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明明是温暖怡人的好天气，未央宫内氛围却冷的似雪洞。
萧怀瑾和莫璟之的关系，已经不是第一天这么僵硬。
“莫太师回京了。”她似是突然想起来这么一回事，冷不丁出声道。
莫璟之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用自己的膳。
她接着问：“你认识莫琇莹吗？”
对面的人终于抬起头来，“是臣的堂姐。”
这下又换成萧怀瑾点头，“听说，莫太师让她成为了江南的代家主。”
莫璟之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松动，转而变成惊疑。
他过去与莫琇莹关系不错，清楚她有管家的能力，做好代家主一职不在话下。可问题是据他所知，祖父原先想要培养的是是他的大堂兄，让堂姐做代家主，堂兄那边必不可能答应。况且旁系和薛家也一直支持两位堂兄，怎么会同意让堂姐做家主？
他父亲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璟之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一时出神，连饭都忘了吃，还是萧怀瑾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她像是看出他的不解：“个中详情，朕暂还不是很清楚，但大约和薛珩羽一事脱不了干系，不过莫太师想必也不会瞒着咱们。”
毕竟他想瞒也瞒不了。
晚饭吃的不是很愉快，约莫是想避免多余的交谈，尽早结束这尴尬的气氛，萧怀瑾早早便准备睡下。
莫璟之瞧着她窝在罗汉榻上的背影，四月的天气并不寒凉，可她却将整个身子都埋在被衾里，冰色的月光从珠窗渗透下来，笼在她身上，让他们间的距离显得更加疏远。
而这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她诉说真心，他选择拒绝的那一天。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他们的关系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相反，他其实早有预料。但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被喜欢的人抗拒，原来是这样让人痛苦。
莫璟之忍不住去想，那一日，她的心情是否也和现在的他一样呢？
若是他没有推开她，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
他知道她还没睡。
“陛下，您能和臣说说话吗？”
他的声音缠绕着太多彷徨悲伤，萧怀瑾没法当做没听见。
莫璟之看见她轻叹了一声，随即披衣起身。她像是知道这场谈话不会很快结束，踏着慢吞的步子走至桌边，点燃一盏纱灯，橘光晕染开来，她的脸也跟着亮起来。
“你想说什么？”
话到了嘴边，他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萧怀瑾也不催促，静谧的内殿内，只余下烛火燃烧的窸窣声。
萧怀瑾等了许久，久到她已经阖上眼睛浅寐，他的声音才像从梦境的彼端将她唤醒。
“陛下，假如……假如当初臣没有拒绝您，您会说些什么呢？”
萧怀瑾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时间过得太久，她简直快要忘记，那时她想要告诉他，却最终没能说出口的话。
仔细想来，彼时与今日，他们二人的关系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当时是大雪纷飞，如今已春暖花开。
“你真的想知道？”
莫璟之垂下头去，没有应答——他不敢直面她。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漫长的沉默。
而萧怀瑾总是沉默的打破者。
“我会和你在一起。”
莫璟之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偏偏她每一个字都念清晰而坚定，如白光闪电，劈开他沉郁的心绪。
他呆怔着抬起头，“……明知道结局不会好吗？”
她盯着他因动摇而不知所措的双瞳，轻轻笑了。
“是的。”她说。
“……为什么？”
他以为，将皇权放在第一位的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成为她前行的阻碍，哪怕那个人是她喜欢的人。
他以为，她和他一样，会选择放弃这段感情。
因此，他原本已经做好彻底被她否定的准备。
“如果仅仅是因为未来的结果可能不理想，我就放弃尝试，那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选择踏入政治的漩涡。”
她说着话，黑曜石般的瞳孔里倒映出他摇晃的影子。
“人活这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去做世俗认为对的事，或者走所谓理智的、正确的道路才是正途吗？哪怕为了这些舍弃自己的理想与热爱也没关系吗？”
上一辈子，她规行矩步一辈子，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不要这样，我要去追求我爱的东西，我爱权势，所以哪怕再危险再疲累我也要亲政；我爱你，所以哪怕看不到前路，我也还是愿意往前走。”
她眸中焦点放得悠长而遥远，又慢慢落回到他身上。
“你或许会觉得我异想天开，我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许总有一天我要在皇位与你之间做出选择，而我必然不会舍弃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到那时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一定会很痛苦。”
