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府,金华江浩浩荡荡穿城而过。

    江边,八咏楼巍然矗立,在屡毁屡建中固执的讲述从两晋开始的故事。

    南宋初年,李清照登上八咏楼,写下了“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这样的气势磅礴的形容放在金华和金华江上似乎不是那么恰当,这样的句子仿佛更适合用来描写长江或者有着清明上河的东京城。

    但当你想到宋国南渡,想到李易安在金华度过的晚年,八咏楼上的极目远眺似乎是她能看到的最远的锦绣山河。

    金华江一向以船运频繁著名,八咏楼上眺望目下千帆争渡,走下八咏楼,渡口人声鼎沸,市井烟火。

    此时,江上情况却有些不同,乍一看依然是船只云集,只是以往热闹的渡口没有了挑夫、小贩,没有了唱着船歌系揽的船工,也没有了永远堆满岸边的货物。

    一队士兵把守着码头,人人脸上都是肃穆的表情。

    穿着官府衣服的人在码头边走来走去,时不时蹲下身看看,再相互说上几句。

    八咏楼上,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凭栏眺望。

    “第五天了吧?封锁码头,一群人从早到晚在那里走来走去,敲敲砖头,下下水,到底在做什么?”

    一个三十上下的书生含笑道:“听说在我们金华境内丢了一大笔钱。”

    “浙江西道各州县上缴的军饷是不是?可我听说,运饷船在距离金华城几十里的地方失踪的,他们在码头上敲敲打打能把几十里外的故事敲打出来?”

    另外一个人折扇一收,在窗台上轻轻敲了一下,仿佛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把众人的注意力聚了一下。

    “饷银船在哪里丢失的其实没人知道,案发是因为船只没有在预定时间抵达码头。延误了,一天一夜之后官府才意识到问题,沿江寻找无果。”

    “那和他们在这里敲敲打打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因为这一路上,唯一清楚的地点只有金华码头。再说了,也只有在这里敲敲打打才能让大老爷们看到。出了这种事吗,总得有个样子。”

    几个人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有人继续说:“这倒是要封多久?”

    “根据以往的经验,最多十天。我们金华这里是浙江水运重镇,不能没完没了关下去。努力个十来天,也差不多了。接下来,无非就是捕快们挨几次板子,罚点钱。”

    众人又一阵哄笑,有人说:“兄台怎么那么熟悉官府办案过程?”

    那人哼了一下:“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金华府……水上商船被劫,货物全丢,人员皆伤亡,每年都有十来起,能破案的,三成都没有。小船主自认倒霉,要是踢到了铁板——”他朝外面努了努嘴:“就这个样子。”

    金华府现任知府已经在任上三年,按理说应该挪个窝了,但从各方传来的消息都说明,他们一时半会换不掉父母官。

    作为金华百姓,对这个父母官要说有多大仇怨,那是没有的。

    知府韩大人主打一个——平庸。

    往好听里说,那就是无为而治,老好人。

    在这么个长官管理下,金华府和下属各县的气氛都比较“轻松”,没什么死命刮地皮的,也没有勤勉政务的,主打一个得过且过,活得下去。

    当听说韩大人搞不好还得再任一届的时候,京华士绅,比如他们这群读书人,也不知道是哀叹还是庆幸。

    “这次怕是忽悠不过去。”

    说话的书生一直四平八稳的坐在室内,年纪二十五六,众人围着窗口看的起劲的时候,他也依然稳坐楼中,围炉煮茶。

    “苏兄的意思是?”

    “你们可看过近期的邸报?”

    有人说看过,也有人笑着说我们没地去看。

    “北方又不安分了,朝廷要求三边驻军加强训练,并且增加人数。另外,浙东那边,太湖洪灾,湖提在三县决口,嘉、湖等地受灾严重。当下,正是用钱的时候啊。”

    “就我们这几个县捕快和县丞的本事,我看,有心无力。”

    “新任钦差巡抚兼浙江按察使正在处州,这桩案子十之八九会由他接手。”

    “本省按察司有一个从江西来的刑狱高手,举人入官,居然靠着查案到了六品的。我很好奇。”

    姓苏的书生含笑道:“贤弟应该能如愿。路经历之前正在处州,两地相距不远,按察使应该不会舍近求远。跟着一起出现的,还有刑捕司精锐。”他终于站起来,缓步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缓缓道:“天色将雨,我等各自回家吧。”

