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你来我这儿,该是有什么事要问?”

    莫归鸿高坐于桌案之后,忙着翻阅一沓信件,久久听不到自己学生的话,于是头也不抬地问他。

    他待自己的学生向来如沐春风,今日的态度,略微有些冷淡了。

    宋珏是想询问他有关江南的事不错,可书房里寂静无声,只余莫归鸿手上纸张相互摩挲的窸窣声响,屋子里算不上亮堂,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而坐于主位的那个人却又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做派,这都让他感到一种缠绕在自己周身的压抑与凝重。

    宋珏不相信什么都不肯透露给连自己亲儿子的莫归鸿,会在他的直言问询下,就把事实说给一个门生听。

    所以他话已到嘴边,还是被自己迂回了回去,突发奇想临时起意一样问起另一件事来。

    “殿试之前,您曾说过,学生的名次会更靠前,您对学生能得到陛下的重用似乎早有预料。”宋珏谦卑地问:“可是学生一直不知,学生何德何能,能得您和陛下如此看重与培植。”

    他能察觉得到,自己愈来愈靠近政治中心,无论是莫归鸿还是萧怀瑾都有扶持他为自己所用的打算,可他是莫家的门生,也就是莫党,是萧怀瑾的敌对阵营,她明知如此还是要用他,而莫归鸿明知萧怀瑾对他的偏爱却无任何表示。

    这太诡异了,且对地位被动的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培植?”

    约是没想到他居然还会为这么一件小事纠结,莫归鸿笑了两声,理所当然一般道:“你有真才实学,又是寒门出身,能写出踏实务实的文章,提出切实可行的政见,陛下既然想要抑豪强,压氏族,自然会重用你。”

    不选择宋珏,难道要选择他莫太师的长子?江南首富薛家的长子?还是江北尹家、赵大宰相的好学生?亦或是其他显贵大族家的无能子弟?

    萧怀瑾压根儿就没得选。

    莫归鸿脸上的表情再度如惯常般和善可亲,出口的话却直白锋利。他没有说什么场面话,对自己的这个学生,本也不需要多余的虚与委蛇。

    “即便我是您的学生?”

    宋珏还是怀疑,萧怀瑾待他,可没有一点顾忌他莫党的身份。看重一个敌人手下的小臣子,这实在不合常理,然而她看上去也没有任何挑拨或招揽的意思,仿佛就真的只是欣赏他,信任他,看好他,仅此而已。

    “那又如何?”莫归鸿笑他应对政事细心妥帖,可玩弄起权术和人心的博弈,还是稚嫩了些。

    他捋着长须,眯起眼睛,带着老父亲般的慈爱却又不掩精明的笑容,对宋珏道:“咱们的陛下是个聪明人,懂得把百官拒之于外只会加大她的不利。”

    “更何况你要知道,人心是最好利用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宋珏身上,“尤其是初入官场,脚跟还没站稳的年轻人的心。”

    宋珏仿若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冷的他一瞬屏气凝神,绷紧了全身。

    莫归鸿言辞依旧温和,但莫家家主的暗示与提醒,甚至是警告,不可谓没有重量,而他宋珏不过一个小小学生,断没有莫弁星那样顶嘴反抗的底气。

    他是识时务的,“学生人微言轻,在宫中处事自当谨小慎微,处处留心,不敢走错一步。得益于有老师为学生指点迷津,学生才能有今日造化。学生愚钝,日后还望老师继续为在下之向导,以防学生走上歧路。”

    他一堆尊师重道的漂亮话说出去,莫归鸿只是随意摇了摇头,满不在乎说:“不必。我既已经收你为我的学生,自然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若是有一天莫家失了势,多要你一个也没用,反之莫家得势,用不着我多说什么,你自己会选择站在有利的一边。”他嘴角的笑没有收敛,只是淡了些,“好听的空话说说也就罢了。”

    “……是。”宋珏干巴巴应答。

    他擅长与莫归鸿这样总是笑脸相迎的人打交道,但一旦对方突然脱下了伪善的面具,他就会产生危险感、抵触感、乃至是戒备感。

    尤其是他们身份地位极不对等的情况下。

    “我听说你和星儿一直在查江南的匪乱?”莫归鸿又是一派关心学生的温善师长姿态,问他:“可查出来了什么?”

    宋珏知道自己想瞒也瞒不住,只能将今日早晨对萧怀瑾说的再复述一遍。

    “本来还计划接着往下查?”莫归鸿问。

    宋珏并不否认,“但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们若当真能查出些什么,也是自己的本事。”

    莫归鸿收回放在他身上的视线,继续处理未打理完的信件,边看边说道:“我不会阻止你们,也不会帮助你们。难道我强迫你们放弃此事,你们就当真心甘情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还是你们以外的其他人就不会查了?”