“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什么都不去做就放弃。我宁愿去承受失败之后的无奈与痛苦，也不想无动于衷，抱憾一生。”
萧怀瑾点漆的瞳仁印着火光，闪烁出野心的同时，又坚毅而笃定。
“而且莫璟之，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之所以费尽心机和权臣斗，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个原因，我想得到一切我想要的东西。想要权力，也想要你。”
她的诉说愈发渴求：“我常常想，我可是皇帝，有什么是我不能克服的呢？若有一天我肃清朝野，大权在握，那么那些阻碍是否也能为我所荡平呢？莫璟之，我想去试一试。”
莫璟之从未想过，他错过的是这样的回答。他自以为明智的决定，他不想让彼此为难所做出的选择，究竟、究竟有多么愚蠢。
他恍惚喃道：“但您并没有这么做。”
她选择了远离他，这是他自作自受，他没有后悔的资格。
萧怀瑾低下头，发出一声沉沉叹息。
“因为这是你的选择，我会尊重我喜欢的人的决定。”
“我能理解你的犹豫，因为有太多的阻碍横亘在我们之间。君与臣，前朝与后宫，世家与皇权。我没有任何资格去要求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我也不希望你因为我的喜欢而感到负担，所以如果你想止步于朋友，那我也不会强求。”
她复又抬首，眉心因担忧而蹙紧：“可是莫璟之，为什么你看上去比我还要难过呢？”
一直以来被遏制的悲伤与不甘，因为她话里的疼惜而寻到倾泻口，莫璟之仓皇掩住双眼，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不争气的泪意。
可惜却藏不住哽咽：“陛下，臣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究竟哪一条才是对的路呢？臣过去也以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可结果却是……臣不想让朋友失望，不想让父亲兄长失望，更不想让您失望，但臣总是做错……”
萧怀瑾打断他的自我厌弃：“你不需要去考虑那些，重要的是你怎么想，你想要怎么样？唯一会左右我的，只有你的感情。”
她定定望着他，“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喜欢我吗，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是。”他将头低得更深，哑声道：“可是臣不敢，臣觉得害怕，觉得不安。”
他明白自己远没有她的坚定与勇气，本以为她会生气，会失望，但她只是起身坐到他身边。
“莫璟之，我也喜欢你。”
这一句，是对他感情的回应，也是对他焦虑的抚慰。
“你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不安吗？因为我们并不是对等的。”
他们的身体并不相贴，莫璟之却觉得，有融融的暖意从她那儿流向自己。
“我是皇帝，我喜欢你，我可以强迫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不喜欢你了，我可以弃你如敝履，我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而你如果敢反抗，朕一声令下，你、甚至是你整个家族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我可以用太多东西来控制你，而你仅仅只能依靠这份喜欢。”
“就像是一场赌局，我输了，失去的是一份感情，而你一旦输了，就可能一无所有。”
“假如我们立场对调，你是皇帝，而我是你的皇后或臣子，或者假如我是需要遵守三从四德的普通女子，而你是三妻四妾也无人说你一句不是的普通男子，你还会觉得不安吗？”
“不安的就是我了吧。”
她将目光投向他膝上紧握的十指，她很清楚他在恐惧什么，更清楚他为什么恐惧。
“璟之，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自负一些说，我是一个比天底下男人都优秀的人，不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尊重你，而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会更加的珍惜你。”
“我当然可以利用你的感情为我谋利，或是三宫六院、佳人环绕，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喜欢你，也希望你能一样喜欢我。”
“如果你身边莺莺燕燕我会觉得难过，如果你背叛我欺骗我会失望，长此以往，这份感情就会消弭。我不想让你难过失望，我想要让你长长久久地钟情于我，所以我不会去做这样会消磨你对我感情的事。”
莫璟之努力克制住心口的鼓动，小声问她：“陛下的意思，是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吗？”
她稍稍俯下头去寻他的眼，垂下的发缕扫过他肩臂，他们的视线碰在一起，他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踯躅不前的自己，更看到目光相触那一瞬间，她不加掩饰流溢而出的情谊。
“不是，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这个人很贪心，想要独占你的爱慕之情。”
她的声音如呢喃耳语，带着温热惑人的气息。
说不心动是假的。
萧怀瑾向来是理智的，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不加掩饰，诉说动听的情话，热切地吐露自己的真心。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从容不迫，反衬得他的烦恼与焦心更加狼狈。
