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忙，帮不帮？
31、
温抱明回到家中，他夫人养的那只白色长毛猫慢悠悠地靠了过来，挨挨挤挤地在他脚边轻蹭。他忽然记起猫眼睛的事，抓着一看，不是蓝也不是绿，金灿灿的一对圆眼珠子。
他夫人这时也来迎他：“守光，今日回来得这样晚。”
温抱明道：“遇到总局的缪局长，留我说了几句。”
“啊，可打紧么？”
“不打紧。”他和蔼笑笑，“晚上吃什么？我闻到鲜味了。”
“诶呀，就你鼻子灵光……扑了个蛋花汤，拌了点蒜蓉茄子；杨处长家的夫人教我做了一道海参，她带来的海参发得很好的，好像是叫什么刺参的，小小一只，滋味甚浓。我想，他们也该习惯这里的居住饮食了，毕竟是要长久地生活下去，我打算明日教她如何料理青花椒……守光？你又在想事情了。来，我先给你盛碗汤。”
听着夫人絮絮叨叨的家常闲话，温抱明回过神来，面带一丝歉意：“……是些工作上的杂事。是我的错，我再不想了。”
“你这般费神费力，恐怕是件大事。”夫人担忧地看着他，“总局那边又为难你了？”
“没有，不打紧的。”温抱明当即否认，尔后软下调子：“跟总局关系不很大。你可千万莫要同旁的人提起。”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不过是些杂事。琐碎了点，总还是烦心的。好了，不谈这些，吃饭罢。”
眼下能让他烦心的，自然只有一件事，就是年底的盐改会改组。他低估了缪志杰的决心，也高估了他自己的本事。缪志杰始终不曾放弃游说川西几大盐商家族，据他所知，这些家族对段四月这样近年来借着政策利好这阵东风招摇起来的小盐场主从未加以青眼，如今小盐场主想要与他们平起平坐了，那老牌盐商们就要掀桌子了。
想要从老猫嘴里分食，先得自称斤两，够不够本事捋它胡须。
温抱明心里清楚，难。
如果他是那些老牌盐商，这位置，宁愿交给不相干的外行来坐，也不会让给她段四月。
这个忙，还要继续帮下去吗？
白连舟快要发了疯。他没有见过似段四月这般的人。所有来找他的人都有所求、无论男女，图他这张脸的很多，图他会说话的不少，图他听话懂事的也大有人在。
可段四月要的是什么？白连舟苦思冥想，当真是想不出。她只是要他跟在她身边，就好像肩头停了只会说八国洋文的白毛鹩哥，是值得拿出来一看的稀罕物件。
白连舟并不介意被当成装饰品，他认为这活计算不得辛劳，他也乐得被窥视、被把玩，那会让他感到轻松自在——诚如段四月所言，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食其力。他靠自己的本事挣钱，至于这本事是不是他自己的样貌，那不重要。
但他一开始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段四月真正想要的。她是真心喜欢将他像爱宠一样带在身边吗？见面时那句“我喜欢你”，又有几分真心？或许当时听得头脑面颊一齐发热，过后想想，不过是句应时应景的场面话。
这世上当真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吗？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甚至男人对男人、女人对女人，那都是不可能的。白连舟压根儿就不信。那么段四月为什么要那样对他说呢？多么真挚直白的告白，配上那双幽深的眼睛，至少在那个瞬间，他有不超过一秒钟，是发自心底里的相信。
“还合胃口吗？”段四月放下筷子，“这家饭店声名不显，但我打听过，烧菜师傅是正儿八经的汉口人。我想他的家乡离你的这样近，口味应该差得不太多。”
她愈是温情脉脉，白连舟愈是毛骨悚然。段四月此人在重庆城中口碑平平，没什么八卦流言，很寻常的一个女人、一位盐商。可一旦出了城往川西去，尤其乐山以西以南，盐区里都知道是有这么个人的，北方来的，很会做生意，平日里喜怒无常，工人要逃，有被她活活打死的。一念及此，白连舟着实食难下咽，一口清蒸鱼卡进嗓子眼里，咳得惊天动地，却连找水杯的动作都做得战战兢兢。
“为什么怕我？”段四月轻声。
白连舟一颗心子高悬：“没、没有。不是的，段小姐。是我刚刚走神了，这道莲藕排骨汤确实是我家乡那边的风味，很好喝，段小姐要不要盛一点？”
段四月便将自己的小碗推过去，“你帮我盛。”
