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拒霜不禁思考:按照司马文善的说法,虫鱼找上自己是为了脱罪,一切逻辑合乎道理,但有一点令他想不通——虫鱼既然提前寻人摆阵,把守卫支开,说明早有杀心,如果只是一时不合,生了口角,至多也只是当场激情动手。

    那杀心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是早有矛盾,已忍无可忍,意见相左只是借口?

    就像当年的刘毅和刘裕,两人曾是同僚,又一同为家国建功立业,同为封疆大吏,刘毅谋反,并不一定起于血海深仇,也许只是与刘裕立场相悖,分属两大阵营,不甘屈居人下,最后死在了党同伐异的快刀之下。

    虫鱼家将出身,并无自立之谋,否则这些年他四处躲藏,不可能没有一点追随者和经营,那他若是一早有异心,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要推翻当时身为东武君的司马文善!要么就是司马文善做了什么,惹其离心,要么他虫鱼另谋新主,要扶立新人上位!

    若当真如此,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隐情?

    裴拒霜下定决心再查一查,直言道:“公子,我裴拒霜信你一回,不过虫鱼很可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我还想要再查一查,不若就从这个九官查起!”

    司马文善疑道:“你怎么确定虫鱼死了?”要知道虫鱼不管死在入关的路上,还是死在长安白衣会,都离裴拒霜所在的魏国遥不可及。

    裴拒霜便详细说起自己的分析:“虫鱼第一次找我是在四年多以前,那时他所言甚少,只说自己被构陷,暗示拏云台生变,逃遁在外,后来我不敢轻易南下,艰难地独自打探消息,这些在之前已经说与了你听。”

    “他第二次找我,是在两年前,他说他要去塞外一趟,要去找个人。”他顿了顿,“但没跟我说究竟要找什么人。”

    司马文善掐指一算,那个时间点,自己正被乌牙挟持出关,虫鱼刚在去江陵的路上与自己交手,结合他后来出现在龟兹埋伏,莫非他是要去找神门宗的传人,九官的师兄以及另一半阴阳镜?

    他默默颔首,觉得这个想法是合乎逻辑的,只是这话又如何能推论虫鱼已死,他不迭又抬头看向身边的人。

    裴拒霜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严肃地说:“他离开的时候曾经恳切地拜托我,说我是游离在是非之外,还未被如今的拏云台染指之人,如果他出了意外没能找到,请我代替他继续寻找。”

    “我们相交不深,两次见面我能感觉到他心思缜密,有所保留,他应该不是完全信任我,只是因为拏云台回不去,又无人可用,只有我这个局外人尚可利用,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应该不会顺利拿到他的锦囊与寻人的信,而这个万不得已应该就是他的死亡。”

    裴拒霜慢慢转过脸来,道:“他说,这个人是唯一可能遏制你的刀。”

    司马文善不由皱眉:“什么人?”

    裴拒霜没有立刻回答,这位年轻的东武君出身宗室,神思敏捷,又舌灿莲花,现在还没完全弄清楚事实,最好留个心眼,两边都不要轻易相信。

    何况,他也确实说不出个一二三,因为似乎连虫鱼也不知道这人的性别高矮胖瘦,唯一的线索只有三个字:茉莉花。

    茉莉花是不可能开在大漠里的。

    裴拒霜笑了一下,方才说:“可能是那个跑掉的证人吧,你不是说他的长相不像中原人,而且他名字也不像。”

    “那还是想法子找一找吧。”司马文善意味深长地说:“找一找也放心。”

    队伍停了下来,两人驾马从分列两侧的骑士中走出去,走到刘义真和曹始音身边。抬头,巍峨庄严的山门上书写着拏云台三个大字,由建立时的孝武帝司马曜手书,而一旁山石上还刻着当时的权臣,孝武帝胞弟,会稽王司马道子的书文。

    ——

    曹始音北上之时,传书阚如的徒弟蓉馆主回来主持大局,这位玉英馆的新馆主早已等候在山道,看到司马文善时不禁热泪盈眶,而在她身侧,还有一位老熟人。

    “秦喻!”

