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玄猝不及防地看着“路遥”跳了下去。

    他料想她应该和他、和凌微一样,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且应当穿来不久,最多不超过三个月。

    为了不熟悉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愚蠢得令他震撼。

    他抬手,想将两人连同蠢蠢欲动的龙神神识一道封印在白泉底……

    但抬起的手臂久久没能落下去。

    这份震撼里,掺了些他不怎么想意识到的羡慕。

    他被稀里糊涂拖进这个世界十五年有余,日日都在做不擅长的事,极力扮演着谷玄这个角色,只为找出真相并活下去。

    同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有稍微期待过,“她”会成为他的同类。

    这十五年走得过分孤独了。

    如果此刻落下白泉的人是他,恐怕没有人会跳下去救他。

    “她”意料之外的举措叫他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思绪,片刻恍神后,错过了将余长溯封进白泉的最佳时机。

    他放出赤虎,将余长溯引至裂谷边,又命凌微在暗处震开地面,费尽心思只为将余长溯和龙神神识一同封进白泉里。

    眼下泉水中蕴藏的力量褪去大半,他愤恨地咬咬牙,收手欲跳入泉中查看。

    但他又没能如愿,跳到一半被石阶上的金莹莹拉住。

    她一双手死拽着他的一只手腕,因过分用力涨红起脸,试图将他拉上去。

    “碍事。”他面露厌色,动了动念,便有空气化作无形的利刃,划开她的手腕。

    金莹莹吃痛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松开手。

    他随即落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一个巨型漩涡正在泉底迅速收缩闭合,余长溯和“路遥”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浅蓝色的泉水里,只剩威然的龙神雕像冷眼旁观。

    .

    白泉江上渔火如萤,忽明忽灭。

    将黑未黑的天空连成一片厚重的绀色,衬得对岸树影人家略显失真。

    鱼鸣姿势随意地坐在岸边石头上,无所事事地望着对岸逐一亮起的灯火,仿佛嗅见了晚风送来的烟火气。

    少女从水面探出半个脑袋贼头贼脑地打量着他,嘴巴藏在水面下吐出一连串水泡。

    他侧目看一眼,心中了然:“又去往人钩上挂鱼了?”

    少女“嘻嘻”笑一声,费劲地坐上石头,甩了甩身下翠绿的鱼尾,振振有辞:“我一挂鱼那些渔夫就开心,他们开心我就开心。”

    不同于妖艳各异的外海鲛人,白泉鲛人的尾巴多是灰黑色,跟草鲤一样不起眼。

    少女有着这条大江里独一无二的翡翠色尾巴,并因此得名青姬。

    她甩干的鱼尾分成两条腿,明晃晃地挂在石头边摆了摆。

    鱼鸣将视线从她腿上收回:“终究不是同族,过分亲近只会徒生事端。”

    青姬不乐意地撅了下嘴:“知道了知道了,你如今说话怎么同爹爹一个语气。”

    见她耍起性子,他宠溺地笑了笑。

    天色尽暗,对岸镇上亮起万家灯火,一直延伸向天地交汇处,景色繁华又不失恬静。

    “鱼鸣哥哥……”青姬看着对岸微微出神,“三清境是什么样子的?众生神往的神道,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

    青姬微红了脸,支吾其词:“突然就好奇了。”

    “冷漠又麻木的样子。”鱼鸣望向天边,慢慢陷进回忆,“每个神明都孤零零地守在自己的天宫里,若非必要,可以千百年不说一句话,千万年不见任何人,即便如此,仍不知何谓悲伤,何谓寂寞。”

    “那为何你不冷漠,还时常露出悲伤的神色?”

    “我与他们不同。”

    青姬的眼睫费解地扑朔数下:“有何不同?”

    “不同到……无法忍受那个地方的一切,要来找你们这些呆头呆脑的鱼儿排解寂寞。”

    青姬不满地轻哼一声:“你完了,呆鱼以后抓到好吃的大白鲢不会再分给你了。”

    鱼鸣忍俊不禁,眼底夹岸的火光都惹人怜爱了几分。

    他如今已有万岁,最初的七千年在岁星的天宫里长大,将岁星视作唯一的亲人。

    岁星是四灵之中主东方的青龙,福庆之神,但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欢喜的笑容,不仅仅是笑容,甚至连变化都很少。

    比一座城池还大的天宫里只有他们二人,整整七千年里,岁星对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他常常坐在天宫外遥望人间种种,思考着自己或神道存在的意义,一想便是几十上百年。

    “你与我们不同,神道的孤高与永恒,于你而言皆为煎熬。”

    那一日,岁星破天荒地对他说了一长串话。

    “且去人间,白泉鲛人半妖半神,世间独一,或能作你同类。”

