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听说在两广,吃锅子叫打边炉?宋局长先前在广州生活过一段时日,应该对这个不陌生罢。”

    段四月很热情地将现切的羊肉薄片下了铜锅,筷尖一涮,抻长了胳膊,遥遥地搁到对面天津市税务局副局长宋俊卿的碗里。她这么一开口,宋俊卿脸上登时流露出一种怪异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眉眼唇鼻七上八下,好像是不知道面对段四月时该摆什么表情了。

    “是……当然吃过几回。是好吃的。”他仔细瞧了瞧段四月其人,似乎定下心来,长舒出一口气。“段老板,我还想要回北平的家里去,不知……”

    这位副局长便是宋雪凝的哥哥,宋家那位外交次长的长子。他在天津城里做官,又是分管财政税务这样的要紧职位,对于码头上的风云人物不可能不知晓,本来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谁料半路杀出个陆哲文,千丝万缕的,偏就纠缠在一起了。

    他心中暗骂父亲糊涂,单看陆家的背景,那自然很好的,可首先陆家二少爷是如此的不成器,再一个,既然这姓陆的跟段四月之间牵连紧密,便不该将小妹送进这对男女的纠葛之中,段四月是何等样人物?看似弱柳扶风,手上人命海了去了,怕是能堆满金汤桥码头。万一她看小妹一个不顺眼,□□,小妹哪有得命在。退一万步说,就算段四月慷慨大方,与陆哲文也并没有外界风言风语传的那样亲密,这陆家二少可是对段四月情根深种哇,几次三番上门示爱,将小妹嫁与这样的人,能落得半分好吗?

    更何况段四月真能跟陆哲文没多少牵连?没牵连,他都坐上回北平的汽车了,怎的段四月突然当街拦车把他接了来!

    还吃顿便饭呢……能是什么好饭,鸿门宴还差不多!

    一念及此,宋俊卿脸上更辨不清是哭是笑了。他真想立刻拔腿就走,回北平的家中去,再不掺和半分段四月与陆哲文这档子破事里,可眼看外面段家的伙计个个兵强马壮,自己身上连把枪都没有,只好尽量挤出点笑来,筷子也并齐攥好,将段四月挟给他的羊肉往嘴里一送——不忘蘸点油碟麻酱。

    “等宋局长吃完,我一定命人将您送回去,一顿饭的功夫,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段四月笑眯眯的,“宋老爷子要是知道,肯定也会同意的。改天罢!我一定回北平去登门拜访。也是有段时日没走动了。”

    宋俊卿还能说什么。

    饭桌设在厅堂,外面就是小院,宋俊卿吃一口羊肉,有些走神,视线飘忽落在窗玻璃上,朦胧胧的雾气蒙了一片,看不清外面的形容。恰逢陆哲文抱着个玻璃缸子一步走进来,二人一个照面,同时愣了一下。

    “哦,哲文啊。”宋俊卿很快反应过来。“来,到这边坐!”

    “宋大哥。”陆哲文讷讷。“你怎么来啦?”

    宋俊卿心说老子怎么知道?你当老子想来?嘴上根本不答,热络地站起来迎上去,将人强拉到自己身边,按在座位上。

    “小妹时常念起你呢。”宋俊卿话是对着陆哲文说的,视线余光却瞥着段四月。他心里明白,明明只是陆家二少跟宋家小姐的婚事,事实上还得过段四月那关。他也对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感到好奇,如今借这个机会正好试探一番,好回去跟父亲再做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看看?莫非以后,都在天津落脚了不成?”

    陆哲文沉默一下,将手里的玻璃缸子放到一边。宋俊卿这才发现那竟是个小鱼缸,里面两尾小金鱼,正摇头摆尾,快活游着。

    “我不想回去。”他说。宋俊卿两眼一眯,这说的是“不想”,而不是“不能”或是其他什么。“宋大哥,我父亲他,身体还好吗?”

    这不还是很关心的嘛!

    宋俊卿听了眼中含笑:“陆伯父他老人家前些天还同家父一起约着打网球,想来应当是康健得很了。”

    又问:“过年都不回去,这是有什么大买卖吗?”

    依然是比照着段四月来问的陆哲文。

    他猜陆哲文不会经手段四月的生意,但既是段四月“请”他吃了这顿饭,又有陆家二少跟宋雪凝这桩关系在,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果然,段四月接话道:“诶呀,宋局长,您消息很灵通的嘛!年底查账,您手底下的人做事那叫一个严谨,可把我给难为住了。您是知道的,咱们都是正经生意人,交税这块儿从没拖过欠过,这您翻一翻往来账簿,看一眼,准错不了。”

    “哦?还有这事?”宋俊卿一笑,没当回事。“那我年后看一看罢。不打紧。”

    他还等着段四月接着往下说,心里盘算回北平之后怎么跟陆家大少爷交代,毕竟陆哲西好像蛮看重这门婚事的。没想到外面进来一个伙计,跟段四月说了句什么,段四月竟站了起来,说:“那你让他进来。我倒要听听,那小子有什么屁话好讲。”

    宋俊卿一时有些茫然。什么人,能比他还有份量?这一场饭局说打断就打断。

    桌上三人便这样僵在这里,彼此都很沉默。宋俊卿发现陆哲文自落座以来,好像都未曾与段四月有甚交流,从对话到眼神。他想难道是这两人相处太久,生出些罅隙来?不然段四月怎会当着陆哲文的面来请自己吃饭。这不是明摆着要将陆、宋两家联姻之事提上日程了?

