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玉琼山派掌门人路以不慎走火入魔，误杀六长老李序。
后一路疯跑至落英林，于多名长老及弟子面前道出谋杀前任掌门陈瞻一事。
一夜间，风雨如晦。
拂晓时露湿青松，雾锁群山。
议事堂内灯火燃了彻夜。
姬葵吹灭蜡烛，以灰褐色为主色调布置的堂内，生气又稀薄几分。
她回到桌前，端整落座。
侧手边宋如许身姿微倾，手肘抵上案边，锐利的眉眼轻飘飘看向不远处的枕溪：“二、四长老既要淡泊明志，不承虚名，这掌门之位，不就只剩在下能够胜任了？”
杨柏安冷哼一声，脸色难看。
宋如许懒得朝他投去眼神，低头把玩两圈玉扳指：“哦，忘了还有你这个大长老在。”
杨柏安危坐不怠：“我继任莲门尊者时，你连天尊山都还没踏上呢，宋如许。”
“说的正是。”宋如许抬起目光紧锁在杨柏安脸上，皮笑肉不笑，“毕竟路以谋害陈掌门，以不正手段继任后尚不满一年，你就回山了呢。”
杨柏安下颚紧了紧，脸色沉入阴影之中：“什么意思？”
“谁人不知你杨柏安当初，正是被陈掌门扫地出门的？结果一回山，竟成了大长老。”
“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含沙射影？”
“在场的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不是真瞎，这些年你和路以里外做过什么，你会敢说？”
杨柏安听到一半面色已然铁青：“我有何不敢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陨星盏，如今置于何处呢？”
“陨星盏早已交由路以处置，我怎能知？”
争执一触即发之际，枕溪抬起眼皮，左右扫过二人，便有无形的威压勒令二人止了辩驳。
宋如许不屑地哼笑一声，作势悠哉地低下头去继续把玩扳指。
杨柏安的仪态则如佛像般端庄整洁，只是神色算不得坦然。
气氛凝固片刻，枕溪才不疾不徐开口：“斗法大会在即，掌门之位不可空缺，暂由宋如许顶上，待顾长老出关后，再行商榷。”
姬葵浅声问：“若宋师兄行代掌门事宜，那留霞谷诸事，又将由谁管理？”
宋如许道：“所谓松门弟子，不正是为此时预备的？”
枕溪眉目一沉：“你有人选？”
“而今松门中，出自我留霞谷的弟子，丰百玄、凌微。若论席位推选，自是由丰百玄接任。”
杨柏安面露不满：“此人入山仅两载有余，何以担此大任？”
姬葵思忖道：“万敬之如何？虽是槐门出身，但他入山近七年，既是松门一席，又有条火灵根在身。”
宋如许则不以为然：“万敬之另有雷、土、阳三条灵根，对我菊门功法一窍不通。若是有条火灵根就能任我菊门尊者，你当年怎么没因他有条土灵根，把他收进兰门去？”
姬葵被驳得哑口无言，一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睛因不悦斜落至堂外，见门边地面上投落一片模糊的影子。
她眼神一变，面朝堂外起身：“何人，胆敢偷听长老议事？”
影子轻晃至门前，少女身着素衣，苍白的脸上隐约可见两道泪痕。
看清来者，姬葵茫然地与堂内其他三位长老交换起眼神。
最后看回少女时，嗓音温柔了几分：“遥遥……”
“我想见见我爹。”
路遥双手紧捏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姬葵。
她知姬葵是几个长老里最心软、最疼她的那个，以往只要是她想要的药品仙草，无论多珍奇少见，姬葵都会为她弄到手。
但等不及姬葵表态，檀木桌前端坐的枕溪便严厉道：“不可，你以为云牢洞是什么地方？”
她小步转向枕溪，喉咙上下动了动，却寻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或借口，唯有再次恳求：“望四长老通融。”
“通融？”宋如许哑然失笑，表情怪异地朝她看去，“凭何就得通融你？藐视门规，觉得事事都得遂你心愿，这点倒是和你爹像极。”
姬葵悻悻然瞪向他：“措辞委婉些能要了你命吗宋如许？”
路遥愣在原地，或许是心底知他说的不算错，又或许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像巨石一样已然压得她无法喘息，她连愤怒的精力都所剩无几。
请求遭到驳回，她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议事堂。
