凭子贵,就成了孙家名副其实女主人。而自己,则是被舍弃的那个,被他们权衡之下,要永永远远赶离孙家。

    她多么舍不得自己的家,可她的家人们早就盘算着不要她了!

    孙梦菱哭肿了眼,一连几天不肯见人。

    孙父急得团团转,许诺一定给女儿找个称心如意的好人家,陪再丰盛的嫁妆也在所不惜。可当孙梦菱悲伤稍缓,表示要嫁给一直辅导她功课的苏绍清时,却又遭到父亲的一口回绝。

    招婿得找没家世好拿捏的,可若正正经经嫁女儿,在孙父传统的观念里,必须找个门当户对的,将来富贵才能长久。

    孙梦菱听不进去父亲的劝说,满心只觉得家人虚伪,出尔反尔要嫁她出门也就罢了,连自由择婿的权力也不肯施舍给她,难道养她只为了联姻谋利不成?

    偏激的孙梦菱在她二十岁那年,做了一件离经叛道的事。

    她拐走了苏绍清,带着私房钱和母亲留下的首饰细软,远远逃离孙家,要和苏绍清做一对亡命鸳鸯。

    那半年的同居生活,是她这辈子最后的幸福时光。

    她药倒了这只呆头鹅,坐实了夫妻名分,真的像个小女人一样,快快乐乐地操持起一个小小的家。白天,他去学校教书,她就在家乖乖等他,把家里的地扫得干干净净,桌椅家具擦得一尘不染。傍晚,她黏哒哒地去接他,挽紧他的胳膊,一起去买菜,踏着夕阳回家做饭。

    她不会做饭,常把厨房弄得一团糟。绍清这人从不说情话,但做的事却很暖心,做饭烧菜的事他一个大男人就一力承接下来,每晚厨房亮着灯,他像个小媳妇一样在厨房忙得团团转,孙梦菱就觉得好幸福,像条小尾巴一样,从后头环着他的腰,娇滴滴地撒娇,拉长了嗓子喊他的名字,说“绍清,绍清——,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呢,完蛋了,你肯定给我下了什么蛊,害得我一天到晚脑子里想得全是你,讨厌死啦。”

    她埋头蹭他后背,不讲理地撒着娇,他两只耳朵红得厉害,闷声闷气哄她出去,再胡闹下去,饭就吃不成了。

    孙梦菱才不听呢,手从他白衬衫的下摆钻进去,坏心眼地挑逗他。

    ……

    半年后,孙梦菱意外碰见以前的同学,得知了一个惊天噩耗。她走后,父亲和三哥自责不已,心急如焚地到处找她,前阵子听人说在某个地方有人见过她,就开了车过去找,结果下暴雨路过一段山路的时候,被泥石流掀翻了车,两个人连带司机和管家,车上四人全都遇难而亡。

    孙梦菱浑浑噩噩地回家奔丧,也迎来了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葬礼上,她被前来吊唁的沈家独子相中,可笑的一见钟情,没出丧期就遣人来说媒。

    当地的风俗如此,亲人丧世百日里可以办喜事,否则就要再等三年,才能办儿女婚嫁。

    孙梦菱无心理会,但这位沈少手段频出,连恨她入骨的三嫂也前来做说客。

    “孙家靠你靠我,两个女流根本撑不起来,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啊,还没出世就没了父亲!非但如此,连本该属于他的家产也可能保不住,外头多少人虎视眈眈!只有你嫁给沈少,有了靠山,那些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孙梦菱!这是你欠我,欠我和肚子里的孩子的!”三嫂这样恨恨地告诉她。

    人生最难的事,莫过于两全。

    孙梦菱背弃了爱人,不惜以近乎羞辱的方式断了两人间的感情,如三嫂所愿嫁去了A市,做了沈家妇。

    她的心已经死了,活着也不过行尸走肉。

    而天之骄子一般的沈家少爷,爱如炙火般灼人,得不到心,就强占了她的身。发现她已无贞洁后,扭曲了脸,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骂她是□□!问她心里是不是还装着婚前私奔的那个奸夫,问她孙家是怎么教的女儿,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得不到回应的爱,渐渐扭曲为恨。

