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陆哲文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不再吵闹,偶尔发呆,总是沉默。段四月每天都会来到他身边,看着请来的看护给他打针,眼神温柔。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这似乎并不是他自己想要的。但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有时候也会自我怀疑,是不是他太倒霉的缘故?怎么所有的不顺心都叫他给遇上了。外面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是自由自在地过活,只有他,苟延残喘。

    早上起来,外面的雪厚得一脚踩不到底,陆哲文抱着他的金鱼缸子看了一会,发现玻璃缸底部沉了几片细小的鱼鳞。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段四月。连它也要死了吗?

    段四月看了一眼,她不喜欢陆哲文这种伤春悲秋的情绪。但她没有直说,把鱼抓出来看了一眼,又丢回去,说:就是正常的换季罢。没什么的,小猫小狗换季都要掉毛,小鱼过冬掉两片鳞算什么?

    陆哲文大腿上的枪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他将鱼缸放回窗边,在段四月身边坐下,拿起一份报纸。却没有翻看,沉默一瞬才道:四月,你还记得吗?小金鱼是你买来送给我的。什刹海,荷花市场,你说过,它们都是很好很好的。

    段四月说是吗?……哦对,是有这么一回事。是挺好的。

    陆哲文怔怔听了,蜷在膝头的指尖抽动一下,说不出话来。

    民国二十六年,大年初一。窗外的雪厚重无声。

    这是一个死一样平静的冬天。

    “听说藤原少佐在找陆二呢。”

    金巧今天没有吸烟。捧了杯热茶,腕上挂着的小手包都没拿下来,好像只是路过段府,顺便进来递个消息的。

    段四月闻言面露厌恶:“疯子……又找小文干什么?抓回去折磨吗?你是没看我当时把小文带出来时他吓的那样儿。谁知道那些狗东西使的什么手段,我不可能让这种人靠近小文。”

    “阿月,你要知道,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

    “我不会让步。”

    金巧便没再说什么,茶水搁在一边,起身就走。门外竟然站着陆哲文。她点头笑笑,擦肩而过,身后陆哲文忽然开口:

    “你说日本人在找我?”

    “是啊。”

    “他……找我干什么呢?”

    金巧一摊手:“那谁知道呢。兴许是喜欢你,也说不定。”

    “就像你对四月那样?”

    “……”金巧一双眼笑盈盈望向陆哲文,眼里殊无笑意,“陆二少爷,这话由你来说,不合适。”

    陆哲文摇一摇头:“你其实并不爱她,却总要围在她身边。你图什么?”

    金巧听到这里已大致明了他的意思。她懒怠再听,微笑着轻拍陆哲文肩头,道:“你说的这些东西,得被人听到,才有价值。可你会说吗?说给‘那个人’听?”附耳轻悄,“小少爷,你不会。”

    然后眼睫抬着,眼尾一挑,紧了紧身上大衣,腰肢扭动着,离开了段府。

    枪伤彻底养好之后,陆哲文几次尝试戒去吗/啡,均以失败告终。他是个连早餐没有咖啡都会食难下咽的人,现在要他戒吗/啡,连他自己都承认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段四月倒没什么所谓,陆哲文却格外在意似的,每次犯了瘾都竭力忍着,生怕在段四月面前露出一点丑态。

    “四月……”明明上一秒还平和地相处着,下一秒,他硬是将她推出门去,背脊压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你不要看……你不要看我。”

    段四月低着头在门口原地转半个圈,神情凝固一瞬。看护很快赶来帮陆哲文打针,里面带着颤栗的、细细的抽气声渐止。

    她真的没有再进门,也不再看他一眼。

    地上的积雪化尽之后,春天就来了。北平的电话、电报和信件没断过,陆哲文一一收阅,一次都没有回。离开家人这么久,他第一次生出确切明晰的思念,可他想,自己是万万不能回去的。