    “还是那句话,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做什么样的选择,即使走错了,也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

    这番话说是赞赏也不为过了,宋珏没想到莫归鸿会如此看好他,但同样的,这话无疑也是在警示他谨慎抉择。

    但更叫他在意的是,莫归鸿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其不怕查,或者说早已做好了被查个底朝天的准备。

    而这也意味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莫归鸿这儿探得有关江南匪乱的一点儿消息了。

    也不好继续留在莫府的书房打扰莫归鸿打理公事,宋珏刚要做辞,又被对方唤住。

    “我记得明年与你定亲的那位姑娘就要出孝了吧。”

    他问的事情倒是叫宋珏始料未及,“正是,明年九月出孝。”

    也是二十有一的人了,宋珏家中自然一早就为他定下婚事,这才让他高中之时不至于被榜下捉婿。可惜与他定亲的姑娘前年刚丧母,需守孝三年,原定他高中后的婚事也只能推延。

    莫归鸿颔首说:“都是要成家的人了,也不能带着一家老小租住在区区一进的小院子里,为师在城东倒是有座闲置的宅子,赠于你如何?”

    虽是师生,可既然同朝为官,这些价值贵重的赠礼他可不敢轻易收。“学生身为老师的弟子,已是受益良多,怎敢在奢求更多……”

    “便当是我给你的新婚礼。”莫归鸿不容推辞道,“既是新婚,也该趁此机会将家中双亲接来京城小住一段时日,要打点更是繁多,先不说你一人是否忙的过来,也差不多该是时候筹备起来了。”

    他说的话也没错,然而宋珏其实并不想要和莫家绑得过于紧密,可他婉言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对方接着说:“你早些准备吧,若有难处,可让星儿帮你,左右你们也是好友。”

    这宋珏就骑虎难下了。他婚期愈近,莫归鸿口中那些他的的确确需要打算起来,以他和莫弁星的关系,他必定绕不开对方,那就也绕不开莫家,也就只会和莫家越缠越紧。

    论起来,莫归鸿对他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了,但过多的利益联系却又给他一种,他的正确选择只能是莫家的无形限制感。

    但无论如何,现下的他也确实无力抵抗。

    ————————————

    颜汝成刚接完萧怀瑾的吩咐,从甘露殿出来,尚未走出多远,便遥遥瞧见远处往这边来的楚怀。

    她记性好,学得又快,一眼就瞧出来人身份,在楚怀靠近时,规矩地自觉退避行礼。

    对方反倒在路过她时突地停住了。

    “你便是前些日子陛下亲封的司言女官?”他问得很随和。

    “是,臣颜汝成拜见楚太妃。”

    她没有抬头,暗自心道只听这声音,绝对想不到他是个身形壮硕,面容威严的男子。

    他的笑声犹如春风化雨,“那你可要好好替陛下分忧解难。”

    颜汝成自是一口答应,“太妃这是要往甘露殿去?”

    看他的方向,应该是要去找萧怀瑾的。

    楚怀轻提手中食盒笑说:“本是皇后殿下请我,正巧我得闲做了些点心,故而打算顺道先给陛下送些过去。”

    若无其事地扫了一圈他手中食盒,颜汝成稍有些意外。这食盒光是看着就不轻,本该边上的宫人拿着,他却要亲自提,里面的点心又是他亲手做的,连赴皇后的约之前都不忘亲自来送东西给萧怀瑾。

    这个楚太妃未免也过于亲近萧怀瑾了吧?

    “太妃真是心灵手巧。”她先是一通夸赞,又好心提点一般说:“不过臣方才从甘露殿出来,陛下眼下正忙着,心情也不大好,太妃此时送过去未必是个好时机。”

    楚怀果然脸上黯然了几分,颜汝成继续说:“您若是想见陛下,不若迟些再来。再或者,将这点心一并送到未央宫,今日是九月初一,陛下照例是要去皇后宫中的。”

    “陛下过去每得了什么吃食,总会带着一起去未央宫和皇后殿下一起享用,况且他们二位又是夫妻,再亲密不过了,您送到皇后宫里也是一样的,说不准,还能等到晚些时候陛下过去呢!”

    她神色正经,好似当真只是在给他出谋划策,可楚怀的笑却渐渐有些挂不住了。

    难道要他跑到莫璟之的面前说这是我给你妻子准备的点心,这场面未免太过怪异了。

    可要他当着颜汝成的面说不愿意也是万万不能的。

    而且她都这么说了,他还是执意要把东西单独给萧怀瑾,就多少显得有些不给莫璟之面子了,皇后在宫中的地位与势力还是远远要大过他的。

    颜汝成又是能侍奉在帝王身边的人,届时只要她在皇帝耳边提上几句,或透露些给皇后知,那他就得倒大霉。

    楚怀当然是顺着她的说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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