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张兰生蓦地睁开眼,小腹处一阵凉凉的,好像有什么柔软的事物贴在那,并且失去了布料的遮盖。

    他调动视线查探,段四月坐在他床边,左手掌心上摊开了一本藏蓝封皮的簿子,右手揭开了被单,轻轻搁在他小腹处,紧挨着肚脐眼,仿佛将那处皮肤当成了一块垫板。

    “醒了就起来,帮我看看。”她说。右手没动,还是放在那儿,将他的肚皮当一块趁手的、暖和的垫板。

    张兰生动了一下,手肘支着床板撑起小半个身子,腰腹之间传来一道尖锐疼痛。他这才想起自己原来受了伤,小腹处没有布料是因为本来就没穿衣服,直接打了一层绷带。

    可段四月说的是要他起来,去看一样东西。张兰生便没有说话,手肘撑着带动身体向后一退,腿部发力,努力拖了一会,靠到床头,终于将上身支了起来。

    他抹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一抬头,段四月正静静地看着他。

    张兰生一下哽住,想说话的,说不出来了。

    “对我,倒不必藏着掖着。”她左手一合藏蓝簿子,给他的行为定了性。“兰生,往后可不能这样。”

    张兰生唯有点头。

    经过刚刚那一番动作,他小腹处包扎好的伤口隐隐又有松脱的迹象,白底往外渗出红来。段四月怜惜地看着那里,身子一倾凑近了,手指摩挲他伤口,问他:“疼吗?”

    “疼。”张兰生说。“但是,可以忍受。”

    “跟着我,疼的地方还多。”

    “我不怕。”

    “掉脑袋呢?”

    “我不怕。”

    “好。”段四月笑了,伸手揉了揉张兰生的头发,将那本藏蓝簿子放在他眼前。“以后你管账。家里的事情你也多费心。”

    说着,起身预备走了。张兰生忽然拽着她衣角:“老板,他——陆先生,为什么要来找你?”

    对比张兰生以前的言行,这称得上是一种冒犯。段四月却不以为意:“他在北平待不住,想出来玩,又不认识旁人,只好来找我了。”

    “那么,他会在这里待多久?”

    “这个我可说不好。可能腻了就回了吧。又或者他哥把他抓回去,都有可能。总之我不会赶他走。”

    段四月以为自己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没想到张兰生紧跟着问了第三句:

    “那他同老板,是什么关系?”

    “……”段四月没有立刻认定她心中突如其来的一乱是一种烦躁。依然很耐心地答他:“陆哲文是我小男人。他爱来,我养着他;他要走,我不拘着。听见了么?”

    听见了的意思是听懂了没有。张兰生听懂了。于是他松开手,垂下头,再不问了。

    陆哲文从外面回来,段四月正在小院里洗手——准确地说是冲澡,拿了个软皮的水管子,水龙头开到最大,管口对着自己双腿双脚,哗啦啦地冲洗。

    冲淋下来的积水泛着几丝隐秘的红。她是从码头回来的,木棍就搁在水池旁边,棍底同样沾着血。陆哲文没注意到这些,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段四月身边,神情欢喜。

    “今天看了什么电影?”她笑问,“你看着很高兴的。”

    “胡蝶的新片子!挺好看的。”陆哲文寻了个石凳坐下,目光直勾勾落在段四月直拎到腰间的绸裤裤脚上,大腿内侧一片白洁细腻,水珠爽快滑落,如入无人之境。

    “哦?讲的什么?”