    如果说一开始是赌一口气,后来便挟私带怨,再后来是不敢,现在,是不能。

    要怎么回去呢?就他现在这幅尊容,他认为自己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的。

    他那个同学后来上门来过一次,日本军官当时并没有如何为难他同学,但事后不免小鞋常穿、脸色常给——毕竟陆哲文是他同学带进那场宴会的。算起来,如今日子过得不很好。陆哲文听了,想要说点什么,刚一开口,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来。他感到困倦,下意识地不停喊着看护的名字,眼睛阖上不知道多久,四肢百骸都爬满蛆虫般黏腻麻痒,终于无法自控地驱动了咽喉声带,连自己都不能确定嘴里是否在尖叫呼号。

    等打完针清醒过来,同学早就走了。陆哲文跌跌撞撞扑出去看,惊觉外面竟是这样鲜活明亮的一个新世界,小院里满地的碎花瓣,日头含羞带怯地铺下光来,洋洋洒洒,花树重又蓄足了秾灔春色,在和煦暖风中招展。

    段四月正在花树下靠着躺椅喝茶。看见他走出房间,便放下手中茶盏,微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一片碎花缓缓飘坠在她发间。

    陆哲文望着她,像望着一桩永恒。她在他眼中,前所未有地美丽。他从未感到她是如此地容光照人。美得惊心,动魄,离奇,遥远。是很好的,也是不可及的——是他不能够参与的。似乎她从前就这样好,一直是这样好,还将继续这样好下去,她的人生里,没有预留旁人的余地。

    他对她所有的心意,也仿佛熔铸在这片永恒的幻光中,流水一样,渐渐地消散了。

    夏季迟迟不来。陆哲文自己不急,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他不会因日长而觉无聊,也不会因日短而觉焦虑;时间是家中的钟表,是每日送进府邸的报纸,是凋谢的花树,是越来越漂浮无力的四肢。

    他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偶尔清醒的间隙,他听说段四月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有说是因为日本人,有说是因为金巧。那天跟金巧对话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有跟段四月提,可能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情愿段四月在他面前重重地跌一大跤,又或者同那个姓金的女人两败俱伤,共同地偃旗息鼓。

    这样就没有了爱恨,也没有了计较,他能够坦然地与段四月坐下来,好好地对话一番,谈一谈旧事,说一说前尘,甚至论一论以后。他很想把话对段四月说明的,即便如今这境地,并非段四月拘着、锁着,是他自己走不了,他依然觉得自己有必要要把这些话同她说明。

    ——一如当年北平城里,他一旦察觉到了自己对段四月的心思,哪怕交情寥寥,也要登门拜访,诉说衷肠。

    可他始终没能觅着机会。就这么晃着荡着,所有的花都开得败了,暑热降临华北,某个深夜,一声枪响,撕裂平津。

    战争来得有声有色,也猝不及防。段四月知道日本人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东西,可平津两地通讯未绝,无论是往保定还是张家口的火车都还正常运转,她心底里猜想可能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北平陆家那边发来的电报也是正常的,叫她知道如今北平城里的生活照旧。她得了些安慰。天塌下来也得活着,日本人未宣即打,也许只是想借机威胁、讨些利好,她是个生意人,生意场上这样的事常见。

    没想到风向变得这样快,仅仅三周不到的功夫,日本人就要打到北平了。段四月再去拨陆家的电话,对面已然无人接通。她心知不妙,一旦北平兵临城下,警察局长得第一个站出来顶着,那城中境况也就可想而知。她第一时间将手头所有可动的财产变卖脱手,趁天津眼下还算平静,多少卖出一些。布厂和脚行不好脱手,她做好了彻底失却的准备,当然,总还是希望这些都是暂时的风波,日本人拿了东三省不至于再吞了平津,这儿有什么好呢?不过如此罢了。

    她在家中像只热锅蚂蚁来回走动,不断地拨出电话询问,不断接听,祈祷事情能有转机。到半夜灯火通明,段四月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假寐,隔壁陆哲文打了针已经睡了,电话铃声突然惊起。

    她接起:“我是段四月。”

    “阿月!”那边竟是金巧,“刚刚得到消息,北平驻军的军长已经乘飞机跑了!你还不赶紧?!”

