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常说,话不可说太满,否则容易适得其反。但陈素年轻气盛,从不信这一套,向来直言不讳,有啥说啥。

    然而今天生活给他上了一课,告诉他,很多老话当信则信。

    周末的时候他还好好在家休着假,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告诉他老师病情突然加重,已经快不行了,临走前想见他最后一面。陈素是苦孩子出身,父母都没什么文化,高中时候一半学费和生活费都得自己挣,好在遇到了这个老师,觉得陈素是根好苗子,自作主张帮他垫了大半学费,还经常拉他去家里吃饭,免费给他补课。如此这般接济三年,这才让陈素最终考了个不错的大学,也算是改变了命运。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将这位老师当第二个父亲看待,尽管垫付的学费早已还清,逢年过节的走动却从未停过。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老师生了病,可能活不长久,但没想到这么快。他立刻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开着车风驰电掣地往医院赶。可惜一出门,他就知道自己开车的行为有多蠢——赶着周末,通往医院的必经之路简直堵的水泄不通。在经历了五分钟开了二百米的痛苦之后,陈素果断将车停在路边,随便拽了一辆共享单车,风风火火继续往医院赶。

    然而就是这么个火急火燎的走法,他依旧没能见上老师最后一面。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早已经宣布死亡,迎接他的只有老师冰冷的尸体,被照例盖上了白布,病床的周围挤的水泄不通。他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掀开布,看了老师最后一眼。老师双眼紧闭,脸上皱纹纵横,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因为刚离开不久,身上的温度依旧是微微暖的。陈素轻轻将手放在老师肩上,想起自己高二的时候家里实在收成不好,父母勉强凑齐了学费便再无余钱给他,恰好又碰上一直打工的小饭馆倒闭,那阵子自己浑身上下凑不出一份米饭的钱,只好等到食堂快没人的时候偷偷狂饮免费汤。这么强撑着,终于在老师的课上晕倒了。

    说是晕倒,其实更像是突然睡过去。等陈素醒来的时候,得知老师要找他去办公室聊聊,于是只好饿着肚子去了办公室,听老师讲了一大堆自己学习上的不足。终于在快要再次晕倒的时候,老师掏出一张饭卡递给他,告诉他说是他上次月考年级第二名,学校统一发给优等生的奖励。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所在的学校从没发过什么学习奖励,更没必要用饭卡奖励学生。

    念及往事,陈素的心中一酸,几乎要掉泪。然而没等他继续回忆,一道尖利的嗓音便将这安静悲伤的氛围撕破。

    “小兄弟,你给我们评评理呗!”

    陈素闻言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病床周围人多得有些不正常。他刚来的太匆忙,没来得及留心周围到底是谁,只以为是家属和没有离开的医护人员。如今静下心仔细看去,竟一大半的人面色不善,一看就知道是起了什么争执。

    他心里一沉,大概猜到了原因,却依旧不急着点破,反而看向那位说话的胖大婶,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胖大婶见他有心掺合这件事,更是来了劲,中气十足道:“老沈生病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给个准话。架不住有人硬是要损阴德,在这日子里给人添堵。”说着从身后扯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眼清秀,脸上泪痕斑驳,表情却是倔强的,紧紧抿着唇。可惜胖大婶没空看别人表情,一记眼刀便飞到另一个站在病床前的,瘦得如同一把干柴的大婶身上。

    那瘦大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眼见着战火往自己身上烧,立刻双手叉腰,报以更洪亮的嗓音:“老大媳妇,你这话就不中听了!这些年论出钱出力照顾老沈和妈,哪一项不是我们家最多!现在我家两个儿子都快结婚了,还硬要把孩子算我们头上,我看你真是年纪越大越糊涂了!”

    “反正你休想让这小拖油瓶赖在我家!”胖大婶眼见自己理亏,干脆放弃申辩,将手里的少年狠狠往瘦大婶的方向一甩,“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家也有儿子女儿,可没钱再供个讨债鬼!”