    段四月这样饶有兴致地一问,陆哲文就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段四月一边听一边从下人手里拿起毛巾,坐到陆哲文对面,双腿直接搁在他膝头,紧跟着毛巾也甩进他怀里,示意什么,不言自明。

    陆哲文乖觉地开始为段四月擦拭。只是说话的声音低了些,语速也慢了。

    等影片梗概说完,段四月腿上的水也干了。她拿开双腿,放下裤脚,屁股一抬直接坐在陆哲文腿上,说:“明天我好像没什么事。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没什么特别想去的……”陆哲文顿了顿,尔后鼓足勇气道:“我、我想帮你做事。四月,我可以做事的。你若是给我些本钱,搞不好,我也能做一做生意。”

    段四月唇角一勾,露出笑来。心里却笑不出来,她宁愿他天天去玩、去闹、胡吃海塞,陆哲文并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吃喝玩乐能花几个钱?便是去捧戏子、玩女人,也不用那样大开销。做生意可就不好说了。无论是哪门子买卖,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血本无归,有这钱、这时间,还不如去玩一玩,找点乐子呢。

    “你会什么?”段四月轻声,“会读,会写?这些有兰生就够了。”

    “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我总不能一事无成罢!”

    陆哲文有点急了似的。可能是因为段四月提及了张兰生。

    段四月心想,一事无成也很好的,对你对我都不错。嘴上只道:“再等等罢。我这段时日手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等稳过这段了,我看看有什么能交给你的。”

    正好张兰生从后面过来,悄无声息地靠近石凳上这快要连成一体的两人,打断了陆哲文的追问。他附耳段四月,说是街面上找了两轮,还是没找到谭家那对孤儿寡母,也不知道是真能藏还是有心人指了出路。

    “就这两个人,倘若真有心藏,偌大一个天津卫还是藏得住。”段四月摆摆手,“金巧那边有消息吗。”

    “金小姐……还是未曾露面。”

    “继续找。”

    “是。”

    等张兰生走了,陆哲文揽着段四月腰肢,忽然道:“我不喜欢他。”

    段四月说:“还好,还好。你要是喜欢他,我倒要开始头疼了。”

    “你也不喜欢他吗?那你还用他。”

    “谁说的,我喜欢他呀。”

    段四月嬉笑着,双手捧住陆哲文的脸,“我极看重他的。”然后手上微一用力,陆哲文不由得一躲,感到面颊被捏得生疼。

    “这人我正用着呢。”她面上微笑,两只嘴角却有一个一齐向下的弧度,“小文,他是我的人。”

    陆哲文当即噤声。他听得出段四月话里的弦外之音,用什么人、怎么用是她的事,而他无权干涉。他有些挫败又有些羞恼,低着头微微出神,想找句话来找补,段四月已跳下他膝头,右手一拉他手腕,引他顺势起身。

    “回吧。”她说,“夜凉,里面暖。”

    床上更暖。段四月剥鸡蛋一样除去陆哲文身上衣裤,按下电灯开关——这人脸皮薄,有一点亮光都不肯做下去。她倒很无所谓的,先前同金巧做这好事,什么花样都使过了,开灯做算什么。

    她将他纳入体内,做到一半意识到他想说点什么。她猜是结婚的事。可她如今并不愿彻底地、认真地考虑婚姻,尤其对象是陆哲文。于是她咬着他唇瓣,让他闭了嘴,最后只顾着闷头大干,说不出什么来了。

    许是心里压着事,月至中天,段四月仍未睡着。她从床上翻身坐起,随手找了件绸褂披着,在房间中无头苍蝇一样走动两圈,又往衣柜、橱柜中翻找一通,终于寻到一个镯子,对着窗前月光看了看,腕上涂点凡士林,戴上了。

    是一个宽面银镯子。当时陆哲文上北平段府拜会时送她的礼物。段四月在月光下左右欣赏着,心中忽觉两分莫名其妙的欣快满足,仿佛这镯子的份量已在她心中凝成实质,压住了所有不安、躁闷。

    有些事情,不是不能考虑。她默默想着。等自己在海河边上彻底站稳脚跟,再不用为几分小利就上街讨生活,或许真的会有转机吧。

    这样想着,窗外树影摇曳,倏忽一片落叶飘坠。

    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已然来临。

    段四月真给陆哲文安排了一份帮她读文章写字的差事。张兰生则接手了布厂和脚行的账务管理,这两样流水都不少,汇报起个中种种名目来也费事,天天都要将段四月拖在外面,回不了家。

    她忙得脚打脑壳,几乎就要将谭氏那档子破事抛之脑后,怎料突然来了桩消息:金巧重又现身天津!