待到明日，六长老李序便需下葬。
路遥从未在梅门待过一日，与李序只远远见过几面，徒有个春风化雨的印象。
身为凶手的女儿，去不去吊唁都要遭有心人背后非议。
权衡再三后，她最终决定前往天尊山，因为那里还有个她此时分外想见的人。
露月气温骤降，丰百玄动作轻柔地替她将披肩系上，假装没看穿她的心思，一声不吭地跟到山脚。
他抱住她，低声道：“我在此等你，快去快回。”
她点点头，伸手回抱了他。
灵堂附近陆续有弟子往来凭吊，或站或跪。
人群里，她一眼找到了那个欣长的身影，双手搭在腿上，一丝不苟地跪坐着。
他低垂眼睫，表情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安静得像座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雕像。
她就这么隔着大半个灵堂，注视了一会。
直到有梅门弟子发现了她，走到他身边推推他的肩膀。
余长溯的视线顺着那梅门弟子的手，缓缓地落至她身上。
一阵相顾无言后，他小心地提了提衣摆，从地上起身，将她带出灵堂。
梅林绿意渐疏，暴露出几丝萧索。
“他和路以不对付，很少会亲自找去松门。听说那日，他去见路以，是想替我鸣不平。”
他语气平淡，淡得反常。
她突然有些不敢看他，心觉压抑：“你会恨我吗？”
他摇了摇头。
然后恍惚抬手伸向她的头发，动作到一半，却蓦地停在半空。
片刻后，他将手收回，拘束地沉下目光。
“簪子，歪了。”
她伸手搭上发髻，随意摆弄了下，到底是一时半会拨不正的，只能先顺其自然。
低头瞥见台阶下突兀地冒着几株红石蒜，蜷曲的花丝正被凉风肆意拨弄，模样好不可怜。
她目光落在那几株红花上，出神地看了一会。
此刻若抬头，一定会对上那双令她朝思暮想的眉眼。
明明想了很久，却又不敢多看的眉眼。
“我送你回去，一会天黑，山路不好走。”
“阿玄在山下等我。”
她终是忍不住抬头，却见他目光微落，恰好避免了对视。
她揣着失意，返回灵堂上了柱香。
动身离开时，他在身后叫住她，说话声被飒飒的风声撕扯着。
“我想离开玉琼山。”
她愣了下，回身朝他望去，忽地害怕起来。
他还是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她急切地上前两步：“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的，你不能骗我。”
“即便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也不许我走，是吗？”
她脚步僵在原地。
不该是这样的。
他可是余长溯，是她的小鱼哥哥，无论游去哪里，最后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除了她身边，他无处可去。
这样才对。
“离开这你能去哪？山门外没你认识的人，没你能回的地方，除去昔日松门大弟子这个身份，谁还会认得你是谁？”想明白后，她声音沉着许多，“更不用说如今你灵根损毁，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他默不作声听到最后，弯起眼睛僵硬地笑了笑：“你说的是，是我离不开这里。”
“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嗯，不会了。”
回程风疾，玉琼山上树叶沙沙响了一路。
她低着头，脑海里有道身影挥之不去。
忽有一只萤火虫摇晃着飞入视线，她停下脚步，伸手由它停在掌心：“这个时节，为何还有萤火虫？”
丰百玄在她身侧停下：“不该有吗？”
“以往到了露月，就看不见了。”她有些失落地看着萤火虫飞离掌心，“也许这是今年最后一只。”
丰百玄闻言，一手握拳抬起，放在她面前，似有东西要交给她。
她不明其意，犹疑地伸出一只手准备接过。
他张开手，飞出无数破碎的火花，眨眼间飘满整个山道。
她站在耀眼的火光里欣赏了片刻，胸口滞留的苦涩好像得以融化掉一些。
她转向丰百玄，郑重其事：“我想好好珍惜你。”
他忍俊不禁，一手捏成拳半掩在嘴前，笑出了声。
“你……珍惜我吗？”
她模样诚恳地点点头。
丰百玄放下手，逐渐收起笑容，目不转睛地望进她眼底：“那我可当真了。”
说着，又伸手抱住她，低声耳语，“萤火虫和火花比，是不是也没那么显眼了？”
胸口温热，心中空洞却更胜以往。
.