他不禁感慨：“不仅仅是外在的差距，陛下比任何人都擅长玩弄人心。”
他总是在她面前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知，这份自轻感，让他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眼，也让他不敢身处于她的光芒之下。
他别开脸苦涩道：“您说喜欢我，可我因这份感情而惶恐不安的时候，您却永远都这般游刃有余。我根本就被您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句话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萧怀瑾听得心里痒痒的，没忍住偷偷低笑。
“你真的觉得我游刃有余？”
她靠他更近，压制不住溢出的笑意，“璟之，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顶多只是更加善于伪装和掩饰。”
莫璟之怔然抬眼，眸中的惊喜与颤抖被她捉住。
她托着脸歪过头看他，眼里亮闪闪的，“璟之，朕喜欢你，就想要你全心全意的回馈，可感情这种事是无法强迫的，你不愿意，朕就永远无法拴住你的心，至少这一点上你我是平等的。”
她柔声安抚说：“你现在顾忌那么多，其实是好事，因为你不是一个因为感情冲昏头脑的人，你有你自己所坚守的东西，这些是你莫璟之之所以是莫璟之的原因，也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其实以后的事情我也无法保证，比如只要你是江南莫家子弟，我就不会和你生下皇嗣，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会移情别恋也说不定。”
“但所有的未来都是基于当下，我只知道我现在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她伸出手，置于他膝边，邀请他握住。
“所以璟之，你也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为了避免将来可能的苦痛，而舍弃眼前的欢愉，其实也不怎么值得不是吗？”
莫璟之盯着她比自己小一圈的手掌，心已软成一团：“陛下就不担心臣有一天做出让您伤心的事吗？”
“怎么会不担心，可难道因为担心，我对你的喜欢就会消失不见吗？”
她有耐心地等待着他，温润犹如四月春风。
“担心、害怕、忧虑，这些感情之所以存在，不是为了让我徘徊不前，而是在告诉我眼前的事情存在问题，那么我要做的不是退缩，而是解决问题。”
她尝试勾住他一截小指，他没有抗拒任她处置，她便轻柔地扣住他绷紧的手。
她摩挲着他发麻的手指说：“况且就算我们真的有一天分别了，也不代表现在的快乐是假的不是吗？”
这世上当真有人会不被这样一番话打动吗？
所有的彷徨犹豫，此刻都化作对她的向往与爱恋。莫璟之后悔没能早些与她互诉心意，又庆幸自己的不够果决，让他们还能重新开始。
“陛下，您真是……”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他既哭又笑：“您怎么能这么自信呢？”
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她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畏手畏脚的呢？
“为什么不呢，我可是一国之君呢。”她弯了眉目说道，还欢欣地朝他眨了两下眼睛，“又或者，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故意让你更加对我动心的诡计呢？”
莫璟之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他分不清，他看不透，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跃着，鼓动着，他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宛如一面沙砾砌成的城墙，被名为萧怀瑾的的狂浪一冲，刹那就四分五裂，卷入她的波涛中，任她随意揉圆捏扁，什么也想不了了。
他真是彻底被她握在掌心了。
他羞耻又沮丧地垂下头，轻轻地，虚虚地，将额头一点抵在她肩上。话音有一点委屈的埋怨，更多的是轻飘飘的欣喜。
“陛下，”他说，“您真过分。”
萧怀瑾咯咯笑起来，偏过头用脸轻蹭他的，却惹得对方将头埋得更低。
“璟之，至少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附属于我的宠物，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的追求、你的理想都很珍贵，你要记住你人生的决定权永远在你手上，任何人也不能代替你做抉择。”
她贴在他耳边说：“如果有一天我食言了，那就站到我的对立面上吧，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莫璟之感到整颗心都被她填满，再装不下其他，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伸手环抱住她腰，指尖微颤，隔着一层薄薄布料触碰到她体温，只是这一点点热度，就已经足够让他的心灼热得发烫。
倒是萧怀瑾回应得更加坦然，顺着他的姿势，她用力将他抱个满怀，耳朵贴在他脖侧，她甚至能将他擂鼓般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
她还以为，她没有机会这样拥抱他，亲近他。
莫璟之也学着她的样子，生涩笨拙地将她拥在怀中，在她鬓边轻轻厮磨。
他像是恳求一般说：“回来吧陛下。”
回到他的身边，不要再去那狭窄的罗汉榻，不要留给他只能遥望的背影。