白连舟自是照做。双手递碗时他悄悄瞥了眼段四月的神色，面无表情，无悲无喜，看不出情绪。他心里更犯嘀咕了，这女人是如此的有城府，这种最不好伺候了，因为会拿捏不住她的心思，反而很容易触怒，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念点书吧。”段四月忽然道。白连舟一愣。他不知道段四月是怎么一下子想到这个的。他试探着观察段四月的动作，很连贯、很自然，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好像就是想让他没事干多去看看书。
“……我确实不是块读书的料，从小就这样。没考进中学，之后也就算了。”白连舟顿了顿，呵呵笑了两声，低下头去：“原来段小姐是嫌弃我蠢笨。是了，我远没有旁的男子聪慧博学，倘若是因着这个缘由厌我、憎我，那我认了，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叹一口气，“毕竟，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段四月踩着他话尾打断了他：“你不要那样笑。”
“啊？”
“你一旦笑起来，像极了虚张声势的漂亮草包。”
“……”
白连舟被驳得面红耳赤。
对着眼前凉透到泛油花的汤碗，他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果真是被段四月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他想不通这世上竟有这样冷不丁给人一刀的女人。
他几乎带了哭腔：“你是不是在别处受了气？那为什么要冲我发？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对面的段四月心里一颤。这才认认真真打量那个低着头自顾自委屈的漂亮草包，他比她想得要敏锐得多，只是一点点细微的心绪，也能立刻被他捕捉到。她确是因为一些原因心中烦郁，盐改会那帮老家伙们口风之严，到目前都仍还未给她一个消息——这已经算是一个不良信号了。眼看年关将至，她担心自己辛苦努力了这么久，努力努力白努力，竹篮打水一场空。
温抱明……会帮她这个忙吗？
峨眉雪芽是川西名茶，一杯清茶澄澈鲜嫩，绿如莺穿柳叶，口感却清淡甘冽，尝过的人都说好似雪中赏春味，有声有色、有景如画，回味无穷。
段四月盯着眼前的白瓷杯，心脏仿佛直沉到胸腔最底里，哪还闻得出茶汤香气。盐改会改组整个会场与会者众，偏她敬陪末座；如此要紧场合，贺、吴两家位列首席，她没有话说；盐业研究所的教授、工程师排在她前头，她也认了；为何仅仅开场制盐不过两月的新晋盐场主也能排到她前头去？就因为比她多长了根吊、又一心跟随吴家脚步？这口气，她实难下咽。
更让她难以下咽的还在后头。
老牌盐商推举出来的代表顺利入选盐改会，段四月没意见，缪局长都没意见，她能有什么意见。五通桥、自流井、贡井等地均有盐商代表入选，她也没意见，这正是盐改会改组应有之义。可接下来是什么意思呢？眼看席位将尽，最后一个，那些老牌盐商们宁肯将票投给那位盐业研究所的教授、工程师，也不愿将位置留给她。
这就是说，宁肯让一位研究盐粒子里有几多化学成分的书呆子当选，也不肯给她插手盐运事务的机会。
“段老板还是太年轻，”那些盐商老人们这么对她说，“多历练历练，路还长着呢。”
也不知是说她还有走路的机会，还是说她合该再多走走路。
段四月一直忍到最后，散会时再忍不住，摔门走的。尚留在会场的几个人知道温抱明与段四月的私交，纷纷暗地里朝温抱明使眼色，意思是不跟上去看看？温抱明只是装聋作哑，好似未闻。
她一气开车回到川西庄园中，大门一关，气得在客厅来回踱步，面上发狠，双颊绯红。
“他妈的盐务局！他妈的缪志杰！”段四月梗着脖子原地乱走，活像只遭雷劈打的公鸡，“只顾着讨好姓贺的老狐狸，那老小子我看也没几年好活！他怎么还不死？对呀，他要是死了，哪有这么多事！”
连江雨本在园子里莳花弄草，被段四月惊动，进来一看她这样暴怒，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幺妹儿……你莫慌。”
“我慌什么！”段四月狠狠剜他一眼。“是有人心里要发慌了！我看他还怎么敢见我。”
话音刚落，庄园外隐隐几声汽车鸣笛。
段四月冷笑：“嗬，他还真敢来！”
她一把拉开大门，温抱明正从车上下来，看得出来得有些匆忙，领带是歪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直接从会场外跑来了一般。
“四月。”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似乎满怀了歉意，“我能进来吗？”
