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石园的结构和江浙地方流行的富家园林有很大差异,一二进之间有一个很大的空旷院子,大小和空旷程度足以做一个小型演武场。

    二三进之间主人接待办事的场所,三进之后就是内宅,园、宅一体,又恢复到了江南园林的构造。

    流水席就摆在一二进之间的大广场上,几十张桌子,桌上永远有刚上的菜,侍女仆从流水一样传菜换碗筷。任何人在桥头说几句吉祥话都能被放进来,自己找个空座坐下吃就行了。

    按察司的捕快听旁人闲谈,这是开席第二天,旁边那村子的人也顾不上之前刚发生过冲突,扶老携幼都把两餐放这里了。这会儿开口闭口都是“阮员外慷慨,好人啊”,之前做过哪些修桥铺路的善事,修园子的时候给的工钱听说都特别多。

    为什么是听说,因为阮员外修园子的工人都是外地请来的,本乡本土的一个没有用。

    当时村里人是很生气的,骂他们破坏风水,不遵习俗,去闹了好几次。这会儿就变成了“听说都找的苏州的师父,看着假山堆得,咱们这里没这种手艺。”

    被他们盛赞的假山在第三进,他们能看到的部分和站在远处眺望能看到的差不多,这捕快是去过苏州进过沧浪亭的,没从一个假山顶上看出什么巧夺天工的地方。

    村里人这么捧场,除了有免费饭吃,还因为这次阮员外给他们钱赚。

    庄园开流水席,需要大量采购,其中新鲜蔬果和肉类,这村子能供给的,他们都要了。不足的才从其他地方运输,还雇佣了村里人当脚力。

    这么一来,他们想要凭借采购这一环来判断庄园人数增减是不可能了。

    通过进出来锁定可疑分子也很难,毕竟每天光是来送菜、送肉、送鱼的就几十号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那么多东西都走零散采购,比如村子里的人,摘了今天的菜就挑过去,交了货道个好立马跑到流水席吃一顿。

    枕石园的第一进是敞亮的,一点秘密没有还是八卦传送中心。

    想要到后面就有难度了,乡民说的没错,首先你得有礼物。

    他看到两个江湖打扮的人提了个礼盒,果然进了第二道门,在二三进之间吃上了饭。

    没错,二三进之间也是流水席,他估计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肉菜的多少。毕竟他们这边看着一桌子菜,沾荤腥的没两样。

    根据村民的八卦,进了二进的还能厚着脸皮要个免费住宿,条件自然好不了,但是这村子和附近十来里都没有客栈,在这里蹭一晚比借宿农户家里要好些。

    真正的贵宾在三进之后,他们也是看到的,那穿着打扮就不是平常人,这家管事的或者主人家亲自来迎,奴仆开道、侍女环绕的登堂入室,羡煞在露天吃流水席的这些人。

    这样的人多不多?

    流水席这里的八卦是——当然多。

    阮员外什么样的身份,金华城上到官宦望族下到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五十大寿这种事有头有脸的都要赶着来凑个热闹。

    啊,最最要紧的,明天知府大人也要来,带上金华城所有叫得上名的士绅富户。

    金华知府秋叔秀举行的募捐大会,就放在了这枕石园举行。

    不知道是知府大人借此顺便给阮员外祝寿还是后者凑上去要做好事。

    以上信息是按察司捕快打探来的。

    到枕石园附近,楚亭月把他一个人打发进去吃流水席了。这位捕快不知道从赵捕头那边拿到的是什么命令,倒也听命令,在里面磨磨蹭蹭吃了个把时辰,吃得几个家丁都一副“有完没完,饿死鬼投胎么”的表情看着他。

    楚亭月自己干嘛去了?