萧怀瑾和莫璟之的关系，已经不是第一天这么僵硬。
“莫太师回京了。”她似是突然想起来这么一回事，冷不丁出声道。
莫璟之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用自己的膳。
她接着问：“你认识莫琇莹吗？”
对面的人终于抬起头来，“是臣的堂姐。”
这下又换成萧怀瑾点头，“听说，莫太师让她成为了江南的代家主。”
莫璟之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松动，转而变成惊疑。
他过去与莫琇莹关系不错，清楚她有管家的能力，做好代家主一职不在话下。可问题是据他所知，祖父原先想要培养的是是他的大堂兄，让堂姐做代家主，堂兄那边必不可能答应。况且旁系和薛家也一直支持两位堂兄，怎么会同意让堂姐做家主？
他父亲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璟之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一时出神，连饭都忘了吃，还是萧怀瑾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她像是看出他的不解：“个中详情，朕暂还不是很清楚，但大约和薛珩羽一事脱不了干系，不过莫太师想必也不会瞒着咱们。”
毕竟他想瞒也瞒不了。
晚饭吃的不是很愉快，约莫是想避免多余的交谈，尽早结束这尴尬的气氛，萧怀瑾早早便准备睡下。
莫璟之瞧着她窝在罗汉榻上的背影，四月的天气并不寒凉，可她却将整个身子都埋在被衾里，冰色的月光从珠窗渗透下来，笼在她身上，让他们间的距离显得更加疏远。
而这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她诉说真心，他选择拒绝的那一天。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他们的关系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相反，他其实早有预料。但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被喜欢的人抗拒，原来是这样让人痛苦。
莫璟之忍不住去想，那一日，她的心情是否也和现在的他一样呢？
若是他没有推开她，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
他知道她还没睡。
“陛下，您能和臣说说话吗？”
他的声音缠绕着太多彷徨悲伤，萧怀瑾没法当做没听见。
莫璟之看见她轻叹了一声，随即披衣起身。她像是知道这场谈话不会很快结束，踏着慢吞的步子走至桌边，点燃一盏纱灯，橘光晕染开来，她的脸也跟着亮起来。
“你想说什么？”
话到了嘴边，他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萧怀瑾也不催促，静谧的内殿内，只余下烛火燃烧的窸窣声。
萧怀瑾等了许久，久到她已经阖上眼睛浅寐，他的声音才像从梦境的彼端将她唤醒。
“陛下，假如……假如当初臣没有拒绝您，您会说些什么呢？”
萧怀瑾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时间过得太久，她简直快要忘记，那时她想要告诉他，却最终没能说出口的话。
仔细想来，彼时与今日，他们二人的关系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当时是大雪纷飞，如今已春暖花开。
“你真的想知道？”
莫璟之垂下头去，没有应答——他不敢直面她。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漫长的沉默。
而萧怀瑾总是沉默的打破者。
“我会和你在一起。”
莫璟之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偏偏她每一个字都念清晰而坚定，如白光闪电，劈开他沉郁的心绪。
他呆怔着抬起头，“……明知道结局不会好吗？”
她盯着他因动摇而不知所措的双瞳，轻轻笑了。
“是的。”她说。
“……为什么？”
他以为，将皇权放在第一位的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成为她前行的阻碍，哪怕那个人是她喜欢的人。
他以为，她和他一样，会选择放弃这段感情。
因此，他原本已经做好彻底被她否定的准备。
“如果仅仅是因为未来的结果可能不理想，我就放弃尝试，那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选择踏入政治的漩涡。”
她说着话，黑曜石般的瞳孔里倒映出他摇晃的影子。
“人活这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去做世俗认为对的事，或者走所谓理智的、正确的道路才是正途吗？哪怕为了这些舍弃自己的理想与热爱也没关系吗？”
上一辈子，她规行矩步一辈子，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不要这样，我要去追求我爱的东西，我爱权势，所以哪怕再危险再疲累我也要亲政；我爱你，所以哪怕看不到前路，我也还是愿意往前走。”
她眸中焦点放得悠长而遥远，又慢慢落回到他身上。
“你或许会觉得我异想天开，我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许总有一天我要在皇位与你之间做出选择，而我必然不会舍弃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到那时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一定会很痛苦。”