温抱明回到家中，他夫人养的那只白色长毛猫慢悠悠地靠了过来，挨挨挤挤地在他脚边轻蹭。他忽然记起猫眼睛的事，抓着一看，不是蓝也不是绿，金灿灿的一对圆眼珠子。
他夫人这时也来迎他：“守光，今日回来得这样晚。”
温抱明道：“遇到总局的缪局长，留我说了几句。”
“啊，可打紧么？”
“不打紧。”他和蔼笑笑，“晚上吃什么？我闻到鲜味了。”
“诶呀，就你鼻子灵光……扑了个蛋花汤，拌了点蒜蓉茄子；杨处长家的夫人教我做了一道海参，她带来的海参发得很好的，好像是叫什么刺参的，小小一只，滋味甚浓。我想，他们也该习惯这里的居住饮食了，毕竟是要长久地生活下去，我打算明日教她如何料理青花椒……守光？你又在想事情了。来，我先给你盛碗汤。”
听着夫人絮絮叨叨的家常闲话，温抱明回过神来，面带一丝歉意：“……是些工作上的杂事。是我的错，我再不想了。”
“你这般费神费力，恐怕是件大事。”夫人担忧地看着他，“总局那边又为难你了？”
“没有，不打紧的。”温抱明当即否认，尔后软下调子：“跟总局关系不很大。你可千万莫要同旁的人提起。”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不过是些杂事。琐碎了点，总还是烦心的。好了，不谈这些，吃饭罢。”
眼下能让他烦心的，自然只有一件事，就是年底的盐改会改组。他低估了缪志杰的决心，也高估了他自己的本事。缪志杰始终不曾放弃游说川西几大盐商家族，据他所知，这些家族对段四月这样近年来借着政策利好这阵东风招摇起来的小盐场主从未加以青眼，如今小盐场主想要与他们平起平坐了，那老牌盐商们就要掀桌子了。
想要从老猫嘴里分食，先得自称斤两，够不够本事捋它胡须。
温抱明心里清楚，难。
如果他是那些老牌盐商，这位置，宁愿交给不相干的外行来坐，也不会让给她段四月。
这个忙，还要继续帮下去吗？
白连舟快要发了疯。他没有见过似段四月这般的人。所有来找他的人都有所求、无论男女，图他这张脸的很多，图他会说话的不少，图他听话懂事的也大有人在。
可段四月要的是什么？白连舟苦思冥想，当真是想不出。她只是要他跟在她身边，就好像肩头停了只会说八国洋文的白毛鹩哥，是值得拿出来一看的稀罕物件。
白连舟并不介意被当成装饰品，他认为这活计算不得辛劳，他也乐得被窥视、被把玩，那会让他感到轻松自在——诚如段四月所言，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食其力。他靠自己的本事挣钱，至于这本事是不是他自己的样貌，那不重要。
但他一开始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段四月真正想要的。她是真心喜欢将他像爱宠一样带在身边吗？见面时那句“我喜欢你”，又有几分真心？或许当时听得头脑面颊一齐发热，过后想想，不过是句应时应景的场面话。
这世上当真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吗？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甚至男人对男人、女人对女人，那都是不可能的。白连舟压根儿就不信。那么段四月为什么要那样对他说呢？多么真挚直白的告白，配上那双幽深的眼睛，至少在那个瞬间，他有不超过一秒钟，是发自心底里的相信。
“还合胃口吗？”段四月放下筷子，“这家饭店声名不显，但我打听过，烧菜师傅是正儿八经的汉口人。我想他的家乡离你的这样近，口味应该差得不太多。”
她愈是温情脉脉，白连舟愈是毛骨悚然。段四月此人在重庆城中口碑平平，没什么八卦流言，很寻常的一个女人、一位盐商。可一旦出了城往川西去，尤其乐山以西以南，盐区里都知道是有这么个人的，北方来的，很会做生意，平日里喜怒无常，工人要逃，有被她活活打死的。一念及此，白连舟着实食难下咽，一口清蒸鱼卡进嗓子眼里，咳得惊天动地，却连找水杯的动作都做得战战兢兢。
“为什么怕我？”段四月轻声。
白连舟一颗心子高悬：“没、没有。不是的，段小姐。是我刚刚走神了，这道莲藕排骨汤确实是我家乡那边的风味，很好喝，段小姐要不要盛一点？”
段四月便将自己的小碗推过去，“你帮我盛。”
白连舟自是照做。双手递碗时他悄悄瞥了眼段四月的神色，面无表情，无悲无喜，看不出情绪。他心里更犯嘀咕了，这女人是如此的有城府，这种最不好伺候了，因为会拿捏不住她的心思，反而很容易触怒，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念点书吧。”段四月忽然道。白连舟一愣。他不知道段四月是怎么一下子想到这个的。他试探着观察段四月的动作，很连贯、很自然，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好像就是想让他没事干多去看看书。
