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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乞丐姓徐,据他自己说以前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叫徐三。

    余长溯头一年跟着他天南地北四处乞讨,天天听他咧着嘴盘算要将他卖给人牙子换个二两酒肉钱。

    可一年后,真到他被人牙子用麻袋套走的时候,徐三一个飞踢踢翻了人窝点的板门,给小破屋里舞刀弄枪的七八个人牙子搅得鸡飞狗跳,屁滚尿流。

    “臭小子以后多赚银子,给俺享清福报答俺,听到没?”

    逃出人牙子窝点后,徐三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悻悻说到。

    落脚到锦洲城是那之后不久的事情,徐三头枕胳膊在破草屋里面晒太阳,说这里特好,好就好在人生地不熟,没人碍着他要饭撒泼偷鸡摸狗。

    余长溯坐在屋外,拿瓦片热着两个硬得跟石头疙瘩似的馒头,光听见他搁屋里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却半个字都没听明白。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日,他偷包子又遭了顿打,晚上徐三拿稻草团成的一坨不明物体贴在他青紫的眼皮上:“俺问你,早上作甚老瞅着人家娃儿看?”

    余长溯从领口掏出长命锁晃了晃。

    徐三咋舌:“你咋回事?见个比你小的就是弟弟?”

    他有些不乐意,拿起徐三的手在上面一本正经写了两个字:好看!

    阿清也好看。

    “把你拾掇干净了一样好看。”徐三用力捋了两把他额头上的碎头发,盯着看了一会,忽地话锋一转,“日前来的李叔记得不?长老俊,还给你带了果脯的那个。”

    他小幅地点了点头。

    徐三不咸不淡地继续:“想跟他走不?走了以后就不用去偷包子了。”

    他愣了愣,急忙摇头,怕徐三没看清,用力抓了下他的手臂,接着拍拍自己的胳膊、再摆摆手,意思是:我很厉害,下次绝对不会被发现。

    徐三一脸嫌弃:“你说俺对你又不好,你老赖着俺作甚?”

    他着急地扑了两下眼睛,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表达,只能拼命摇头。

    “行了行了,明个儿的事情明个儿再说。”

    徐三懒得多跟他拗劲,身子后仰,顺势躺在草席上背过了身去,留下个懒散又邋遢的背影。

    余长溯鼻子一酸,忽生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自私惯了的老乞丐正准备丢下他不管。

    糟糕的预感很少会出错,仅仅是几个时辰后,自私的老乞丐便跪在了他面前,手轻轻点在他额头,在他身边化出一个透明的半球形光罩。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老乞丐的声音听起来不再是贱兮兮的,冷静中浸透了几分温和。

    “俺靠这招在古琴里藏了两百年,眼下要说有啥能给你的,就只有这招。”

    “往后再难,也要好好活着。”

    .

    “你这是什么眼神?”谷玄不悦地紧起眉心。

    余长溯朝他走了两步,一字一顿:“十二年前、锦洲城……”

    谷玄意味深长地“嗯——”一声,忽而笑道:“想起来了?小哑巴。”

    潮湿的冷风呼啸着穿过石林,天边滚雷阵阵,是要落雨的征兆。

    长清剑的寒光在余长溯手中静静浮现,挟着几分凶煞气。

    谷玄足尖点地,轻轻跃上土坑,每朝前迈一步,身边便多浮出几十道光棱。

    “不妨再多告诉你件事,我当年要杀的人是你,至于徐珺,我与他无冤无仇。”

    停下时,他身后光棱已成百上千,密集如幕。

    灰蒙蒙的景致被霸道又耀眼的金光点缀。

    陆姚仰着脖子,眼看着数不清的椎体尖端偏移并最终指向自己,巨大的压迫感促使她绷着身体后退了小半步。

    但下一刻她又前进了一大步,用力拽起余长溯的手腕,想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去。

    余长溯颇为轻易地挣开了她,抬目时,目中死寂一片,语气生分。

    “在白泉你救过我,这条命,余某还你。”

    还?要怎么还?

    陆姚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已悬在口边,眨眼间身前却只剩下道残影,怔怔回头望去时,连接成金色幕帘的光棱正笔直朝他们落下。

    她想抬剑拦下那些光棱,却被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击中了背部。一阵目眩后,她倒在地上,周围金色的、银色的强光如乱流与飞沙,纷乱又芜杂,刺痛着她的眼睛。

    艰难地睁开眼时,她看见头顶上隆起一道半球形的光罩,无数光棱在上面撞成粉碎。

    而长清剑却落在她的脚边,剑气正源源不断地向外逸散并迅速溃败。

    待这场金色的雨结束,她从光罩里坐起,视线落向远处,余长溯身上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窟窿,长身僵站了数秒,便应声倒在了硌人的碎石地里。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让人来不及反应,陆姚跪坐在地,犹不敢相信,眼前那片血红色的东西是余长溯。

    她一手握上了长清剑,从内部被遣散出来的磅礴剑气织成了她头顶的这个罩子,拦截下了方才那一顿进攻。

    像这般任由剑气流失,过不了多久,这把剑就会成为寻常废铁一根。

    但剑的主人似乎毫不在意,远远倒在地上,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有身下的碎石地被染红了好大一圈。