“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什么都不去做就放弃。我宁愿去承受失败之后的无奈与痛苦，也不想无动于衷，抱憾一生。”
萧怀瑾点漆的瞳仁印着火光，闪烁出野心的同时，又坚毅而笃定。
“而且莫璟之，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之所以费尽心机和权臣斗，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个原因，我想得到一切我想要的东西。想要权力，也想要你。”
她的诉说愈发渴求：“我常常想，我可是皇帝，有什么是我不能克服的呢？若有一天我肃清朝野，大权在握，那么那些阻碍是否也能为我所荡平呢？莫璟之，我想去试一试。”
莫璟之从未想过，他错过的是这样的回答。他自以为明智的决定，他不想让彼此为难所做出的选择，究竟、究竟有多么愚蠢。
他恍惚喃道：“但您并没有这么做。”
她选择了远离他，这是他自作自受，他没有后悔的资格。
萧怀瑾低下头，发出一声沉沉叹息。
“因为这是你的选择，我会尊重我喜欢的人的决定。”
“我能理解你的犹豫，因为有太多的阻碍横亘在我们之间。君与臣，前朝与后宫，世家与皇权。我没有任何资格去要求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我也不希望你因为我的喜欢而感到负担，所以如果你想止步于朋友，那我也不会强求。”
她复又抬首，眉心因担忧而蹙紧：“可是莫璟之，为什么你看上去比我还要难过呢？”
一直以来被遏制的悲伤与不甘，因为她话里的疼惜而寻到倾泻口，莫璟之仓皇掩住双眼，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不争气的泪意。
可惜却藏不住哽咽：“陛下，臣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究竟哪一条才是对的路呢？臣过去也以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可结果却是……臣不想让朋友失望，不想让父亲兄长失望，更不想让您失望，但臣总是做错……”
萧怀瑾打断他的自我厌弃：“你不需要去考虑那些，重要的是你怎么想，你想要怎么样？唯一会左右我的，只有你的感情。”
她定定望着他，“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喜欢我吗，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是。”他将头低得更深，哑声道：“可是臣不敢，臣觉得害怕，觉得不安。”
他明白自己远没有她的坚定与勇气，本以为她会生气，会失望，但她只是起身坐到他身边。
“莫璟之，我也喜欢你。”
这一句，是对他感情的回应，也是对他焦虑的抚慰。
“你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不安吗？因为我们并不是对等的。”
他们的身体并不相贴，莫璟之却觉得，有融融的暖意从她那儿流向自己。
“我是皇帝，我喜欢你，我可以强迫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不喜欢你了，我可以弃你如敝履，我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而你如果敢反抗，朕一声令下，你、甚至是你整个家族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我可以用太多东西来控制你，而你仅仅只能依靠这份喜欢。”
“就像是一场赌局，我输了，失去的是一份感情，而你一旦输了，就可能一无所有。”
“假如我们立场对调，你是皇帝，而我是你的皇后或臣子，或者假如我是需要遵守三从四德的普通女子，而你是三妻四妾也无人说你一句不是的普通男子，你还会觉得不安吗？”
“不安的就是我了吧。”
她将目光投向他膝上紧握的十指，她很清楚他在恐惧什么，更清楚他为什么恐惧。
“璟之，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自负一些说，我是一个比天底下男人都优秀的人，不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尊重你，而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会更加的珍惜你。”
“我当然可以利用你的感情为我谋利，或是三宫六院、佳人环绕，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喜欢你，也希望你能一样喜欢我。”
“如果你身边莺莺燕燕我会觉得难过，如果你背叛我欺骗我会失望，长此以往，这份感情就会消弭。我不想让你难过失望，我想要让你长长久久地钟情于我，所以我不会去做这样会消磨你对我感情的事。”
莫璟之努力克制住心口的鼓动，小声问她：“陛下的意思，是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吗？”
她稍稍俯下头去寻他的眼，垂下的发缕扫过他肩臂，他们的视线碰在一起，他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踯躅不前的自己，更看到目光相触那一瞬间，她不加掩饰流溢而出的情谊。
“不是，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这个人很贪心，想要独占你的爱慕之情。”
她的声音如呢喃耳语，带着温热惑人的气息。
说不心动是假的。
萧怀瑾向来是理智的，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不加掩饰，诉说动听的情话，热切地吐露自己的真心。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从容不迫，反衬得他的烦恼与焦心更加狼狈。
