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2.

    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

    今为下元,水官解厄。

    何珝珺眼神淡漠,对空中冰轮默然视之。俗说下元可祭拜已故亲人,以解思念之情。但何珝珺却只是默默翻了几页诗词,所阅的也都是文人墨客常写及的题材,如壮志难酬、独在异乡之类的,与“祭拜”“解厄”不沾上丝毫关系。她素手轻翻纸张,脸上不见丝毫神情变化。

    不是自己这几年来顺风顺水,无任何可吊唁之人。与此相反,自己的生母于两年前刚刚去世,或者说,为他人所害,自己的处境与心境都受到了不小的触动,她自是有可缅怀的对象。

    但是,有可“解厄”之人,也并不是说一定要祭拜啊。何珝珺略带自嘲地想,在事情真相明了前,她自认为自己是无资格向煊王妃萧涴溦一述思念之情的。

    不为什么,仅仅因为萧王妃是为救自己而亡的。

    何珝珺发觉再怎么翻书掩盖,也无法平抚已乱的心绪。干脆合上诗书,过早地熄灭烛火,让周遭的一切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与黑暗之中。

    她早已习惯让随身丫鬟不要打扰在书房时的自己,所以即使关灯,倒也无丝毫他人的影响,甚是自得。

    何珝珺也常在黑暗中整理思绪,所以他人对这次过早的“熄灯”倒也不太在意,只当平常。

    真的只是平常吗?她默然。她原想好好整理下关于“君逸案”目前的线索,奈何窗外明月太过夺目,自己的思路常常随掩盖之下的思念之情,飘到两年前那次致生母死亡的案件之中。何珝珺颇为烦躁地按了按眉心,似是对自己的一番奚落。

    对,“君逸案”其实与自己的关系也不大。她最多算是这一场大局中,最为微不足道的一枚小卒子——只有引蛇出洞的作用,其他的,与己无关。

    当时父王也暗戳戳地表示,让其不要“多管闲事”,适可而止。但自己既已入局,又何已脱身?在大理寺供职的亲哥哥何璟璃虽嘴上说什么“好奇心害死猫”,可私下仍有意地问起当时与君逸博弈时的细节。何珝珺原本是想无语地漠视,但其实在烦不胜烦,便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该说的都说了”的半生气半无语的态度。何璟璃也终好不容易识趣了,停止了追问。兄妹俩的对话这才趋于正常。

    真的“都说了吗”,何珝珺估计璟璃也不太相信,于是又故意漏了一点风声,“秦逾”也在场。暗示更多的细节去找这一位。而加之自己与秦逾的关系也并不是很和谐,她便赌后者不会因为“拉”他下水这件“小”事而找自己。何珝珺这才恢复了这难得的清净状态。

    何珝珺扶额,也是,这件案子既然被父王有意压下,便自是不应为他人知道更多的细节。哪怕,自己也是属于这“他人”之列。

    到此而止。她暗自对自己说,这“引蛇出洞”的身份,稍有不慎,便足可坠入深渊,自己还有其他应追查的事,自不能因为这一计划之外的事而落水。

    一缕淡淡的月光漏入房中,洋洋洒洒地落于书桌之上。何珝珺抬眼望去,自觉有趣,便用手把弄这无辜的月光。《红楼》之中,香菱学诗之时,便有写到“非影非水映窗寒”,虽并未得到黛玉的认可,但与眼前这景倒有几分相似。何珝珺为自己的这种莫名的“闲情雅致”而自嘲。不过也可能,自己本身便应如此般“稚趣”,无需为朝堂、“奇案”这些东西消磨自己。但可惜,自两年前萧王妃被刺之时,自己便已迫不得已地入局,卒子而已,又不是执棋者,又何来退出之说?

    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保全自己,至少,在牺牲之前发挥最大的价值。

    何珝珺享着这“偷来的”闲致。水官解厄之日,她终是祭奠了曾经的自己。

    3.

    何子珵的共有三位子女。长子何璟璃自幼便得到了极为严苛的“六艺”的相关训练。成年后,也顺利地以郡王的身份,在韶帝的诏令下,进入大理寺,辅助并监督大理寺卿齐纬与少卿詹宇。两位自知陛下的猜疑与不安,故也只能勉强接受何子珂这一破传统之举,让何璟璃介入某些案件之中。

    到后来,詹宇更是“自觉”地将查询全国各类刑事案件档案的特权私交于璟璃,一绝韶帝的不安与猜疑。

    而拥有“特权”的后者,也自知自己只是陛下手下的一另类的“暗探”,如履薄冰,故也是慎之又慎地对待这种不合传统法规的权利。如此一来,执政者与司法者皆欢喜,只剩何璟璃一人,来维护两方难得的平衡。

    虽从这一角度看,璟璃处境极为不佳。但入朝者,又有几人不是“如临深渊”“战战兢兢”!故综此看来,璟璃倒拥有了一些远超一般郡王的权力,甚至深得执政者的信任,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少目前看来是的。