    少年看起来已经开始发育,乍一眼望去比胖大婶高出快半个头。然而他的表情却是恍惚的,一个不留神,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头磕上病床一角,鲜血立刻流淌下来。但他既不喊痛也不反击,只是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一言不发地站在病床边,抿着唇看向早已离去的老人。

    这么一折腾,周围安静了片刻,那胖大婶知道自己做的过了份,心虚之下声音也弱下去,但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没停,一把又将少年扯回自己身边,不住地摇晃,问他,“沈离,你自己说说想跟谁?”

    然而少年却依旧一言不发,腰杆挺得笔直,额头的鲜血一路向下,半张脸上血迹和泪痕交错,看上去像粘了一块块灰尘。

    这场景看的陈素心里一痛,他不是不知道沈老师家什么情况。师母一直身体不好,两人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遂商量着一起领养了一个男孩。然而没过几年,师母出了车祸,走的比沈老师更早。这些年老师靠着工资和退休金,没再婚过,一路将这个男孩拉扯到十四五岁,只可惜苍天无眼,自己又患上绝症,等到发现时已经无力回天,这才走得如此急。

    眼前沈离倔强的侧脸,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期,那时候自己还没有接受老师的资助,每次都得小心翼翼地排到队尾,然后在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对着面带嫌弃的食堂大妈说只要一份米饭和免费汤。那时候的自己似乎也是这样,听着来自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只知道抿着嘴,努力把腰杆挺得笔直,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内心变得足够强大,再不会受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

    一股热血莫名涌上头,陈素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不管不顾地拨开一众看客,一把将沈离从胖大婶的手中拽出,拉到自己身边。一贯待人温和的他,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说出了可能是自己人生中最霸气的一句话。

    “你们都别管了,这孩子以后就跟着我!”

    胖瘦大婶同时张大嘴,似是没想到还有这等一鸣惊人在这等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面前这面相温和的小哥唱的是哪出戏。然而陈素没给他们细想的机会,似是打定了主意,一手牵着沈离,一手掏了张卡拍在桌上,“沈老师生前帮了我很多,卡里的钱是我的一点心意。老师说想和师母葬在一处,墓地他也自己买好了。其他事情就麻烦你们了。”说着,牵着人就要往门外走。好歹还是瘦大婶脑子快动作灵巧,喊了声你要把这孩子带去哪。

    陈素连头也不回,拽着沈离走得飞快,只扔下一句:“带他先把额头包扎了!”

    医院的走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喊声和哭声,他牵着个半大小子倒也不显得突兀,外科诊室和沈老师的病房离得并不算近,但陈素此刻心绪杂乱,大步流星,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沈离在外科诊室门口并排坐着等叫号了。诊室门口到处都是露着伤口等待包扎的人,其中一个四五岁孩子摔破了腿,哭得撕心裂肺。他的父母一左一右地坐着,又是许诺带他去游乐园,又是拿着玩具逗他,忙得满头大汗,依旧没能止住孩子的哭声。最后孩子的父亲实在是没了耐心,大吼一声再哭就把你留在这里天天打针!那孩子闻言立刻闭嘴,只不过依旧有止不住的抽噎冒出,配着他满脸的眼泪鼻涕,看起来尤其滑稽可笑。

    然而陈素看着这幸福温馨的一幕却笑不出来,他小心翼翼侧头看了一眼沈离,生怕他受不住打击,精神出现什么问题。

    然而沈离只是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与这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额头已经不再流血,陈素这才注意到这伤口远比他想象得要严重许多——他原本以为只是撞破了皮,但现在看来,应该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把额头划开了一道口子,伤口看起来很深,大概率是要留疤了。陈素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伸手想拿张湿巾帮他把脸擦干净,但却感觉有哪里怪怪的。他低头,这才发现沈离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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