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出门前段四月想了想,还是没有穿她上次跟白连舟一起逛街,买的那件白底蓝碎花的连衣裙。挑三拣四半天,选了件黑色缎面旗袍,粉色袖珍手/枪搁在珍珠手包里,连接的金色链条牢牢缠绕在手腕上,确保不会丢失。

    她这是预备去赴温抱明的约。地点选在一家茶馆里,二楼包间,临街,有窗。过去一看,温抱明早到了,西装三件套的纽扣一路扣到领口,配了一颗斯斯文文的白蝶贝袖扣,段四月一见他这样严丝合缝的穿着就想吹口哨——当然,她忍住了,因为回忆起那日的衣下风光就做出此等流/氓行径,她暂时还不想温科长跟她当面翻脸。

    盐运政策收紧是必然的事情。她猜温抱明今日请她来,是为安抚,或者敲打。

    “温科长。”段四月笑盈盈地一捋裙摆,欣然落座。“听说你卧病了一段时日?想来是休养得好了。这不是风采依旧嘛!”

    温抱明就知道她会提这件事来做开场寒暄,无比顺畅自然地回应她:“如果没有一些烦心事,本该更加顺心适意。”

    “啊呦!这可真是——温科长,您就该宽宽心,什么事值得您烦忧哇?不值当的。”

    “谁说不是呢。”温抱明抬眼挑眉,给段四月倒了杯茶。看她装聋作哑的样子就知道送礼那事只是她随手为之,再追问下去倒显得他小气了。“段老板,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问得很明白的。今日你来,我想我有必要将个中明细向你了解清楚。”

    “温科长请说。”

    “盐改会改组……我是说,你可清楚,这个委员会究竟是何作用么?”

    段四月一怔,“温科长,你把我说糊涂了。”

    “生意场,终究是生意人的。熙攘来往,不逐利,谁去劳心费力?哪怕是有人来强硬地干涉,结果总是大差不差的。”温抱明端起茶杯,“再要紧的生意,不外如是。”

    段四月心念一转,大概其明白了他的意思。盐改会改组这么大的阵仗,有那几家老牌盐商在,兜兜转转,搞不好并不会起什么作用。但她想不通,明明中央是下大力气去推这件事的,如果最后毫无收益,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应当不是中央想要看到的局面。任由盐权继续分散在盐商手里,国民政府真能甘心忍痛割爱?

    她竟不知该从何处验证这个看着有些离奇的猜想。

    “人在屋檐下,说不低头,就真不低头了?”段四月盯着温抱明的眼睛,“万一风急雨骤,瓦片掉在脑袋上,砸得痛了才知道躲,到时怕是难堪。”

    “下雨了吗?”温抱明四平八稳地一笑。

    “……远的不说,单说眼下这时日,轰炸似乎比平常来得更多、更急。这不算下雨,要多么紧急才算下雨?”

    “原来段老板是以这个来判断的。那应该是误会了罢。”他看上去耐心极了,声音温和,话语也缓慢。“雨势大不大,不是天上飞的人说了算的。也不是外头那些洋人,又或者是延安——都不是。就在这里,在重庆。是这里的人说了算。”

    段四月下意识眉头微拧,这话已是说得不能够再直白了。照他温大科长的意思,权力在谁手里、怎么划归,跟日本人、跟延安方面都无关。国民政府预备做什么,早自己划出道儿来,是不会顾及这些所谓局势的。

    “这我倒是不大明白了……”她低声,“是这样的道理吗?”

    “没关系的,四月。”温抱明悄悄提起一边嘴角,暗暗笑着,倏忽放平,仿若无事发生。他很少见段四月这个样子——懵然的,思索着的,无言以对的。段四月会失措吗?这个女人。她向来心思活络,举止跳脱,想要拿住她,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不过嘛,再是特异,不也在他面前懵懵懂懂吗?他喜欢看她这样。他感到满足。

    “在你之前,我从未见过有谁在这个年纪就能白手起家,将这么大一桩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温抱明以为自己是在宽慰,“四月来渝并没有多久,想来对川内事宜也不很明晰的。我说过,这都没什么。你同我一处,往后再多走走、多看看,见识多了,才不会吃亏。揠苗助长才是得不偿失,四月说是不是?”

    这回段四月倒是听懂了。还是在说她太年轻,遇到事情眼皮子浅,心里头也藏不住事。她心里的火噌一下冒了起来,面上强压着不显,凉阴阴笑了两笑,将杯中残茶一口喝尽。

    明知道她最厌恶那日盐改会改组现场、那些川西盐商的老式做派,现在却又拿这做派来压人。这姓温的几斤几两,一个科长,也到她面前来拿乔?说什么在不在一处的,不过是送了两回礼,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原是当他好心,结果却是送上门来给他羞辱。她就该早早地将□□拍在桌子上、拍在他面前,帮助他好好回忆一下川西庄园里他是何等的凄惨可怜。

    段四月什么也没说,学着温抱明的模样笑得一团和气,从容结束了这次约会。回去的路上她也依旧是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地进了门,连江雨问她怎么了,段四月先说了句无碍,在房间里溜达半圈,终于忍不住折返回来,到连江雨跟前,气冲冲地问他:我长着一副不聪明的样子吗?

