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雀二话不说,把身后的大夏龙雀勾过来,用力向上一顶,将他手里的剑杠开,正中的红木桌案应声而断,两人在殿内大打出手。

    不多时便惊动上下。

    桓照来时,就瞧见鸣銮殿的宫人伏在门口瑟瑟发抖,稚衣哭喊着“公主别打了”,“陛下你们别打了”,屋子里的人不见出来,还把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

    他本来听说柔然方向有军情,猜到可能是司马文善走时做的手脚,听说拓跋嗣气势汹汹往荆白雀这里来,本想过来看看有没有捞一笔的机会,一方取人情,一方取利益,不过目下看他们吵起来,倒是不着急上前找事,就守着院子隔岸观火。

    “拓跋嗣。”

    轻声的呼唤中,拓跋嗣回过神,一缕青丝从两人中间落下来,他才恍然惊觉,荆白雀自始至终没有还手,而自己方才差点刺了她一剑,由是震惊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荆白雀轻轻呵出一口气,说:

    “你也不想想,如果真的是我,在边境我就直接把复本拿出来威胁你,我还会受此掣肘,随你回到平城?”

    宫室内弥漫开死一般的寂静。

    难道真的不是她?

    他当真是气昏头,尤其是面对她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时,全然被情绪支配,他宫中那么多解语花,只有这个女人,从头到尾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你说不是你?”拓跋嗣问。

    “这世上岂有恒久的朋友,不过都是利益,你最好看看你的盟友都是什么货色。”荆白雀挥袖开窗,眼角余光微微向窗外探去,某些人在花间看戏看得不要太舒服。

    外面的桓照立时有些无语。

    但他这个时候冲进去,很尴尬,架都打完了,瞧着不像劝架,倒像是来捡便宜。

    拓跋嗣顺着荆白雀的目光看去时,花叶拂动,只瞥见半片轻薄的衣袂。

    荆白雀适时上前,拿过他手里的宝剑,温言细语道:“师兄,你不信任我,从前便不喜欢我,又何必非要留我给自己找不快,我刚刚说的那些,对你未尝无利可图,这世上把罪恶推到女人头上还少吗,你只要推我头上,你还是一代明君。”

    “是啊,为什么呢?”拓跋嗣喃喃。

    “你为什么就不能放我走呢?”荆白雀轻轻把剑推回他腰间的剑鞘中。

    “不能。”拓跋嗣脱口而出。

    荆白雀看不懂他,竟有一瞬的愣怔,手来不及抽走,僵在了剑柄上,只见他摇头,惨然一笑:“你不能走,不能……”

    可是他却说不出答案,明明心里很清楚,明明答案呼之欲出,却死活无法从他嘴里说出那个字,他不明白,这算爱么?

    他爱这个女人吗?

    不,他怎么会爱上这个女人呢!

    “可是马上我不走也不成了。”荆白雀怅然望了一眼青空与流云,痴痴低笑。

    拓跋嗣头皮发麻:“你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内官在门外高声求见,拓跋嗣把人召了进来,一边狐疑地盯着荆白雀,一边听人附耳交代,随后双目一眦,死死盯着荆白雀说不出话来。

    内廷的人回报,说平城正起流言,说入魏的赫连玉根本不是大夏公主,所以才会招致灾难。

    荆白雀从他的表情里已读出一切,转身拿出了国书,对他说:“国书上言明两国相交,娶的是夏国公主,如果我并不是公主呢?”

    拓跋嗣正要开口,却又被她抢白:“当年我被鲛宫贩卖,从大漠沙暴里逃出来,意外撞上也因为沙暴遇难的夏国车队,捡到了公主的红宝石项链,这才阴差阳错被叱干阿利的人寻回王宫。”

    “下去!”