    距离金华城七十里外,金华江上游。

    浙江地方,离开杭嘉湖平原后每个地方都是地势起伏,群山绵亘。

    这里的山和西南西北万仞高山相比似乎算不了什么,一眼就能看到山巅,绿树覆盖,青葱欲滴。

    只有真正深入到这里后,才能体会到,只要是“山”,哪怕只是数十丈的小土丘,连绵成势都会带来同样的结果——交通不便,人迹罕至。

    更何况,浙江水系繁多,湖泊星落,和江南丘陵的地势一起,在浙西构成了千山万壑的复杂地形。

    金华江的上游,就有那么一段两岸皆山,江水被峡谷束缚变得激荡复杂起来。

    激流,险滩,漩涡。

    构造出让所有船工望而生畏的一段危险流域。

    楚亭月和一队捕快皆身着便服,骑马佩刀,沿江而行。

    他们从距离金华城百里的地方开始沿江寻迹,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

    这样的工作看上去挺休闲,策马江边,仰望山色青葱,静听鸟语猿声。

    实际上,这份体验和“舒适”沾不上一点边。

    大部分时候,他们走在远离村镇的地方,渴了只能找点山泉喝口江水,饿了自然只有啃啃干粮。昨天晚上他们甚至没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村子借宿,只能在背风宽敞的地方,围拢在一起,点亮篝火熬一夜。

    这是正统十一年四月二十八日,距离迎仙岛上惊心动魄的一天只过去了短短一旬。

    在处州见到轩輗后,楚亭月奉命沿金华江寻找军饷丢失真正的案发地。

    刑捕司为了遂昌案件,先后出动协统、巡司各一人,捕快近四十人,差不多整整三队半。轩輗调人,杨和让一半刑捕司弟兄回杭州,自己带了楚亭月等十五人前往处州府。

    见到轩輗,他们又被拆分,杨和与一半人跟随轩輗听从调遣,楚亭月带另一半人找痕迹。她身边出了王实等八名刑捕司弟兄,还有轩輗派来的五人,其中包括一名锦衣卫校尉。

    大明锦衣卫,到了正统年间职责变得非常复杂,从宫廷禁卫、车马依仗,到京城治安,市容环卫、军械研发,同时他们还负责各王府卫戍,以及钦差巡抚的安全。

    锦衣卫编制不断扩充,而且锦衣卫只受皇帝指挥,人员任命完全独立,就变成皇帝想给人封官但是塞哪都不合适,那就锦衣卫吧。

    很典型的一个——刑捕司的荣誉职位就挂在锦衣卫。

    刑捕司作为同样脱离朝廷正常建制冒出来的机构,挂在刑部,但是刑部真的没本事给他们提供足够威风和数量的官职。从永乐年间起,皇帝就开始给他看的顺眼的刑捕司成员加授锦衣卫官阶。

    比如刑捕司第一号人物,最初的名称是刑捕司统领,正五品。毕竟刑部侍郎也就正三品,捕快老大搞得太高让文官怎么过。

    显然,正五品是不够皇帝亲信发挥的,于是永乐皇帝第一个给刑捕司统领加锦衣卫职。现任刑捕司统领,楚亭月的义父,职位全称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同知领刑捕司事,大伙一个简略,称他——领司。

    除此之外,刑捕司现任主簿为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掌刑捕司主簿。硬生生把原本的正六品变成了从四品。

    这种关系下,刑捕司和京城锦衣卫的关系很复杂,一边使绊子,一边称兄道弟那种。

    当下被派来护卫钦差安全的这个校尉卫堇原本隶属张思仁,和楚亭月认识。打从离开处州府起对她的态度就十分客气,客气得王实常常产生——你丫的是不是想来刑捕司混的念头。

    离开处州府后,一行人轻骑快马,在金华江边上找了两天,一点端倪都没。

    王实有那么一点抱怨——正常来说,应该是大家一起到金华府,和负责此案的官吏谈过,看过案卷,再出来找。现在这种做法,真有点欺负人的味道。

    连王实都忍不住,普通捕快可想而知,这会到了中午,放眼四周都是山,目之所及一个人家都没有,找个平坦地方席地而坐啃干粮,委屈的情绪就上来了。

    轩輗派来的五人中有一个名唤何书安的从九品军官,乃是出自行伍,跟随轩輗十五年的亲信,看大伙不开心,笑着说我们轩大人就是这个急脾气,忙起事情来吃喝都顾不上,他那边也是日夜兼程,大家都辛苦。

    王实翻了个白眼:“我们不是吃不了苦。而是起码给个详细的卷宗看看吧?就三五行字的公文,金华府来的那吏员一问三不知,怎么查啊?”

    “是是,就是因为难度大,这才点了楚巡司。大伙都知道,楚巡司学了一身循迹追踪的好本事。”

    楚亭月本来懒得搭理,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指指他:“何大人真是……太会替你们大人说话。这本质上不就是你们大人不待见我,偏偏杨协统带了过去,所以支个走远点差事,眼不见为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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