    段四月一下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点了一票人跟着她提枪就走,到地方一看,金巧穿了身丝质的旗袍,披一件赤红的呢子大衣,正坐在码头边上,不紧不慢地抽一颗烟。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段四月在金巧身边站定。“还敢来天津?”

    “可我还活着。”金巧掐熄了烟,笑了。“你猜,那些人怎么样了?”

    “他们怎样我不关心,但你看,金巧,我也还活着。”

    “那很好嘛。”金巧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衣,乜斜着眼看了段四月一眼,“你活着就好。”

    “我活着,你就该死了。”

    金巧闻言摇摇头:“阿月,话不是这样讲。你活着,因你该活;我没死,皆因我还没到死的时候。”

    说着面上仍是带笑,站起身,施施然走掉了。段四月没有拦。

    晚上回去,她在心中反复思考金巧这话的含义,没留神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进了个人。身上衣服一松,她以为是陆哲文,还挺胸迎了迎,直到嘴上多了一只手——一只捂嘴的手。

    段四月将唤声强咽了回去。她看见了的,黯淡月光下,那人平平无奇的面貌,和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神。

    “老板……”那人骑在她身上,手略显慌乱地往下摸,可能是害怕,指尖微颤。“老板,你看看我……我、我爱你……!”

    “……”

    在这一瞬间,段四月想通了很多事。找不到的谭氏母子。刚好通知到的消息。染厂。布厂。金巧。

    “兰生……”

    呼唤又轻又软,话尾轻地不像话,像一声□□。

    已解开段四月衣扣的张兰生被蛊惑般低下头去,想听她再喊一遍他的名字。

    “你他妈的找死吗?”

    段四月狠狠一口啐在他脸上,趁他失神,猛地伸脚一踹,掀翻了身上的男人。然后毫不犹豫地摸出枕头下面的袖珍手/枪,正想上膛,身体被全然覆盖,铺天盖地的重量坠落,压得她动弹不得。

    “老板……我是真爱你的!”张兰生好像是抿着唇说出来的一样,黑暗中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抽抽噎噎,不成语调。“你也爱我吧——你爱我吧!”

    段四月被压得心烦意乱,手脚全使不上劲。她感到一双手往身下去了,两腿也被强行打开,有什么热乎乎的玩意儿挤了进来。她心底泛起一阵恶心,勾着枪的手指不断摸索,终于确定了扳机的位置。

    第一枪差点射中她自己。身上人惊得浑身一颤,重量一下子就被带动,明显是想落荒而逃。却又很快压回来,按住段四月四肢,力道之大,直令她疑心自己双臂被按得脱了臼;她知道他这是在赌,赌她心底里或许存着一丝恋慕。

    段四月的手腕无法支撑她将枪口对准身体上方的男人。她立刻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张兰生一怔,表情变得奇异了起来,好像是在说: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吗?

    她的回答是一声讽笑。就在张兰生愣神的这档口,段四月看准了时机挣开束缚,几枪乱打出去,血沫子溅了她一身。

    挨了子弹的人咬着牙忍痛跑了。段四月拖着两条使不上力气的臂一瘸一拐地爬下床,踹开门,听见枪声的下人早躲得远远的,此时见她出门才战战兢兢地重聚到她身边。

    “奶奶的……”她骂了一句,心头火起,简直可说是火冒三丈。“狗东西,敢爬到你老娘头上来了!”

    “给我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段四月披头散发,凉阴阴地沉着张脸,鬼魅一样,眼神阴鸷。“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张兰生!”

章节目录

[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满心如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满心如愿并收藏[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