    裴拒霜下马,快步奔上前,走到秦喻的木椅前,仔仔细细瞧了又看:“好啊,好啊,能看到昔年的兄弟,这一趟值了!”他是万万没想到,传言早已回湘西休养的跳珠馆馆主秦喻竟也在此。

    曹始音瞥了一眼蓉馆主,后者眼珠一转,含羞带笑,并无怯意,曹始音不由叹道:“你明明知道他……”

    哪知秦喻耳朵灵,立刻嗔道:“知道什么?知道我是个先天不足的残废?我若不出来露面,你们怕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他自幼无法行走,大夫断言,他因先天之疾活不过及冠,但他如今已近四十,虽常年服药,脸色很差,但说这话时精神却十分饱满,光彩不输少年。

    曹始音语塞,只能悻悻闭嘴:“我不与你个病人争。”

    “争你也争不过。”秦喻笑着同他打趣,继而又转过头来,定定望着裴拒霜身后的人,哀伤稍逝,欣慰既成。

    司马文善前来,拱手向他作揖:“秦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君上你也回来了,老裴也回来了,咱今晚可得不醉不归。”秦喻拍了拍木椅的扶手,蓉馆主在此地辈分最低,忙要去推,却被司马文善抢了先,秦喻摆摆手任他去,望着青山流云,轻声道:“这些年都上哪儿混去了?”

    身侧几人都不由屏住呼吸,换他们是不便多问的,也就只有秦喻敢开这个口。

    司马文善并未遮掩,笑着说道:“我离开颍川后,并没有目标,随便走了走,后来在江陵定居下来。”

    “江陵啊,我记得那个时候荆州任上的刺史是……”

    “最初是刘毅。”司马文善语气很淡,但眼神却在闪烁:“那时父亲任会稽内史,我离开拏云台后不知是否应该去见他一面,因而内心焦灼犹豫,最后还是一心想要远离纷争,决然离开江左,流浪到楚地。没想到九月事变,老师平乱,杀了刘毅这帮老臣,朝廷下令,由父亲担任荆州刺史,我幡然明白,有的事情躲是躲不过的,不如坦然的面对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最痛苦,也最想要靠近的执念。”

    秦喻默了半晌,方才道:“我在湘西也听说了他这两年的消息,君上,我见你如今却是放下了。”

    “我在魏国见到了他随行的老仆,也拿到了他临终遗书,这世上哪有除去生死都还无法消弭的恨,何况我们本来就不是仇人,而我如今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司马文善不由笑了起来,但很快笑容又被迫敛起:“他有他的坚持和选择,我也有,该由我扛的,我必须扛。”

    摆了筵席,为几人接风洗尘,刘义真本该是直接回江左的,却又借口吃酒喊累,故意多赖了几日。

    回到拏云台的这几日,虽然密而不发,但还是有不少人耳目灵通,得到了消息,这当中大部分都是当初同司马文善一道北伐南燕的同袍,送礼的,登门拜会的,寒暄叙旧的,比比皆是。

    起初他还有心应付,后来便称忙,避而不见,直到山外来了打建康过来的锦衣骑士,他才不得不梳洗换装。刘义真耳朵好,脚也快,先一步摸过来,就见他今日不仅沐浴焚香,还换下了便服。

    只见其玉带金冠,长袖宽袍,上衣暗纹云雷,下裳绣有祥云,通体皆是轻罗,全乃千金之价,而腰挎礼剑,举止端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由是气宇非凡,朗朗如风。

    刘义真有些恍惚,仿佛时光还停留在从前,过了好一会才快步上前,走到他面前,说:“父亲派人到山下了,他很生气。”

    司马文善正在擦拭从前的战友送来的一柄银杆长|枪,听见他的话,掂了掂手里的武器,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紫檀架上竖着的夺云枪,嘘声一叹,插在了一旁,转过身面不改色问:“老师又生什么气?都说了叫你不要赖在这里吃白饭,赶紧回建康当打工人。”

    “什么打工不打工的!”刘义真瞪眼:“阿善哥哥,你可是千金之躯,你把风骑弄到边关不说,还以身犯险入魏国,还要和拓跋嗣抢……怎么可能瞒得住,我好心帮你解释,爹反倒把我骂了一顿。”

    “我算哪门子千金之躯,你怎么说的?”司马文善自嘲道,他并非帝系一支,只出身宗室,宗室子那海了去了,真要严格排资论辈,他还没有如今的宋公威风,即便是他那位大哥,品级不低的谯王,刘裕还不是想对付就对付了。

    也难怪瞒不住,在江左,或者说在晋国,现如今还有什么能瞒过刘裕的呢?