    而何子珵的次女何玟珺则是尽力做好了一个大家闺秀的本分,加之相貌姣好,与京城其他世家女儿也相处甚佳,可谓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佳人的存在。而在授予封地之后,亦是将该郡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为了世家们都渴望迎娶之人,也算是春风得意。自王妃罹难后,王府的管理权,也自然落于何纹珺份上。其主内,倒与手握大权的何璟璃形成对比。

    而与这两者作对比,何子珵的最为年幼的女儿何珝珺似并无他们一样出彩。至少,一无何璟璃的甚已稍稍越级的权力,二无何玟珺所享的满城名誉与称赞。在比较之下,何珝珺似一寻常的亲王之女,亦如古书上所记载的那些“郡主”般,到头来最幸运的话也只能留下一泯于古言文字的封号,湮没于历史之中。

    毕竟,三千年史载,也无外乎金戈铁马帝王家。留下一点曾经存在的痕迹便已是万幸。

    这也是寻常大众眼中的何珝珺,一个普普通通的郡主罢了。

    但若事实真就如此,那倒还是合了后者的意了。

    实际上,何子珵对何珝珺的管教与教育最为严苛。而“低调行事”也是前者的底线要求。对于煊王殿下而言,辰国现已有内忧外患的影子,而在所谓的“十五年合约”到期解除后,时局必会更为严峻与不利。所以,何子珵应有两把出鞘的剑,用以稳大局;更需一绝对可靠的底牌,在需要之时再出,用以在最后关头扭转局势。

    而何珝珺,倒成了这一所谓的“底牌”。也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至少在目前还隐于大众的视线中。

    从很小的时候,何珝珺便已隐隐约约地知道了自己在这个王府中所处的极为微妙的地位。所以“谨言慎行”成为了她所必须遵守的信条。何子珵原本还是只想把这最为年幼的女儿培养成幕后的谋士之类的角色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算是他最初的设想。

    然而,很可惜,纵使何子珵有意掩盖何珝珺的存在,也无可避免被敌党所察觉。故在某次有心之人刺杀未果之时,何子珵算是决定让小女儿稍稍掌握一些基本的防身技能。至少,如果每一次出事都让他去收拾烂摊子,他也分身乏术。所以,再大些的时候,何子珵开始让珝珺接触一些基本的政局事务,尤其是刑部与吏部之事——何子珵能隐隐查觉未来倘若事变,会先“风起刑部”,而后祸及吏部,乃至整个朝堂。因此,让何珝珺旁敲侧引地多多观察刑部的动态,于他自己,乃至整个辰国,都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与较为出彩的何璟璃与何玟珺相比,何珝珺目前所有的“平衡”身份,虽现无价值可言,但日后,反倒有可能成为扭转局势关键的“王牌”之一。

    至少何子珵原定的计划是这样。

    但,很可惜,事情的发展终逃不过一句话——事总与人违。

    虽然吧,事也总在人为。

    4.

    变数发生在两年前。

    何子珵原是依照惯例,要暂时离开京洛,去封地了解近况。其所授之地,地处南阳一带,虽年年的收成与进贡均可观,甚至可以说是远超辰国其他地区;但又很“不巧”的与邻国瀚接壤。瀚国早已对何子珵十几年前半强迫半威胁地“逼”其国君签下那所谓的“合约”之事便心存不满,故经常性的“无意”越境,对其封地之内的稳定造成一定的干扰。虽然何子珵大多时候保持无视的态度,其当地的官府也有能力地去解决。但是次数多了,前者也烦不胜烦。按《合约》之意,煊王确是本着“友好”之意,对其无法进行一定有效的“制裁”。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伎俩,何子珵也用了不止一次。故那次前去,何子珵更是为了联合当地官府,一起部署相关的防御措施,以一绝后患。

    总而言之,那次的“了解近况”,何子珵将重心过多地放在了封地上,而忽视了王府的安全防御措施的加强。虽说整个防御系统一如既往,无太大隐患;但若是有心之人想借此机会,制造点是非的话,那确实为一极佳的机会。

    而那“有心之人”恰好也是这般考虑的。

    此后的事,用两个字概括便可——“血洗”。

    府中的侍卫均为何子珵亲自挑选与训练的,其也布置了一定的暗器机关,按理说是不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的。但事实上,此事件中,杀手潜入府中之时,竟可不惊动府中侍卫,甚至是暗卫。而两者,也是在真正出事之时才得以发觉。

    而两者行动之时,为首的杀手早已手刃煊王妃,正欲持剑解决已受重伤的何珝珺。见其不妙,才匆促逃离,留下了珝珺这一唯一的活口。

    与此杀手一同前来的另几位,知自己难以脱身,也纷纷自刎,故称“血洗”。

    何珝珺原与此人周旋久,按理说应是此事件关键,或说是唯一的目击者。但是,很可惜,珝珺当时本身便已受有重伤,再加上后来的昏厥,使之对此杀手的印象少之又少,唯一能记起来的便是其母妃最后浴血为其挡下最后一剑的情景。