    她当然没闲着,既然薛先生都告诉他这个村子是金刀赵五郎的故乡,她就直接带着这个名号上庄子里,专挑房子气派的人家去套话了。

    赵五郎的直系亲属都搬到金华城里去住了,这边留下的是他的亲族,关系最近便是两个叔叔。

    赵五郎靠着一身功夫和敢于拼命,从最底层的帮中打手一路走到金华分舵第二号人物,连带着亲族村人也“鸡犬升天”。他发迹后带了不少村民入帮,自然有人在帮派械斗中死伤,但此地素来民风彪悍,没人会觉得这是害他们,相反父死子继、兄亡弟及,只要能挣出个富贵,一个家族可以前仆后继。

    楚亭月熟悉秦淮帮的切口,懂江湖上的规矩,几句话就让人相信他就是秦淮帮的人。既然是秦淮帮的人那就是他们赵五郎的弟兄,是他们村民的弟兄。

    在这些不需要去蹭免费饭,或者说如果去了那也是能登堂入室的“邻居”们口中,阮员外的枕石园又是另外一个模样。

    这是阮员外的别院,也是他修给金华名流的消金窟,不用当场掏钱的那种。

    阮员外在这里养过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然后带着他想要结交的人——主要是官员——来这里郊游赏花、吟诗作对的住两天。

    赏的是陌上花开,也是房中娇丽。

    大明律法规定,官员不得□□,阮员外的安排正好给他们弥补了“遗憾”。枕石园中环肥燕瘦,姑娘们各个通文墨,擅歌舞,颜色不逊于任何一个青楼的红牌娘子。

    村里有身份有见识的这些人不喜欢枕石园就是这个道理——乌烟瘴气,有伤斯文。

    “不过呢,这两年倒是没有了。城里出了个‘金谷园’,更好玩。这两年那地方就是个别院了,我们这里夏天比城里凉快,阮员外过了四月就常来这里住着。”

    这一次,阮员外这里的确来了一些外乡人,不多,三四个吧,阮家二小子亲自出来接的。

    楚亭月熟悉有点身份的人说话的特点,他们说的人数,指的是“主人”的人数,跟随而来的仆役、车夫、侍从,是不算在里面的。

    这很好理解,谁家递帖子都说说某某携眷来访,不会写“某某携眷,并车夫一人,长随三人,丫鬟两人……来访。”

    为什么发生冲突,说到这个对方连连摇头:“阮员外那地方过去不体面,那几个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还想着那些玩意,居然在外头就调戏我们村的姑娘。”

    这个村子的山上种金桔,近期正是成熟的时候。家家户户能干活的都上山采摘,连家里的大姑娘也不例外。

    他们也说不清是那些外乡人还是他们的随从,吃饱了撑着不在枕石园享受,跑山上闲逛,看到俏丽的村姑就不规矩。

    可他们不知道这会家家都在采摘,更不知道因为赵老五的关系,这村子特别尚武,就连姑娘家也不例外,从小跟着父兄站桩学武,全村几百口人没有一个本村丫头是缠足的。

    “阮员外亲自来赔礼,送了不少银子,嗨,家大业大的人家谁没有几个糟心亲戚。大家乡里乡亲的,能体谅,他们看好人就行了。”这话说的可大气,好像之前连夜派人去给赵老五送信哭诉的不是他们似的。

    闽地口音,好色,直指客栈血案的凶手。

    只不过……楚亭月有点想不明白,这些人拿到了东西,犯了大案子,为什么还停留在金华城外几里地的地方?

    客栈那场血案本身就有点奇怪,那地方位于官道上,若非连天大雨,商旅行人络绎不绝,很快就会案发。地方官可以对绿林黑吃黑视而不见,可以对献给王公公的生辰纲能躲就躲,可他们避不开任地百姓的命案。

    太平年代,一口气死了十几个人,其中还有赶赴乡试的书生,这样的案件别说县里,金华府都藏不住,一路得上报按察司,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地方官这一年的考评结果就不用看了。

    非要在浙江繁华地做出严重触怒地方官府的事情,这群贼寇除了“目无王法、胆大包天”肯定还有一些使得他们不得不斩尽杀绝的理由。

    比如……

    比如,其中一人是金华名流?即便在一个小客栈也会被人认出来的那一种?

    比如说——阮员外?