“……我确实不是块读书的料，从小就这样。没考进中学，之后也就算了。”白连舟顿了顿，呵呵笑了两声，低下头去：“原来段小姐是嫌弃我蠢笨。是了，我远没有旁的男子聪慧博学，倘若是因着这个缘由厌我、憎我，那我认了，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叹一口气，“毕竟，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段四月踩着他话尾打断了他：“你不要那样笑。”
“啊？”
“你一旦笑起来，像极了虚张声势的漂亮草包。”
“……”
白连舟被驳得面红耳赤。
对着眼前凉透到泛油花的汤碗，他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果真是被段四月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他想不通这世上竟有这样冷不丁给人一刀的女人。
他几乎带了哭腔：“你是不是在别处受了气？那为什么要冲我发？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对面的段四月心里一颤。这才认认真真打量那个低着头自顾自委屈的漂亮草包，他比她想得要敏锐得多，只是一点点细微的心绪，也能立刻被他捕捉到。她确是因为一些原因心中烦郁，盐改会那帮老家伙们口风之严，到目前都仍还未给她一个消息——这已经算是一个不良信号了。眼看年关将至，她担心自己辛苦努力了这么久，努力努力白努力，竹篮打水一场空。
温抱明……会帮她这个忙吗？
峨眉雪芽是川西名茶，一杯清茶澄澈鲜嫩，绿如莺穿柳叶，口感却清淡甘冽，尝过的人都说好似雪中赏春味，有声有色、有景如画，回味无穷。
段四月盯着眼前的白瓷杯，心脏仿佛直沉到胸腔最底里，哪还闻得出茶汤香气。盐改会改组整个会场与会者众，偏她敬陪末座；如此要紧场合，贺、吴两家位列首席，她没有话说；盐业研究所的教授、工程师排在她前头，她也认了；为何仅仅开场制盐不过两月的新晋盐场主也能排到她前头去？就因为比她多长了根吊、又一心跟随吴家脚步？这口气，她实难下咽。
更让她难以下咽的还在后头。
老牌盐商推举出来的代表顺利入选盐改会，段四月没意见，缪局长都没意见，她能有什么意见。五通桥、自流井、贡井等地均有盐商代表入选，她也没意见，这正是盐改会改组应有之义。可接下来是什么意思呢？眼看席位将尽，最后一个，那些老牌盐商们宁肯将票投给那位盐业研究所的教授、工程师，也不愿将位置留给她。
这就是说，宁肯让一位研究盐粒子里有几多化学成分的书呆子当选，也不肯给她插手盐运事务的机会。
“段老板还是太年轻，”那些盐商老人们这么对她说，“多历练历练，路还长着呢。”
也不知是说她还有走路的机会，还是说她合该再多走走路。
段四月一直忍到最后，散会时再忍不住，摔门走的。尚留在会场的几个人知道温抱明与段四月的私交，纷纷暗地里朝温抱明使眼色，意思是不跟上去看看？温抱明只是装聋作哑，好似未闻。
她一气开车回到川西庄园中，大门一关，气得在客厅来回踱步，面上发狠，双颊绯红。
“他妈的盐务局！他妈的缪志杰！”段四月梗着脖子原地乱走，活像只遭雷劈打的公鸡，“只顾着讨好姓贺的老狐狸，那老小子我看也没几年好活！他怎么还不死？对呀，他要是死了，哪有这么多事！”
连江雨本在园子里莳花弄草，被段四月惊动，进来一看她这样暴怒，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幺妹儿……你莫慌。”
“我慌什么！”段四月狠狠剜他一眼。“是有人心里要发慌了！我看他还怎么敢见我。”
话音刚落，庄园外隐隐几声汽车鸣笛。
段四月冷笑：“嗬，他还真敢来！”
她一把拉开大门，温抱明正从车上下来，看得出来得有些匆忙，领带是歪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直接从会场外跑来了一般。
“四月。”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似乎满怀了歉意，“我能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