    是的,在何珝珺的记忆中,那人一开始的目标便为自己。她在受惊之余,亦用何子珵先前所授的防身剑术,周旋了几招。但也就几招,何珝珺压根不是那人的对手,反而在此过程中就受伤,败下阵来。

    仅有的记忆,成为了珝珺永跨不过去的坎。

    事后,被暗中摆了一刀的何子珵,却在此事上一改往常地忍气吞声,教刑部压下了此案的调查。毕竟该杀手留下了活口,且真对何子珵恨之入骨,敢于其不在府中便痛下杀手的也就那几人。煊王为护何珝珺的安危,避免其斩草除根,并为保持朝堂暂时的稳定,倒是活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

    何子珵可为大局着想,对此事暂时的压制。但同为受害人的何珝珺可并不会如此考虑。

    两年光阴。

    两年间,何珝珺一遍遍复盘此事,妄想忽发现一个细节,而知此人。当然了,收效甚微,但也好于某人的忍气吞声。珝珺由此人所出的剑法为切入点,多次暗戳戳地调查江湖上各大派别的独有剑术。结果是,排除了所有门派。但某次她竟发现其中南阳一带的某派别的剑术与其人所出之招有相似之处。或者说,一者很有可能从另一者演化而来。

    但更为具体的证据,则需潜去南阳,才有可能知晓。

    煊王的封地毕竟在南阳一带,何珝珺当时想过,有没有可能父王会知道一定的线索。但考虑其对此案的态度,何珝珺也没有那种“明知道会碰壁,却硬要撞南墙”的魄力。故此线就此断开。

    虽然后面也有零零散散的一些新的细节,但均从不同点断开。所以,两年,对此案的“杀手”与“幕后真凶”的追查,成为了何珝珺所无法跨过的坎。

    直到,何珝珺偶然间得知,南阳一带,“君逸案”的传言。

    “君逸案”为上上代的纠纷,加之案宗被大理寺故意隐藏,此更成一悬案。当然,悬案与否,与何珝珺无半分瓜葛。她感兴趣的是,南阳民间传言,君逸之族所特有的剑法——“修罗十式”。因为相传很多人修炼不成,倒将其去繁存简,改成了相对较易的一些剑术。

    而此,虽仅是传闻,但何珝珺却真上了心。

    只是,在扮成男装,与传闻中的“君逸”博弈之前,她是真没想到,君逸还活着(好像有点不尊敬)。而加之何子珵有意封存“君逸案”相关资料一事上,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可对上。

    毕竟,上次何子珵大费周章地封存的,便是自己母妃遇刺的案宗。

    两者若真是巧合,一切只是何珝珺的臆想的话,那倒是真“巧”了。

    所以,虽君逸有意向自己传递信息,暗指“张秦”。但令她更为感兴趣的还是,“君逸”本身的存在。

    但此“杀手”显然不会是君逸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两年所查,会如此简单且“巧合”地纠缠在一起且解决,何珝珺自然也不会信。

    不过,好在也一份多了的希望,多了一条,可能的,“真相”。

    何珝珺愿意永远为自己的“执念”买单。毕竟,它另一头所系的,是自己的母亲——浴血而亡的母亲,和她永远都不会和解的当时在场的,另一个懦弱的她。

    唯有用真相杀死执念,才是此情的唯一的归处。

    哪怕真相再为残酷。

    5.

    辰国东芜,水乡安昀。

    安昀郡属辰国东南部,其境内有一名山曰“岚”,为公认的“辰国第一山”。又有一江,故造就了其百姓依山而居,依水而生之俗。“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其人,其景,倒也成一绝。

    可惜,辰国建国不久,其君王亦更重视疆域的扩张与经济的发展,对东芜这一小小之地,并未投入有太多的资金扶持。其郡守也大多为平庸之才。偶然有几人稍稍出众的,也仅上任几年,便匆匆调往他地——一处国中的小郡,可保百姓温饱便为大吉,又何苦求他物!因此,安昀郡纵景美如画,但这百年来却一直无太多的发展。上连京洛,下接南阳。安昀人就这样,在君王的忽视中自成一境。倒也有几分悠然自得之意。

    虽然谁都知道,这一份“悠然自得”背后,是对自己家乡现状的默然悲叹。他们自娱自乐,所有的亦不是自由,而是一份独属安昀人的苦涩。

    不过也还好,至少不会像南阳、西戎的某些郡县,纵得皇帝的重视,但作为边境大郡,这种“重视”中倒不经意间多了些无奈与勉强。

    安昀人这样说服着自己,自找一份“乐趣”与“安慰”。

    所以,谁也不会想到,辰瀚之争,风起安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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