    “……聪明不聪明,跟一个人的长相,有关系吗?”连江雨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你却是错得很了!”段四月大声道,“有的人可是一眼便瞧出我是那愚笨不堪、费尽心思钻营却自取其辱之人!说什么‘揠苗助长’,不如直接说我‘猪鼻子插大葱’好了!他有心当我是凤雏,我宁愿做朽木——不但不可雕,谁人若是还想着雕琢两下,我非将那人刻刀硌断不可!”

    她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连江雨知道她不是冲自己,问题是,这又是冲着谁呢?

    “幺妹儿,”他拉住她的手,“你莫气了。”

    “我气?我哪里气,我好得很!”段四月甩开他,“连江雨你记住,我今日便跟你立个誓,日后倘若我再随意地施好心,我便不是段四月!”

    话已是说到这里,连江雨那对小眼睛立时瞪了起来,想起一些旧事。他将段四月往怀里一拽:“是上次来的那人对吗?”

    段四月懒得陪他回忆那桩破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连江雨抱着她肩臂,一阵怒火从他脚底板猛地烧灼,一路向上,烧得他心口滚沸,烧得他坐立难安。他将段四月整个地腾空抱起,段四月惊呼一声,怕他又要发疯,蹬在他膝上踹开了他,掰开珍珠手包就要去掏枪。

    “你干么非要找他?”连江雨说。

    段四月掏枪的手僵在那里。眼前这男人的神色无疑是痛苦而疑惑的。她感觉得到,呈现在那张面庞上的,是真真切切的疑惑。

    他想不通吗?……不,他想不通什么呢?

    他所心疑的,与她所心忧的,段四月认为,应当不是同一桩事。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段四月避而不答,她根本不想费神去同连江雨解释什么。“你就非要管着我、拘着我?你以为你是谁?”

    她还有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她预感这话一旦出口,今日便不好收场了。是以仅仅言尽于此,双方各退一步,彼此都不去谈某个秘而不宣的事实,对两个人都好。

    连江雨听了这话却有些颓丧似的,难以言喻的灰败蛛网般密布他瞳孔眉梢,大概是想要说些什么,唇角动了动,震颤几分,默然收拢。他退后两步,段四月见他这样反有些不忍心了,手指伸出去,快要摸到连江雨颊侧时后者一让,刚好避开她的指尖。

    段四月表情一滞。

    “你倒有脾气了?”她冷笑,“就因为这种事跟我吵,你自己说,无不无聊?”

    连江雨不吭声。段四月厌恶极了他的沉默以应,啪嗒一声卡紧了手包锁扣,甩手就走。

    盐权被正式收归国有,小盐场主们望盐兴叹,以往抢手的香饽饽如今变成了烫手山芋,砸在手里一天就多亏一天钱,卖出去又是一笔税金要缴,进退两难。段四月的心思则已经转向别的方向,既然卖盐亏本,那就卖点别的,左右她不能放着盐场不管,白白空置她的时间金钱。

    她专门找来盐业研究所的工程师,盐水里可以产碱,化工产业不能离开碱,她要这个工程师想法子把碱从盐水里提出来。等提出碱了就可以卖给随着战线逼近大后方而搬迁来渝的化工厂了,如今产盐卖不出好价钱,那再加上这笔买卖,她算过,不比先前单单产盐来卖挣得少。

    工程师是个标准的学院派,张口就是建厂炼碱,段四月一咬牙,所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要建便建了,没什么说的。她带着工程师前往犍为、乐山勘察选址,前脚刚选定,后脚便落了大雨,瓢泼一样倾盆,不过躲雨的功夫,河面已然暴涨起来,漫漶侵塞,湍急汹涌。

    船行至四望关处实在没法再走,四望桥的桥面为避汛期都已拆得尽了,徒留下几截桥桩戳在水里,好似一个个灯笼架子。段四月催着船家赶紧靠岸,水流太急,好不容易靠紧码头,她让工程师先走,自己正要跟上去,两截浮木漂过,狠狠撞上船身,顿时脚下一个趔趄摔进江中,半个身子都浸进水里;要不是一直跟在身边的连江雨眼疾手快拽住她,只怕此刻段四月人已顺江漂去不知何处了。

    “莫松手!”连江雨吼道,扒着船舷,声音迷失在铺天盖地的风雨中。“抓紧!”

    江水太急,泥沙碎石俱都撞在段四月身上,痛得她面色发青。连江雨一点点将她拽上船,抱着她跳上岸,段四月瑟缩在他怀里,右边小腿有点抽筋,一跳一跳地害疼。

    “幺妹儿,”连江雨揉捏着她小腿,掌心火热,隔着湿透的衣物熨帖着她的肌肤。“没事了。”

    段四月抱紧他脖颈,后知后觉,自己刚刚与死亡一线擦肩。她确信此时此刻,自己重获了安定,本该平静下来的,却不知为什么,惶惑焦虑充斥了她的胸腔,连呼吸都急促,仿佛自己眼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偷来、抢来、诱骗得来,是并不属于她的,随时都会失去。

    她一点探究这种想法的根源的思绪都不愿有,刚一生发,便被她自己掐灭,扔进角落里,不许见天日。

    人活着便是这样活着了,有些事情,是不能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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