    所有人都认为,他当年是少年心性任性胡为,但他离开拏云台也不全是任性之举。

    望着刘义真那双天真的眼睛,司马文善什么也不能说,也说不出来,只能往肚子里咽。

    刘义真讪笑两声:“我说你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都推到白雀头上了?”司马文善垂下眼眸,看不出喜怒。

    “要是告诉我爹是你自己去的,不是火上浇油吗!反正情关难闯,从前折腰的英雄也不只你一个!”刘义真举起手:“阿善哥哥,我没忘记你说的,我现在都工整地称呼她为夏国赫连大公主。”

    “……”

    说着说着,他又有些不确定,把脸蛋凑过来:“不过阿善哥哥,你真的是因为她才去的魏国么?半路你拿到了遗书,而后不告而别,我想了想,也可能是因为平西将军,不过我忍住没说,爹也不喜欢他,爹对你又寄予厚望。”

    刘义真耷拉着脑袋,丧气地说:“好难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明明人在这里,但我觉得你的心不在,你离我们好远,你不再像我小时候一样,大家像一家人一样……”

    “别想了。”司马文善打断他的话。

    “阿善哥哥,你以后不会再离我们而去吧?我发誓我不再你面前提她了,我也不偷偷说她坏话,我也不提司马将军,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也别怪我,你知道我没法忤逆我爹,他年纪大了,得顺着他说。”刘义真攀着他的胳膊,像小孩子一样耍赖,他现在也才十三岁,和孩子也没差多少:“不过我保证,有机会我一定都说好话,你开心一些。”

    司马文善拍拍他的脸:“把人请上来吧,我一会会去见的。”

    刘义真欢喜地离开,跑得像风一阵,曹始音无声无息从长廊后走来,见司马文善哑然失笑:“孩子就应该有孩子的模样,曹叔,你看多好啊,是不是,他根本不明白,其实我压根没有在生他的气,也没有生任何人的气。”

    “君上……”曹始音很是担忧。

    “曹叔啊,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司马文善伸手摆正衣冠,语气一沉:“……这才是我不愿意回来的真正原因。”

    “你是说那位?”曹始音皱眉,倍感棘手。

    这江左风起云涌,恐怕不会比北方几国好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加凶险,但他默默地祈盼,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倒不是怕事,他们这些人从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脑袋就拴在了裤腰带上,他只是无奈地想,君上去一趟魏国,都要殚精竭虑,暗自筹谋如何遏制魏国南下,他是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十来年前的动荡!

    不过事到临头是躲不过的,曹始音站了出来,拱手抱拳,单膝跪下:“君上,我曹始音是个打打杀杀的江湖人,能做的很少,也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但我就一句话,你需要我做什么,告诉我!”

    “唔,也别那么悲观嘛,只是说说而已,不过曹叔你既然都开口了,那我也不客气了,我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司马文善又恢复了往日的散漫,冲他眨眨眼:“你能帮我想办法联络三十六陂的人吗,告诉他们那个叫幽人的主事,就说我回晋国后,重病缠身。”

    “啊?你病了?”曹始音大吃一惊。

    司马文善摇摇头:“曹叔,这你就不懂了吧,世间四百四病,唯有这相思病最难熬,不然怎有倩女离魂,为爱而亡呢?”

    曹始音挠了挠头,没懂,但还是说:“再怎么说她都是大夏公主,拓跋嗣不敢对她不利吧。”

    “你也说了,她是大夏公主……”司马文善脸色突然很难看,伸手掰断了近旁的竹枝:“若她不是大夏的公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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