    段四月无言搁下听筒,一时间心乱如麻。

    ……北平城,沦陷了!

    她忍住眼前一瞬翻涌的晕眩,开始迅速地思考自己何去何从。街面上处处人仰马翻,租界内还算好的,她亲眼见到日军的飞机从她头顶经过盘旋,向天津城里去了。家里佣人仆役要么这两天已被她散去,要么正龟缩房中不敢出来,轰鸣声在不远处闷闷炸开,段四月闭了闭眼,她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晚走片刻,就可能把命丢掉。

    她将最值钱的金玉珠宝装在一个小箱子里拎在手上,又翻出两件缝了若干子弹的衣服换好,那把粉色袖珍手/枪是她保命的物什,她绝不能丢弃或是废置。另外收拾了一个藤箱用来装字画衣物,这些东西轻便,万一落魄了可以拿来换救命钱。有些字画搁在陆哲文房中,她推门欲取,陆哲文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一进来,便落入了他眼中。

    “你要走了。”陆哲文自然并非一无所觉的痴人。他面露恐惧,披着衣服从床上爬起来,听见了外面隐约的轰鸣声,跟随着大地一起,一震一颤。

    段四月望着眼前这个当初全然信任过她的傻男孩子,北平城里的清凉夏夜,彻夜无眠时把玩的宽面银镯子,热烈而直接的告白,她可以没有一点作假地讲,她是真的爱过他。爱情是怎样一桩事,想了许多时间,总也该明了,不过就是拿他当个心里的物什,摆在心尖尖上,再拿不出。

    她瞥见了窗台上的玻璃鱼缸。双手捧起陆哲文的脸,陆哲文哆哆嗦嗦地恳求她:“四月,别抛下我……”

    段四月也不想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可怎么办呢,她要活命,要跑路,而他是个离了吗/啡就活不成的废物,北平沦陷,想来身为警察局长的陆见森此刻已然殉国,他等不到北平来人接他回去了;一直到前几天,那个叫藤原的日本军官都还在找他——而带着他,必然要给他赔下一条命来,绝没有能侥幸逃出生天的道理。

    她心里明白,陆哲文能有今天,全数——不,至少有七成,是因了她段四月。她爱的就一定要抓到手里,这一点她从不认为哪里不对。造就这样一个陆哲文,她盘算三分,竟不知是该愧疚还是心软,又或者应当低一低头,咬咬牙带着他一起走。

    “小文,我不是抛下你。”她轻声。“你明白吗?我没有想过抛下你。”

    陆哲文紧紧攥住她衣袖,颤巍巍地,面庞滑下两行清泪:“可是你就要走了。”

    段四月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就要走了。”

    说着,摸出她那把粉色袖珍手/枪,食指扣着扳机,顺着转了半圈,抵住陆哲文眉心。

    陆哲文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冰冷枪口贴着他滚烫的皮肤,触感突兀鲜明。

    “四月……”

    “我这样爱你。”段四月悲伤地拧起眉目,亦是挤下两滴眼泪。“小文……我这样爱你。”

    扳机一扣,鱼缸溅得深浓。玻璃碎了一地,小金鱼扑腾着,在空气中窒息。

    陆哲文的手指仍紧攥着段四月的衣袖。段四月就着这姿势呆立半晌,像还没缓过那阵子劲儿似的,很久才极慢地、极慢地,吐出胸腔里压着的那口浊气。她一根根掰开陆哲文逐渐僵硬的手指,抛下这具单薄躯壳,看都不看一眼,小心地收好配枪,一脚踏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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