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等人办事很利索,特别是王实。

    打从临安摄魂塔一案,比陈行反应速度慢了一点点之后,王实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丢了摄魂塔一桩功劳不说,他原本和陈行并驾齐驱,这会明显被比了下去。

    不但楚亭月安排给陈行的事情更多,就连这次徐沐平选人,都优先挑了陈行。

    把王实后悔的简直要在地上打滚。

    这次第二批被点将,他是下定决心要好好发挥,把和陈行之间的那点差距拉回来。当天下午就去看了汪娘子,又去把康仵作又请了来,还体贴的在遂昌最好的酒楼定了雅间。

    这位刑捕司老仵作还点名让路英来,理由是两人在江西见过一面。

    楚亭月自然同意,路英也喜见故人。

    礼仪具备、高朋满座,康仵作很高兴。

    一高兴,就多喝几杯酒,多说几句话。

    王实看过了杨汪氏,回报说——没错,她就是夏楚。又感慨了一句,难怪高矢寒认错,刘娘子与她确有六分相像。

    康仵作酒过三巡,抚一下三缕长须,终于开口了:“王小子说你们想知道‘杨岳氏通奸案’的事情?”

    “有人错把刘娘子当作杨岳氏案中的小妾夏楚,晚辈以为这两桩案子可能有所相通,所以请前辈过来。不过……”她苦笑一下:“刚刚已经知道搞错了人。”

    康仵作摆摆手:“未必。这事也只有我们这些亲历者才清楚,这刘婉音与当年的案子也有一些关系。这桩案子发生在正统五年夏天,大同府百户杨安病逝,下葬后半个月,他的小妾夏氏告诉杨安的好友,锦衣卫总旗王山,说杨安是被妻子岳氏杀害的……”

    从一开始看,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案件。

    正统五年,大同守军中一个姓杨的百户死了,死的时候三十五岁,他家产颇丰,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尚未婚配。(ps:这件事其实发生在京畿,这里做了调整,情节也有些修改)

    杨安心疼女儿,想要给她招赘,正好他的表侄邱永家道中落来投亲。

    邱永时年十九,翩翩书生,相貌不凡,杨安想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对方虽然不愿入赘,可他父母皆亡,两人成婚后必然是住在杨家。杨安对此也满意,就让他住在家中,只等女儿及笄就完婚。

    杨安死后没多久,大同县令收到密报,说杨百户是被妻子岳氏杀害的。

    岳氏杀夫的原因,是因为她和自己的准女婿邱永私通。

    岳氏这一年只有二十九岁,生的极为美貌,见过她的人都说,她与女儿同行,不像母女,更像姊妹。

    照理说当时杨百户已经下葬,他是大同这里的军户出身,同辈还有两个姐姐,有堂表兄弟,族里有叔伯,并不是没有人关心的独苗。人死了那么久,家属没有异议,族人没有异议,最后一个外人跑来告状,官府基本上立案都懒得立。

    可这一次,大同县却格外重视,当天就把岳氏和邱永抓来了。

    原因无他,来报案的是出自北镇抚司的总旗——王山。

    钱塘县不仅知道他是一般人招惹不起的锦衣卫,还知道他是王公公八竿子才能打上的侄儿。

    至于王山为什么牵扯进去,他的说法是杨百户生前和他义结金兰。

    现在结拜兄长被害了,他要讨个公道。

    两次过堂之后,岳氏和邱永承认了杀人。

    杨百户的女儿、岳氏的父母都四处喊冤,就连杨百户的姐姐和族叔都对此表示怀疑。

    他们表示杨百户明明是生病,临终塌前除了岳氏和女儿女婿,还有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外甥以及族叔在场。

    一大堆人看着他咽气,并没有可疑的地方。

    杨百户缠绵病榻已久,整个过程中家人多方请医,大夫们也纷纷作证——没有毒杀迹象。

    在杨家族人的坚持下,大同县开棺验尸——没有外伤,没有毒杀痕迹。

    这个事情就很尴尬了,原本大家都觉得这两人能被放出来,没想到案子又提到了大同府审问,而且出了新花样,一个人上堂作证,说她知道对方是怎么杀人的。

    于是,另外两个人被牵扯了进来。

    邻居郝氏,术士沈荣。

    最终呈报到大理寺的案卷上是这么个结论:

    杨百户的妻子岳氏与准女婿邱永私通,嫌丈夫碍事,于是在邻居郝氏的帮助下请来了“精通巫术、邪法”的沈荣。

    沈术士做法后将一堆黑灰给了岳氏,混在杨百户的药中。

    数日后,杨百户因邪术而死。

    这种结论能正儿八经的出现在一个州府衙门的公文里,即便在大明朝,也是很罕见的,毕竟稍微受过一点教育的人都不可能相信这种理论。

    这事若是发生在两浙,当时正是轩鲵在此清军的时候,铁定先让人去看看知州的脑子正不正常。

    大明律中的确有关于行巫蛊之术的相应法条,可实际执行的时候,地方上很少会因此判案。就算判,也得有明确证物,比如搜出行咒术的小草人之类的。

    杨安此案,沈荣所谓咒杀的符早就烧了。他在这个区域生活了十余年,经常被人请去做法,从未有行恶术的先例。

    即便如此,大同府依然判了四人死刑,送三法司复核。

    听到这里,楚亭月脱口道:“这样的案卷,三法司都准了?”