他不禁感慨：“不仅仅是外在的差距，陛下比任何人都擅长玩弄人心。”
他总是在她面前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知，这份自轻感，让他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眼，也让他不敢身处于她的光芒之下。
他别开脸苦涩道：“您说喜欢我，可我因这份感情而惶恐不安的时候，您却永远都这般游刃有余。我根本就被您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句话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萧怀瑾听得心里痒痒的，没忍住偷偷低笑。
“你真的觉得我游刃有余？”
她靠他更近，压制不住溢出的笑意，“璟之，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顶多只是更加善于伪装和掩饰。”
莫璟之怔然抬眼，眸中的惊喜与颤抖被她捉住。
她托着脸歪过头看他，眼里亮闪闪的，“璟之，朕喜欢你，就想要你全心全意的回馈，可感情这种事是无法强迫的，你不愿意，朕就永远无法拴住你的心，至少这一点上你我是平等的。”
她柔声安抚说：“你现在顾忌那么多，其实是好事，因为你不是一个因为感情冲昏头脑的人，你有你自己所坚守的东西，这些是你莫璟之之所以是莫璟之的原因，也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其实以后的事情我也无法保证，比如只要你是江南莫家子弟，我就不会和你生下皇嗣，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会移情别恋也说不定。”
“但所有的未来都是基于当下，我只知道我现在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她伸出手，置于他膝边，邀请他握住。
“所以璟之，你也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为了避免将来可能的苦痛，而舍弃眼前的欢愉，其实也不怎么值得不是吗？”
莫璟之盯着她比自己小一圈的手掌，心已软成一团：“陛下就不担心臣有一天做出让您伤心的事吗？”
“怎么会不担心，可难道因为担心，我对你的喜欢就会消失不见吗？”
她有耐心地等待着他，温润犹如四月春风。
“担心、害怕、忧虑，这些感情之所以存在，不是为了让我徘徊不前，而是在告诉我眼前的事情存在问题，那么我要做的不是退缩，而是解决问题。”
她尝试勾住他一截小指，他没有抗拒任她处置，她便轻柔地扣住他绷紧的手。
她摩挲着他发麻的手指说：“况且就算我们真的有一天分别了，也不代表现在的快乐是假的不是吗？”
这世上当真有人会不被这样一番话打动吗？
所有的彷徨犹豫，此刻都化作对她的向往与爱恋。莫璟之后悔没能早些与她互诉心意，又庆幸自己的不够果决，让他们还能重新开始。
“陛下，您真是……”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他既哭又笑：“您怎么能这么自信呢？”
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她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畏手畏脚的呢？
“为什么不呢，我可是一国之君呢。”她弯了眉目说道，还欢欣地朝他眨了两下眼睛，“又或者，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故意让你更加对我动心的诡计呢？”
莫璟之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他分不清，他看不透，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跃着，鼓动着，他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宛如一面沙砾砌成的城墙，被名为萧怀瑾的的狂浪一冲，刹那就四分五裂，卷入她的波涛中，任她随意揉圆捏扁，什么也想不了了。
他真是彻底被她握在掌心了。
他羞耻又沮丧地垂下头，轻轻地，虚虚地，将额头一点抵在她肩上。话音有一点委屈的埋怨，更多的是轻飘飘的欣喜。
“陛下，”他说，“您真过分。”
萧怀瑾咯咯笑起来，偏过头用脸轻蹭他的，却惹得对方将头埋得更低。
“璟之，至少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附属于我的宠物，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的追求、你的理想都很珍贵，你要记住你人生的决定权永远在你手上，任何人也不能代替你做抉择。”
她贴在他耳边说：“如果有一天我食言了，那就站到我的对立面上吧，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莫璟之感到整颗心都被她填满，再装不下其他，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伸手环抱住她腰，指尖微颤，隔着一层薄薄布料触碰到她体温，只是这一点点热度，就已经足够让他的心灼热得发烫。
倒是萧怀瑾回应得更加坦然，顺着他的姿势，她用力将他抱个满怀，耳朵贴在他脖侧，她甚至能将他擂鼓般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
她还以为，她没有机会这样拥抱他，亲近他。
莫璟之也学着她的样子，生涩笨拙地将她拥在怀中，在她鬓边轻轻厮磨。
他像是恳求一般说：“回来吧陛下。”
回到他的身边，不要再去那狭窄的罗汉榻，不要留给他只能遥望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