陆姚从床上坐起，撑住晕沉的脑袋缓了一会。
回想起梦里的内容，内心静悄悄掠过两个字：牛逼。
原主这是两头抓、两头都想要的节奏，有够狗血。
内心狠狠吐槽过一顿，她懒懒地将眼皮掀起，发现置身在熟悉的田园风小房间。
这是回到松门了！
金莹莹一惊一乍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师姐！何时醒的？先休息，别起来。”
她猛地回过神，抓起朝她走来的金莹莹就问：“六长老呢？”
金莹莹被她抓得懵了一会：“六长老领着未回山的弟子，在白泉乡救治最后一批疫民呢……对了，你知道吗？自我们进白泉洞那日起，青鳞之疫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我爹呢？”
“师……师父？应该在掌门院？”
“余长溯呢？”
“当然在他自己房间……了。”
金莹莹说到一半，她迫不及待地从床边站起，提上鞋子边走边穿，一穿好便迅速跑出了屋。
她沿着回廊，飞快地朝他房间跑去，急需亲眼确认梦里那些不是真的。
他的灵根没有受损，没被路以赶回天尊山。
李序没有死。
他也不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崩溃。
她砰地推开门，然后眼睛亮了亮。
余长溯上衣半褪，面前单祁稍稍弯着腰，手中绕有几圈浸满药水的纱布，正细致地替他往腹上缠。
听见动静，两人齐齐朝她看了过来。
单祁惊出一额头虚汗，板正上身横在两人中间，皱着眉头抱怨：“为何不扣门啊路师姐！”
陆姚略带拘谨地站直，视线绕过单祁，精准对焦到余长溯平静的脸上：“换、换药呢？”
他点头，“嗯”了一声，显得有几分乖巧。
单祁瞪大眼睛，凌乱道：“这这……这需要问吗？这看不出来吗？”
她自然而然忽略掉了单祁的声音，腼腆地低头：“你先换，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一步后跨退出门外，顺手关门。
房门内，单祁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放弃思考，翻着三白眼愣站片刻。
直到余长溯叫了一声“阿祁”，他回过神，慢腾腾转过身去，继续朝他身上缠纱布。
“你们什么意思？”
“嗯？”
“你和路师姐！怎么回事？”
他闻言，淡淡地笑一下：“我喜欢她。”
“啊？”
单祁再次停下手中动作，倏地抬眼，比起八卦本身，万年吃斋饭的大师兄突然敢宣称要吃肉了这件事更叫他震撼。
余长溯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喜欢她。”
单祁胳膊上默默长出一排鸡皮疙瘩，深感嫌弃地将纱布塞进他手里：“你跟我说两遍作甚？你去跟她说啊。”
“我说过了。”他低眉煞有其事地想了想，“是否再去说一遍比较好？”
“再？”单祁捕捉到他的用字，忙摇了摇头，“算了吧，这种事情点到为止，人姑娘家听多了也烦。”
“原来如此……”
房间外陆姚后背抵门，努力压了半天不安分的嘴角。
庭中茉莉树顶起晶莹饱满的小果实，在枝叶间探头探脑，煞是可爱。
她忽地想起什么，走出回廊，撸起袖子，弯腰四处寻找起来。
云中仙舍茉莉树少说百棵，她在仙舍里打着转，挨个清点过去，直到一块两掌大小的木牌闯入眼帘。
她蹲在木牌前，仔细分辨上面书写的墨迹：此处长眠小鱼溯溯。
她愣一下，噗嗤笑出了声。
.