    她马上又提醒自己“别瞎想,万事看证据”。

    可能是遂昌一行的后遗症,她现在看这些乡绅富户总有一些阴暗,好像谁都能变成下一个冯素,本身就坏事干净最后还能再披上一个假皮来把恶心上升到新的高度。

    遂昌之行当然也有好的乡绅,比如卢煌这样的,堂堂正正一辈子,行得端、走的直,只可惜,这个阮员外能搞出个腐化堕落官员的销金窟,就已经把他的形象和卢举人彻底割裂开来了。

    两个人通过不同手段忙乎了半天,消息一汇总——阮员外那边来了几个操闽地口音的好色外乡人,如果还在,那就得进到内园才能一探究竟。

    然而,三天流水席,使得“暗探”这件事变得几乎不可能。

    枕水园看似人来人往好潜入,事实上时时刻刻暴露在大量人的注视下。

    一进大部分都是村里人,来一个陌生面孔能让他们讨论大半天,还总有人凑过来聊两句,毕竟乡村生活很无聊,能多听一句闲话都是将来聊天的资本。

    这就是按察司那捕快大哥坐一下午的真实经历。

    至于晚上,首先阮员外接待了很多客人,园子里丝竹之声直到深夜。

    至于后半夜,不到四更天,送菜的、送鱼的、送柴的……

    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得闲。

    他们若是假扮帮工、厨娘,倒是方便混进去,但要快捷便利的那种——穿上夜行衣夜探,就省省吧。

    认清这个事实后,两人合计了一下——回城吧。

    阮员外都敢在这里招待知府大人外加一大堆城中名流,就算窝藏了通缉犯也一定藏在正常找不出来的地方。

    另外,他们商量下来,那批货现在八成还在金华城里。

    换句话说,如果在城外,或者压根没有进城过,那也不用在这里翻,早就跑远了。

    为什么这帮匪徒抢了东西不跑到天涯海角非要进入金华这样的大城市,答案也不复杂——销赃。

    金华,气压江城十四州,作为浙西最重要的城市,水陆要冲,扼守浙赣等地要冲,这里有最有钱的人,有最大胆的冒险分子,更有最密集的地下交易网络。

    要这生辰纲俗气一点,全是黄金倒也方便,运到深山老林找个地方藏起来,风平浪静后分多次取出,找金匠融了随便做点什么。

    偏偏这生辰纲是送给王公公的。

    王公公什么人?那是个读书人啊,进宫之后就给小太子当启蒙老师的那一种。

    这边挖空心思搞了六畜戏、《辋川图》等,雅俗兼备,但是,出手就难度就大多了。

    六畜戏最不济还能和丁久他哥嫂那样,暴敛天物的直接熔了,就要那点金子的价值。《辋川图》这些却只有整体完整的卖给识货的才有意义。

    按察司的人怀疑这些盗匪早就拿到了详细的礼单,而且对其中最值钱的部分已经有了意向客户。赵捕头咬着秋江不放也并不是真的那么相信他的朋友和匿名举报,而是秋江的身份恰恰是两个方向都能符合的存在。

    根据刑捕司自己的情报网,短短半个月内,生辰纲、三件珍宝的信息已经传遍江湖。不少江湖上的顶级掮客带着黑白两路的求购信息在朝着金华城赶来。

    他们这些官府中人才刚刚知道有《辋川图》,掮客就已经开始竞价了。

    最妙的是,他们的主顾里不乏官员,收购的目的依然是当作生辰纲送到王公公的大寿筵席上。

    这些事在金华城的灰色世界里根本不是秘密,王实一个外来人,仅仅花了两天时间都能知道那么多。

    楚亭月越发觉得“找回生辰纲”这件事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

    但是,要给这场闹剧中无辜受伤害的那些人一个交代,她还得顺着生辰纲找下去。如果她能把那些人抓捕归案,这位浙江都司大概还能喜迎失物回归。

    王实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情报——金华城的掮客,除了绘虹楼主人还有金谷园的老板。

    华灯初上,金谷园进入了最热闹的时候。

    楚亭月一副外地富家公子打扮,进入了金谷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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