    来人穿得厚实,揣着手就进门来了,讲话做事一应直视着段四月,一点不怕的样子。

    宋俊卿在边上听了两句,好像来人的主子是叫什么张兰生的。看起来,这姓张的原本是段四月的副手,后来不干了不说,还卷走了段四月名下所有产业的账本。他心想这仇肯定是结下了吧,下一秒,段四月挥一挥手,左右冲上来几个壮汉,直接把来人按倒在地。

    “张兰生如今是阔了,连带着手下人也摆起来,拿自己当个腕儿。”

    段四月随手抄起桌上剔骨的尖刀,站到来人跟前,手都伸出去了,又放了下去。

    “嗐,瞧我这记性!”她瞬间满脸带笑,“我这还有贵客在呢,怎么也不能惊扰了宋局长啊!”

    手一摆,剔骨尖刀也搁回桌上,用在场众人都能听得到的音量说:“把他招子扒了,拿线一穿,挂脖子上,扔出去。”

    然后弯腰对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来人说:“回去告诉张兰生,当一天狗就一辈子是狗,想跟我说话,让他亲自来,别平白送了你们这些小喽啰的命。”

    壮汉们拖着那倒霉蛋出了门,不多时,外面隐隐传来两声惨叫。宋俊卿听得头皮发麻,天可怜见,他一个坐办公室收税的,跟陆哲西那种见惯了血腥的怎么能比,这倒霉蛋进来之前他原还想着拿乔一番,如今看这阵仗,对段四月,是一点怠慢的意思都不敢有了。

    桌上铜锅里,汤水咕嘟嘟冒着泡,肉片太久不挟,纷纷沉了底,色翻沸白。段四月热情如初,招呼宋俊卿接着吃,宋俊卿看着旁边灔红的现切羊肉喉头就是一紧,硬是吃不下一口。他打眼一瞥,发现陆哲文目睹这一切竟无动于衷,心中大为震撼,知道这人已再不是当初北平城里那个无忧无虑、游手好闲的废物小少爷了——那没什么反应的表情,几可说是一种天真的残忍。

    “哲文啊,”他小心道,“你对我家小妹,是怎么看的?”

    这是打他今天进门来,第一回真真正正奔着陆哲文去的问话。

    “阿凝吗?”

    陆哲文眼神垂着,提不起劲的样子。“她很好啊。”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平去?”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回去。”

    这把话说得死了。宋俊卿拿不准陆哲文的意思,还是段四月,笑着接过话头:“小文说笑的,宋局长别放在心上。怎么能不回家呢?又不是没有家。”

    宋俊卿陪着笑了一下,难免想起段四月他爸那事儿。

    陆哲文却一下炸了:“他们都那样对我了!我是个人,我难道不能说话吗?大哥他根本就不听我的!”

    “陆哲西关你,是他不对。”段四月慢悠悠的,“那你预备在我这里躲一辈子?”

    陆哲文脸色涨得通红,像是气不过,饭也不吃了,抱着个小金鱼扭头就跑。宋俊卿心想好嘛,还是没变化,是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小少爷没错了。

    他跟段四月又哈拉两句,打包票说一定帮她看看查账的事,后者信守承诺,饭后一辆小车送他回了北平。

    当晚陆哲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脑袋下是他从北平专门带来的枕头,高度刚刚好,又软又舒服。先前被陆哲西抓回家去,惨遭禁足——是真正的禁足,连家里大门都不能出。关得他没了主意,一心只想再去到天津、去到段四月的身边,段四月就是他的主心骨。她一定会给他拿个主意。

    谁承想好不容易逃来天津,段四月好似忽然之间对他失去兴趣,说话行事全都不咸不淡的。

    陆哲文坐起身来,将床头的小金鱼抱在怀里,水里搅弄两下,决定出门走走。

    出门时段家的伙计正洗地,门口湿漉漉的,一地泥泞,无处下脚。

    “大冬天的,拿水冲,不就冻起来了吗?人走了要跌跤的。”他随口教训着。

    伙计赶紧点头哈腰赔不是:“对不住您了,溅了血,怕老板瞧了难看。”

    陆哲文嗯了一声,“下次不要这样了。”

    “是是是,下次额外泼点草灰,肯定不能摔着过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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