三年前的一日午后。
路遥蹲在茉莉树下，垂首看着小土坑里死去的银鲤鱼，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廊下，余长溯沉默地望了一会：“说了不该随便给生灵取名，徒增牵绊。”
路遥憋屈地把脸沉在胳膊里，禁不住哭得更大声了些。
“我都这么难受了，你就跟我说这个？”
暖阳微风抚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和弓起的背脊，似在安慰。
后一路疯跑至落英林，于多名长老及弟子面前道出谋杀前任掌门陈瞻一事。
一夜间，风雨如晦。
拂晓时露湿青松，雾锁群山。
议事堂内灯火燃了彻夜。
姬葵吹灭蜡烛，以灰褐色为主色调布置的堂内，生气又稀薄几分。
她回到桌前，端整落座。
侧手边宋如许身姿微倾，手肘抵上案边，锐利的眉眼轻飘飘看向不远处的枕溪：“二、四长老既要淡泊明志，不承虚名，这掌门之位，不就只剩在下能够胜任了？”
杨柏安冷哼一声，脸色难看。
宋如许懒得朝他投去眼神，低头把玩两圈玉扳指：“哦，忘了还有你这个大长老在。”
杨柏安危坐不怠：“我继任莲门尊者时，你连天尊山都还没踏上呢，宋如许。”
“说的正是。”宋如许抬起目光紧锁在杨柏安脸上，皮笑肉不笑，“毕竟路以谋害陈掌门，以不正手段继任后尚不满一年，你就回山了呢。”
杨柏安下颚紧了紧，脸色沉入阴影之中：“什么意思？”
“谁人不知你杨柏安当初，正是被陈掌门扫地出门的？结果一回山，竟成了大长老。”
“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含沙射影？”
“在场的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不是真瞎，这些年你和路以里外做过什么，你会敢说？”
杨柏安听到一半面色已然铁青：“我有何不敢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陨星盏，如今置于何处呢？”
“陨星盏早已交由路以处置，我怎能知？”
争执一触即发之际，枕溪抬起眼皮，左右扫过二人，便有无形的威压勒令二人止了辩驳。
宋如许不屑地哼笑一声，作势悠哉地低下头去继续把玩扳指。
杨柏安的仪态则如佛像般端庄整洁，只是神色算不得坦然。
气氛凝固片刻，枕溪才不疾不徐开口：“斗法大会在即，掌门之位不可空缺，暂由宋如许顶上，待顾长老出关后，再行商榷。”
姬葵浅声问：“若宋师兄行代掌门事宜，那留霞谷诸事，又将由谁管理？”
宋如许道：“所谓松门弟子，不正是为此时预备的？”
枕溪眉目一沉：“你有人选？”
“而今松门中，出自我留霞谷的弟子，丰百玄、凌微。若论席位推选，自是由丰百玄接任。”
杨柏安面露不满：“此人入山仅两载有余，何以担此大任？”
姬葵思忖道：“万敬之如何？虽是槐门出身，但他入山近七年，既是松门一席，又有条火灵根在身。”
宋如许则不以为然：“万敬之另有雷、土、阳三条灵根，对我菊门功法一窍不通。若是有条火灵根就能任我菊门尊者，你当年怎么没因他有条土灵根，把他收进兰门去？”
姬葵被驳得哑口无言，一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睛因不悦斜落至堂外，见门边地面上投落一片模糊的影子。
她眼神一变，面朝堂外起身：“何人，胆敢偷听长老议事？”
影子轻晃至门前，少女身着素衣，苍白的脸上隐约可见两道泪痕。
看清来者，姬葵茫然地与堂内其他三位长老交换起眼神。
最后看回少女时，嗓音温柔了几分：“遥遥……”
“我想见见我爹。”
路遥双手紧捏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姬葵。
她知姬葵是几个长老里最心软、最疼她的那个，以往只要是她想要的药品仙草，无论多珍奇少见，姬葵都会为她弄到手。
但等不及姬葵表态，檀木桌前端坐的枕溪便严厉道：“不可，你以为云牢洞是什么地方？”
她小步转向枕溪，喉咙上下动了动，却寻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或借口，唯有再次恳求：“望四长老通融。”
“通融？”宋如许哑然失笑，表情怪异地朝她看去，“凭何就得通融你？藐视门规，觉得事事都得遂你心愿，这点倒是和你爹像极。”
姬葵悻悻然瞪向他：“措辞委婉些能要了你命吗宋如许？”
路遥愣在原地，或许是心底知他说的不算错，又或许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像巨石一样已然压得她无法喘息，她连愤怒的精力都所剩无几。