    拓跋嗣骤然怒喝,却不是对着她,傻站着的内官立刻跪地磕头,发誓不会泄露,随后关门而去。

    ——

    藏在殿外的桓照也被这一声惊出冷汗,但他虽是胸怀激荡,波涛汹涌,但却比那内官要更冷静几分,这里是天子脚下,流言想要传开没有那么容易,想要压下来就更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自己调动白衣会的人,和拓跋嗣的人在明在暗,在朝在野双向推进。

    于是他掉头就走。

    但他还没走远,便有一袅娜的身影从门洞中闪身而过,将他堵住:“坛主,属下刚才得到一个消息。”

    “我已知晓,正要找你。”他目光沉了下去,稍稍琢磨一番,便指点那人向宫外传令部署。

    殿内。

    拓跋嗣动容,不解地望着她:“你疯了,欺君罔上,是杀头的大罪!更别说事及两国,我完全可以因为你存疑的身份将你扣下来,继而去找你父王的麻烦!”他顿了一下,又道:“就算你侥幸回去,你又如何交代,夏国可还有你的一席之地!”

    荆白雀坦然地耸肩,说:“我既然能掀起风声,说明我早就下定了无所顾忌的决心,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关不住我。”

    拓跋嗣气得牙龈发酸,她竟然真的,真的不当这个公主?就为了那个东武君?

    那个人有什么好,凭什么让她用荣华富贵,安乐一生去换!

    “你怎么做到的?”拓跋嗣努力压制情绪,不让自己被她牵着鼻子走。赫连勃勃不是傻瓜,不会光凭一条项链,就接女儿回宫,他们之间必然有过询问,她那时才几岁,难道说的话就能天衣无缝到瞒过浸淫沙场官场多年的老手?赫连勃勃自立前,至少也是铁弗部贵族出身,一个普通的孤女哪里那么容易能冒充贵女,再者,滴血认亲一类的验证是跑不了的,若没血缘关系,怎么会轻易被赫连勃勃认下!

    不能被她绕进去,拓跋嗣如是想着,话锋一转:“你是怎么做到的?”她明明一直在鸣銮殿,底下的人都被严密监视,也没接触过三十六陂的人。

    荆白雀不语。

    拓跋嗣嘲笑她的幼稚:“我可以压下来。”

    “你压不下来。”荆白雀转身,面向长风,轻轻吐出两个字:“西平。”

    ……

    时间仿佛在刹那之间回到那日探病的鸣鸾殿。

    “你要我去揭发你不是夏国的公主?”西平花容失色,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且不论真假,这世上多的是人想享长乐富贵,怎么还有人甘愿自弃身份,故而她将眉头压得很深:“……为什么是我?”

    “若是由我自述,无论真假,陛下但凡动心思,必然都能压下来,但你就不一样,他想压,也要考虑秦国旧臣,他刚刚因为金人案把尹家的人处死,即便尹氏大逆不道,但也曾为故国图谋,若是再无视你的上述和流言,自然会令归顺他的人寒心,若能顺水推舟,反倒能得到去年关中投奔那批人的拥护,他如果不想重蹈苻坚当年的覆辙,自然会考虑这一点。”

    “此外,天下无不透风的墙,金人案中你拒绝了帮助尹氏,也会受到旧臣訾议,我与你本有利益纷争,若你适时站出来扳回一局,也能因此壮大根基,站稳脚跟。”

    听得那一席话,西平心中如波涛翻涌:“……可是,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出于私心,我确实不愿你入宫与我相争,但我大秦儿女,并不稀罕这样的手段!”

    “西平,你似乎会错意。”荆白雀眸光蓦然一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邃的汪洋,再透不进一丝光芒:“我可不是让你揭发我并非赫连勃勃的女儿,而是让你检举——荆白雀杀害公主,伪装公主,有意挑拨两国关系!”