    自岁星将他送来白泉江,已过去了三千年,族长换了六代,他守护了这一族群六代。

    青姬是这一代族长的女儿,还在娘胎里时就被许配给了他。

    因盛情难却,他胡乱答应了下来,如今想来,倒也不后悔。

    她天真又纯粹,比江水中任何一条鱼儿都美丽。

    还有十年,她便过三百岁,能嫁给他了。

    他想着想着,嘴角不禁又上翘了些。

    世事逃不过乐极生悲,一年后,戚国境内因国君病重需以鲛人心续命下达了捕鲛令。

    外海鲛人神出鬼没,栖地灵活,离不开江水的白泉鲛人与之相比成了手到擒来的猎物,孕育他们的白泉江最终成为了囚住他们的囹圄。

    目睹惨状的鱼鸣大发雷霆,掀起江涛,淹没了江边浩浩荡荡的捕鲛之人。

    那一日,三千年没搭理过他的神道之辈出现在眼前,将他押回了三清境。

    众神遥立云端,宣他有罪。

    “这三清境大大小小三百七十神明,眼睁睁望着一族灭亡无动于衷,反称我有罪?”那是他第一次想明白压抑在他心中万年的冲动是什么。

    他痛恨众神,渴望毁去神道。

    云上有声道:“生灭皆是定数,不可违。”

    又有声道:“福泽之神鱼鸣,擅杀人族,即日起除其神位,鞭天雷二十一,逐入极北苦寒之境。”

    受刑后,他拖着破败的身躯逃回人间,在某片不知名的深林里躲了数日。

    数日后返回白泉江,在他常与青姬并坐看天消磨年岁的石头边找到了体无完肤的她。

    濒死的鲛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紧了他的衣襟,目中染血:“我要人间,要神道,给我白泉一族陪葬!”

    他抱紧她的尸体,目光落到满地翡翠般艳丽璀璨的鱼鳞上,柔声应好。

    他播撒瘟疫,转头杀回三清境,传闻中不死不灭的神明在他手上接连灰飞烟灭。

    天宫倾塌了一座又一座,云海因众神的灭亡翻涌成绯红色。

    最后一个来到他面前的,是南斗第一宫司命,衣衫似雪,面若寒霜,与此前陨落的诸神相似,表情中叫人窥探不出一丝情绪。

    面对消亡都无法感受到恐惧的,便是神道者。

    这样的神明,如何对苍生疾苦感同身受,何来脸面立于六道顶点。

    他们仅是一群,存在了千万年的行尸走肉。

    他问:“你极往知来,可有算到今时会陨在我手上?”

    “算到了。”

    “即便如此,也未曾想过要改变什么。”他冷笑一声,“这也是所谓定数不可违?”

    “是。”

    “你亡后,神道将不复存在。”

    司命淡淡道:“可记得摇光宫佐神陨星?百年前,他因遗失神器被贬入鬼道,任鬼君一职。”

    “你想说什么?”

    “神道尚未除去他的神位,他才是这世间最后一位神明。”

    “是吗?”他满不在乎地运力,天地为之变色,“你亡后,会轮到他的。”

    .

    陆姚费劲地把余长溯背到岸上,没走两步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她抬头环顾起置身之所,似是另一处山洞,洞内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有类似钟乳石的构造。以及,数量骇人的骱虫,它们密密麻麻爬满洞壁,将洞中映得深一块浅一块。

    她惊出一个寒战。

    得死多少人,才能产生足够的残魂喂饱这些骱虫?

    她不敢多想。

    她埋头从背后抱起余长溯,吭哧吭哧地给他拖到块石头边靠住,利落地解开他被水浸透的上衣,拉下衣襟,借满洞骱虫的光亮看清了他皮肤上墨绿色的龙鳞,正以心脏为中心慢慢朝周围蔓延。

    她茫然垂首,水渍顺发丝滴落在地。

    好死不死偏偏让龙神神识附到了他身上。

    他也不似谷玄,并无魔玉加身,怕是很快就会被控制,交代在这里。

    她喘息停了片刻,慢慢抬眼朝昏睡的他看去,因心怯全身绷得极紧。

    没有魔玉,有神玉……

    作为与魔玉相互制衡之物,或许同样对龙神有压制之效。

    犹豫之际,龙鳞已悄然爬满了他惨白的脸边。

    他双目紧闭,模样痛苦不堪,湿漉漉的水汽沿他侧脸滚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泉水。

    她慢抬起剧烈颤抖的双手,闭起眼睛一鼓作气地运起周身灵力,忍着筋脉骨头寸寸断裂的剧痛从骨血里一点点剥离出完整的神玉。

    成功见到浮现在低空中的那块淡黄色宝玉时,她绷不住满眼热泪,觉得自己好生坚强,又好生委屈。

    她将神玉送进了他体内,见他肌肤上的鳞片逐渐消失,才安心倒下。

    不知是否与神玉离体有关,她周身冷得似要结冰,本能蜷身往他身上蹭了蹭,努力索取温存。

    直到意识涣散,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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