    家暴,谩骂,出轨,羞辱……即便在强迫下有了儿子,她的处境也没有改变——当然,心如死灰的她,也没想过要有什么改变。

    她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给远方的小侄儿做靠山,看在沈家的面子上,没人敢欺负那对孤儿寡母,掠夺孙家的财产——这是她欠三哥,欠父亲的。她将这些痛苦视为赎罪,她是个罪人,再也不配得到幸福。

    再后来,孙梦菱悲哀地发现,连这赎罪也是一厢情愿的可笑。

    小侄儿根本不是三哥的种,是那女人和自家表哥□□的野种!闹剧落幕,孙家的家产被变卖,转入了她名下。

    可她哪里需要这些钱,这些年,她早活够了。

    儿子从小跟着他爷爷,被教导得很好,却也很疏远,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婚内强.暴之下的产物。

    孙梦菱了无生意,仅余的念头是想再看一眼当年的爱人,仅此而已。

    宛城。

    她花高价请侦探,转辗找到了绍清的地址。见面时,他年幼的女儿在远处的店里乖乖吃蛋糕,泪水模糊了梦菱的脸,她也曾在梦里圆满过,父亲和三哥还在,她生了一对儿女,儿子像她,女儿像他,他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回娘家探亲。

    果然,那个小女孩很像他,然而,她已是别人的妻子母亲,而他也成了旁人的父亲和丈夫。

    *

    沈辞的讲述,到此暂告一段落。

    他目视着凝凝,“这是我母亲日记中记载的内容,她只写到了这儿,终止在你父亲车祸遇难的那一天。”

    顿了下,他说:“之后的事,如果你还想知道,我也可以全部告诉你。”

    在凝凝的默许中,讲述继续。

    爱而不得的沈父,对妻子失望不已,得知她偷会“情夫”后,妒火驱使他开车一路跟踪过来,撞见那下贱的男人替他妻子擦泪时,妒意在他的胸腔中熊熊燃烧。

    他想撞死这个男人!

    没了他,或许他们的婚姻不会这么可悲,不是只剩他一个人在跳独角戏,而他的妻子却始终冰封着心。

    是,没错!没了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他们的婚姻或许还有好转的可能,心空了的梦菱才能接受另一份爱意。

    理智被妒意燃尽,冲动之下,他开车直直朝那个男人撞去——

    “小心——!”

    梦菱眼睁睁看见一辆车朝绍清疾驰而去,她冲过去,想推开他,就算推不开,她也想跟他同死!

    然而,最悲剧的事发生了。

    苏绍清当场丧命,梦菱却只受了点皮肉伤。

    他死前的最后一刻,后脑勺的血染红了一地,几乎发不出声来,却还是望着她的方向,轻喃她的名字——“菱菱”。

    “呆子,你怎么对我一点也不好奇呀。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梦菱’吗?怀我的时候,我妈总做一个梦,满池塘的菱角绿丛里,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眉心一点胭脂红,笑盈盈撑着长杆,坐在木盆里弯腰采菱角呢!我爸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阵子她怀孕闷,常看《石头记》,是惦记上里头的小丫头香菱了。”

    “你喜不喜欢我的名字呀?爸爸叫我阿菱,哥哥们从前只喊我小妹。菱菱这个名字只留给你叫好不好?绍清,好绍清,你最好了——叫我声菱菱吧,我喜欢听你喊我的名字,好不好嘛——”

    他脸皮薄,夫妻一样相处半年,这样的昵称也就翻云覆雨间,被她胁迫着念过几次,回回他一念,她就心软,软得不像话,好想一辈子跟他这么长长久久下去。

    叫她这个名字的已经死了,就这么死在她面前。

    活着的却是个禽兽,是个害死绍清的禽兽,梦菱悲恸不已,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死死盯着那个杀人凶手——她名义上的丈夫!

    到这儿,沈辞沉默了良久。

    关于沈辞父母的那桩惨案,凝凝其实也隐约听说过,听说是沈太枪杀了亲夫,又开枪自杀,留下一团疑云,外人都猜测是沈太受不了丈夫频繁出轨,却原来真相是这个。

    沈家肯定要保住唯一的继承人,一个无辜的司机被收买顶罪,但孙梦菱用自己的方式偿还了这一笔罪孽。

    凝凝失去了父亲,而沈辞也失去了双亲。

    他们都是在缺失部分情感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残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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