    “你!”西平惊得站不住脚,这于任何人而言,都是自寻死路。

    “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注)”荆白雀脸上露出凄然之色:“只有这样,才不会挑起两国战争,不会牵连百姓。”

    想到自己国家破灭,西平动容,向后退了半步,与她行了个大礼,因为至此,她将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荆白雀可不愿受这礼,赶忙将她搀着,唏嘘道:“当初成为公主并非出于我本意,但留在宫中继续做公主却是我的选择,我为了有自保之力,拼命练武,把所有人都视为利益的连结,告诉自己,不要爱上任何人,和谁都不会有好结果,可当我真的遇见他后,我却也能超越生存的本能,去追求一下更自由任性的人生。”

    “可这样你就把所有的罪责都担负在了自己肩上。”西平红了眼睛。

    “你也别想得太糟糕,能光明正大离开,对我何尝不是一种成全,而给所有人一个合理的交代又能保全各人的颜面,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西平痴痴笑起来。

    “能被你爱上的人,何等幸运,是陛下不识货,磋磨了这段风月佳话,否则若我为男儿,必定对你珍之重之,非君不娶。”

    “女儿就不可以吗?”

    “今生已有好郎君,只能许妹妹来生了。”西平娇嗔着,轻轻推了她一把。

    ……

    听她说出那个名字,拓跋嗣微微吃惊,她一直以为荆白雀骄傲的性格才促使她历来如孤狼一般行动,没想到她在自己后宫之中,与西平只见过几面,两个看起来代表各自国家,互有利益之争的女人就能一同合作。

    他气恼地往外走。

    荆白雀把他叫住:“不要迁怒旁人!”

    拓跋嗣冷冷回头,眼眶却红了:“阿玉,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怎么做!”

    “拓跋嗣。”荆白雀没有冲上去拉他,而是侧身站在光影里,解下挂在脖子上,一直贴身收藏的宝石项链:“我可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你不行,你的身后是整个拓跋家,是整个魏国还有百姓,不要因为我成为千古罪人。”荆白雀忽然向着他跪下:“你会成为一代明君,所以你的生命里,并不需要我这样的人。”

    这样,才是他能接受的吧,他的生命里不需要一个自己这样的野丫头在大漠坑他,害他差点丧命又颜面扫地;也不需要一个自己这样的烦人精和他拜同一个师父;更不需要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对君王挑挑拣拣。

    他的厌恶都来源于不配,那就不配好了。

    拓跋嗣却颤抖着往后退开。

    荆白雀居然给他下跪,这个女人居然给他下跪,不是入朝时因规矩的拜服,而是出于私人的原因。无论是从前那个坑他的小妖女,还是那个和他打架分寸不让的惹事精,都如傲然寒梅,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即便在自己对三十六陂的人动手的时候,即便是故意让她去杀可能会九死一生的人的时候,她都没有跪过自己。

    但她现在服软了。

    不,这不是白雀,不是他骄傲的小师妹!

    他的心里在疯狂地呐喊,她不是,不是那个自己认识的白雀,不再是自己心里那个……

    荆白雀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求陛下成全。”

    拓跋嗣不解地看着她,怆然摇晃着,无路可退。

    灰头土脸离开敦煌后,他一直想不明白,那时他已经十四岁,在宫中什么风浪没见过,竟然会在两个比自己小的孩子身上着道。

    这成了他的心结。

    他将一切归咎于那干净清澈的眼睛和笑容,他想,定是因为那女孩善于骗人,装作单纯无辜,所以自己才会上当受骗,他那时长于深宫,又为魏王长子,备受宠爱,即便知道底层人民的苦难,也只流于表面,哪里能理解什么叫走投无路。

    所以往后的日子,当荆白雀对她示好时,他无比厌恶,当荆白雀对她疏远时,他又在内心嘲讽她欲擒故纵,他讨厌她对自己和对他人不一样,也担心她对自己和对他人一样,讨厌师父夸她,讨厌书馆里的人喜欢她!

    那些人根本不清楚她的本面目,还要帮她说话!

    可渐渐地,好像又不太一样了,荆白雀还是那个样子,但他却不再如曾经那样坚持,可热情的,温暖的,会主动示好主动靠近他的小师妹不见了,无论他怎么样和她相处,都再也找不回来了,那种厌恶的情绪转而更加复杂。

    也许他讨厌的根本不是那个“处心积虑”的女孩,而是曾经那个应该排斥她却又忍不住靠近,连自己也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自己。

    拓跋嗣惨然大笑:“你怎么知道,我的生命里就不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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