请求遭到驳回，她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议事堂。
待到明日，六长老李序便需下葬。
路遥从未在梅门待过一日，与李序只远远见过几面，徒有个春风化雨的印象。
身为凶手的女儿，去不去吊唁都要遭有心人背后非议。
权衡再三后，她最终决定前往天尊山，因为那里还有个她此时分外想见的人。
露月气温骤降，丰百玄动作轻柔地替她将披肩系上，假装没看穿她的心思，一声不吭地跟到山脚。
他抱住她，低声道：“我在此等你，快去快回。”
她点点头，伸手回抱了他。
灵堂附近陆续有弟子往来凭吊，或站或跪。
人群里，她一眼找到了那个欣长的身影，双手搭在腿上，一丝不苟地跪坐着。
他低垂眼睫，表情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安静得像座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雕像。
她就这么隔着大半个灵堂，注视了一会。
直到有梅门弟子发现了她，走到他身边推推他的肩膀。
余长溯的视线顺着那梅门弟子的手，缓缓地落至她身上。
一阵相顾无言后，他小心地提了提衣摆，从地上起身，将她带出灵堂。
梅林绿意渐疏，暴露出几丝萧索。
“他和路以不对付，很少会亲自找去松门。听说那日，他去见路以，是想替我鸣不平。”
他语气平淡，淡得反常。
她突然有些不敢看他，心觉压抑：“你会恨我吗？”
他摇了摇头。
然后恍惚抬手伸向她的头发，动作到一半，却蓦地停在半空。
片刻后，他将手收回，拘束地沉下目光。
“簪子，歪了。”
她伸手搭上发髻，随意摆弄了下，到底是一时半会拨不正的，只能先顺其自然。
低头瞥见台阶下突兀地冒着几株红石蒜，蜷曲的花丝正被凉风肆意拨弄，模样好不可怜。
她目光落在那几株红花上，出神地看了一会。
此刻若抬头，一定会对上那双令她朝思暮想的眉眼。
明明想了很久，却又不敢多看的眉眼。
“我送你回去，一会天黑，山路不好走。”
“阿玄在山下等我。”
她终是忍不住抬头，却见他目光微落，恰好避免了对视。
她揣着失意，返回灵堂上了柱香。
动身离开时，他在身后叫住她，说话声被飒飒的风声撕扯着。
“我想离开玉琼山。”
她愣了下，回身朝他望去，忽地害怕起来。
他还是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她急切地上前两步：“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的，你不能骗我。”
“即便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也不许我走，是吗？”
她脚步僵在原地。
不该是这样的。
他可是余长溯，是她的小鱼哥哥，无论游去哪里，最后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除了她身边，他无处可去。
这样才对。
“离开这你能去哪？山门外没你认识的人，没你能回的地方，除去昔日松门大弟子这个身份，谁还会认得你是谁？”想明白后，她声音沉着许多，“更不用说如今你灵根损毁，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他默不作声听到最后，弯起眼睛僵硬地笑了笑：“你说的是，是我离不开这里。”
“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嗯，不会了。”
回程风疾，玉琼山上树叶沙沙响了一路。
她低着头，脑海里有道身影挥之不去。
忽有一只萤火虫摇晃着飞入视线，她停下脚步，伸手由它停在掌心：“这个时节，为何还有萤火虫？”
丰百玄在她身侧停下：“不该有吗？”
“以往到了露月，就看不见了。”她有些失落地看着萤火虫飞离掌心，“也许这是今年最后一只。”
丰百玄闻言，一手握拳抬起，放在她面前，似有东西要交给她。
她不明其意，犹疑地伸出一只手准备接过。
他张开手，飞出无数破碎的火花，眨眼间飘满整个山道。
她站在耀眼的火光里欣赏了片刻，胸口滞留的苦涩好像得以融化掉一些。
她转向丰百玄，郑重其事：“我想好好珍惜你。”
他忍俊不禁，一手捏成拳半掩在嘴前，笑出了声。
“你……珍惜我吗？”
她模样诚恳地点点头。
丰百玄放下手，逐渐收起笑容，目不转睛地望进她眼底：“那我可当真了。”
说着，又伸手抱住她，低声耳语，“萤火虫和火花比，是不是也没那么显眼了？”
胸口温热，心中空洞却更胜以往。
.