    她脑袋空空地看了片刻,心口忽地像撕裂般爆发出阵阵疼痛,匆忙将长清剑从地上拔出,从内打破了光罩,跌撞地跑向了他。

    她将他抱进怀里,觉得他格外轻,比个瘦弱的女子还轻。

    身上数不清的窟窿眼里汩汩往外冒着血,她用手压住这一个,就会来不及堵住另一个,不多时,两条手臂已沾的黏腻不堪。

    余长溯撑开眼,见到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哭得很用力,白皙的皮肤里透出几分缺氧后的红色,惨兮兮的。

    他忍不住抬手,用拇指替她擦掉了眼苔上不断滚落的泪,却把满手的污血留在了她莹润的脸上。

    这就是他最爱的人的眼睛,他怎么可能认错?

    她若不是路遥,又能是谁?

    浓烈的铁锈气味钻入肺腑,余长溯的手从她脸边滑落了下去,陆姚一下慌了神,用力将他搂紧,更清晰地感受到了怀里的人正以极快的速度冰冷下去。

    好疼啊。

    怎么说她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但这可比死疼多了。

    为什么会这么疼?

    她下颚抵在他的肩膀上,脸边紧挨着他的脖颈动脉处,听见他身体里静悄悄的,半点脉搏起伏都没有了。

    他还是死了,又一次。

    大量的记忆忽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搅得她头痛窒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那些是路遥的记忆,也是她的记忆。

    很多事情冥冥中会有预感,迄今为止她所获得的路遥的记忆都过于真实了,难免会猜到,她与原主路遥会否是同一个人 。

    她隐隐地这么顾虑着,又隐隐地不希望是真的。

    她不敢承认在上一个世界里负了他,又生生将他逼上绝路的人,正是她自己。

    但伴随着大量的记忆涌入,真相终于避无可避地摆到了面前:她就是路遥。

    她任由自己本能似地抱着他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

    谷玄远远看了一会,觉得吵闹又滑稽:“够了……”

    相识不过三个月的男人,居然能让她哭得那么夸张,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

    “够了!他已经死了!”

    他快速上前揪着余长溯的后衣领子,将他二人分了开。

    陆姚咋呼一声,伸手想从他手中夺过余长溯的尸体:“他是你创造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谷玄闻言觉得荒唐,怒至了极点:“我创造了他,我杀他弃他,天经地义!”

    “砰”的一声巨响,余长溯的尸体在他手中被炸得四分五裂,一颗脑袋咕噜噜滚出几米,肢体更是看不清去向,仅剩些飞溅出的血沫落在了她的脸上,将她的视野模糊成红色。

    她僵硬地原地跪坐,苍白的嘴唇微启,却半个字也吐不出,好像谷玄刚才的那一掌打在了她身上,朝她身上开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再也填不上了。

    强烈的精神冲击导致她浑身痉挛,她抱起自己颤个不停的身体,弓着背脊蜷缩在地上。

    她不想死的。

    但真的太疼了。

    她真的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她将双手慢慢抵向自己心口的位置,往两手间运上了十成十的灵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灵力从掌心尽数推出。

    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她震碎了自己的心脉,连带着自己周身的筋脉,皆寸寸断尽,未给自己留下一点转圜的余地。

    很疼很疼,但好像又没有那么疼了。

    她倒在地上,视线掠过谷玄那张稍显惊慌无措的脸,落到了不远处的一只断手上。

    那只手的小指上带着一个小小的指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

    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他将指环推上指节时的模样,低垂的眉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原来她一直遗忘的,一直想要寻回的,就只是那抹很淡很淡的笑罢了。

    谷玄望着地上的两具尸首,一时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她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变得灰暗无比,却有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滚落进石子地里。

    她仍称得上聪明,从此处回玉琼山少说也得半日时间,届时玉琼弟子撤的撤,求援的求援。仅凭他那几个各怀鬼胎的手下,能拧成一股把山门逼入何种境界还真难说清。

    无论如何,他再一次确保剧情掌控在了自己的手里,并且以后都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可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输了,输得很彻底。

    天边落下的一道闪电忽地停止在了半空,入目景色逐渐扭曲,脑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系统提示音。

    【意识体二号丧失求生意志,任务……失败,世界即将崩塌。正在尝试对现存穿书者意识进行转移……转移失败。】

    “任务失败?什么叫任务失败?”

    谷玄见周围时空皆呈现暂停之势,细雨漂浮在半空,久不坠地,脚下的土地分裂成数块,露出其中漆黑的裂隙。

    【角色路遥的意识体与本世界产生粘连,当角色路遥丧失求生意志时,本世界也会一齐崩塌……】

    未等系统说完,谷玄从地上抱起陆姚,一手放在她心口上,调用起魔玉的力量为她吊上了最后一口气。

    果然,当他开始尝试救她后,周围逐渐分裂的景色以极慢的速度合拢在了一起。

    他在这个世界有太多不舍的东西,他绝不允许这个世界消失。

    想着,他又往她不剩多少生气的体内灌入了大量灵力,但她就像个被扎了好几个眼的气球,这边气进去,就有看不见的小孔往外漏着气。

    她真的半点求生欲望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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