陆姚从床上坐起，撑住晕沉的脑袋缓了一会。
回想起梦里的内容，内心静悄悄掠过两个字：牛逼。
原主这是两头抓、两头都想要的节奏，有够狗血。
内心狠狠吐槽过一顿，她懒懒地将眼皮掀起，发现置身在熟悉的田园风小房间。
这是回到松门了！
金莹莹一惊一乍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师姐！何时醒的？先休息，别起来。”
她猛地回过神，抓起朝她走来的金莹莹就问：“六长老呢？”
金莹莹被她抓得懵了一会：“六长老领着未回山的弟子，在白泉乡救治最后一批疫民呢……对了，你知道吗？自我们进白泉洞那日起，青鳞之疫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我爹呢？”
“师……师父？应该在掌门院？”
“余长溯呢？”
“当然在他自己房间……了。”
金莹莹说到一半，她迫不及待地从床边站起，提上鞋子边走边穿，一穿好便迅速跑出了屋。
她沿着回廊，飞快地朝他房间跑去，急需亲眼确认梦里那些不是真的。
他的灵根没有受损，没被路以赶回天尊山。
李序没有死。
他也不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崩溃。
她砰地推开门，然后眼睛亮了亮。
余长溯上衣半褪，面前单祁稍稍弯着腰，手中绕有几圈浸满药水的纱布，正细致地替他往腹上缠。
听见动静，两人齐齐朝她看了过来。
单祁惊出一额头虚汗，板正上身横在两人中间，皱着眉头抱怨：“为何不扣门啊路师姐！”
陆姚略带拘谨地站直，视线绕过单祁，精准对焦到余长溯平静的脸上：“换、换药呢？”
他点头，“嗯”了一声，显得有几分乖巧。
单祁瞪大眼睛，凌乱道：“这这……这需要问吗？这看不出来吗？”
她自然而然忽略掉了单祁的声音，腼腆地低头：“你先换，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一步后跨退出门外，顺手关门。
房门内，单祁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放弃思考，翻着三白眼愣站片刻。
直到余长溯叫了一声“阿祁”，他回过神，慢腾腾转过身去，继续朝他身上缠纱布。
“你们什么意思？”
“嗯？”
“你和路师姐！怎么回事？”
他闻言，淡淡地笑一下：“我喜欢她。”
“啊？”
单祁再次停下手中动作，倏地抬眼，比起八卦本身，万年吃斋饭的大师兄突然敢宣称要吃肉了这件事更叫他震撼。
余长溯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喜欢她。”
单祁胳膊上默默长出一排鸡皮疙瘩，深感嫌弃地将纱布塞进他手里：“你跟我说两遍作甚？你去跟她说啊。”
“我说过了。”他低眉煞有其事地想了想，“是否再去说一遍比较好？”
“再？”单祁捕捉到他的用字，忙摇了摇头，“算了吧，这种事情点到为止，人姑娘家听多了也烦。”
“原来如此……”
房间外陆姚后背抵门，努力压了半天不安分的嘴角。
庭中茉莉树顶起晶莹饱满的小果实，在枝叶间探头探脑，煞是可爱。
她忽地想起什么，走出回廊，撸起袖子，弯腰四处寻找起来。
云中仙舍茉莉树少说百棵，她在仙舍里打着转，挨个清点过去，直到一块两掌大小的木牌闯入眼帘。
她蹲在木牌前，仔细分辨上面书写的墨迹：此处长眠小鱼溯溯。
她愣一下，噗嗤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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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一日午后。
路遥蹲在茉莉树下，垂首看着小土坑里死去的银鲤鱼，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廊下，余长溯沉默地望了一会：“说了不该随便给生灵取名，徒增牵绊。”
路遥憋屈地把脸沉在胳膊里，禁不住哭得更大声了些。
“我都这么难受了，你就跟我说这个？”
暖阳微风抚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和弓起的背脊，似在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