    康仵作冷笑:“如果都准了,薛暄这会儿就不会在老家种地了。”

    死刑判决的案卷送京城三法司复核,刑部、都察院都通过了,只差大理寺。

    此时已经到了正统六年,薛暄刚刚出任大理少卿。

    薛暄看完案卷表示漏洞百出,不能接受,案件前后证词不一——大同县过堂,案犯说的是“毒杀”,大同府审了个术士邪术杀人。

    大理寺发回重审。

    本来,也没什么,可偏偏刑部不高兴了,咬死案卷没问题,不同意发回。

    两大部门一路吵个没完,连续吵了一个多月都没结论。

    然后,都察院出手了。

    时任都御史王文坚持他们和刑部都没错,是大理寺没事找事。两人几次大吵,越来越激烈。

    最后,三方一起吵到了正统皇帝面前,请皇帝来给个判断。

    皇帝当然没这个闲工夫来断案,让三方做个补充调查再来回话。

    王文派出检都察御史潘洪到大同实地调查。一个月后,潘洪回去上报:“纯属冤案。”

    实地调查后,潘洪发现上报的口供和现实情况天差地别。

    口供上说沈术士做法后数日杨百户亡。

    实际是杨百户生病个把月后一直看不好,妻子岳氏才找了个术士来做法驱邪。沈术士做法半年之后,杨百户才去世。

    报告送到皇帝那里,正统帝表示,既然是都察院自己人查出来的,王文你没话说了吧。

    这一轮,大理寺获胜。四个嫌犯都保住了性命。

    这边结束了,刑部就倒霉了。毕竟第一轮就是刑部与大理寺争议的最严重,刑部也是最先批准死刑的。

    刑部多名官员受到处罚。

    刑部官员越想越委屈,表示我们也觉得案卷有点问题,但是这不是锦衣卫告密的么,锦衣卫还能错?

    不行,锦衣卫总旗诬告,他们也得承担责任。

    事情到了这里越来越不可收拾了。

    锦衣卫、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四方在朝堂上吵得不亦乐乎。被烦的不行的皇帝再次和稀泥,下了一道旨意,此案所有相关官员一律赦免。

    楚亭月第一次听那么多细节,听到这里也入了迷,脱口道:“那不是应该皆大欢喜了么?怎么最后是潘洪戍边,薛暄革职?”

    康仵作脸色阴沉,仿佛过了五年后,依然提起这件事就恶心。

    “事情再生变故,是因为马指挥使出手了。”

    这一段的详细过程,康仵作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下令,派人把刚刚被释放的岳、邱、郝、沈四个人再次抓了起来,而且直接带到京城,投入诏狱。

    诏狱这种地方,四个普通老百姓,那还有什么口供是拿不到的?

    马顺轻轻松松就拿到了一份详细的口供,把薛暄、潘洪提出的疑问通通补全,补的逻辑通顺,滴水不漏。

    此时,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一个小百户被杀了,变成了刑部、大理寺、督察院、锦衣卫四方政治斗争。被迫加入其中的部门越来越多,比如——刑捕司。

    锦衣卫断出这个结果,大理寺当然不服,刑捕司又被喊来共同查案。

    康仵作跑了一次大同,再次开棺验尸。

    验尸的结果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人为致死痕迹。

    要知道刑捕司名份上归刑部,刑部最初是通过了死刑的,立场上和督察院、锦衣卫一体。康仵作的验尸结果不能让他们满意。

    可怜的杨安,被挖出来两次不说,尸体又运送到了京城,再次验看。

    这次出手的就是刑捕司仵作中的王牌,毛主簿。

    这次验看,三法司都派人在场。

    毛仵作用尽了洗冤录中各种查验方法,连杨安生前受过的每一次严重一点的伤都一一验出。最终结论依然是——正常病死,死亡情况和给他看过病的几位大夫的医案一致。

    这几位大夫中还包括大同军队里的军医。

    然而,都御史王文提出一个灵魂问题——咒术可能被验出?

    问题一出,毛主簿沉默,康仵作当场暴怒。

    平心而论,王文这个问题……无法被驳斥。

    大明朝仵作们,包括刑狱官,在验尸方面的核心技术参考都来自于《洗冤集录》。这里面真没有告诉大家,被打小人的死状,下恶咒的死状,以及这种喝了符几个月后死亡的死状……

    领司出来打圆场:对,您说的对,我等只能查明人力而为的事情,鬼神而为……实在无能。不过我们不懂,有人懂,要不我们请龙虎山张天师一门来看看?或者请武当山玄真一脉的道长?

    这几句话同样有道理,道士们就是干这一行的,行恶咒必有痕迹,仵作看不来,道士看的来。

    既然案子判的就是非自然,大家就在非自然这件事上做到有理有据,不能一方说恶咒就恶咒了。

    毫无疑问,锦衣卫、督察院对这个建议直接忽略。

    康仵作坚持给出“查无异样”的报告,最后毛主簿添加了几笔,用的正是王御史的原话——查无人力所能及的异样。

    这桩案子就这样被定为死案——杨岳氏为与邱永私通,在邻居郝氏的帮助下,由术士沈荣以邪符咒杀其夫杨安。杨安因中了恶符,痛苦半年后死去。

    杨岳氏和邱永被凌迟处死,郝氏和沈荣秋后绞刑。

    到这里还没完,王文提出了一个更绝俗的观点。

    为何“如此铁案”之前薛暄会反复打回,潘洪现场调查却认定“无罪”,那是因为都御史王文查明,大理寺寺丞顾惟敬、周观和潘洪等人均为苏州人,那术士也是苏州人。同乡相互庇护而已。

    薛暄、潘洪瞬间从失职小过变成了“结党”。

    文官结党那是大罪,皇帝雷霆之怒,大理寺一干人外加潘洪一并进了诏狱。

    马顺卯足了劲要把这个结党大案查个水落石出,把这群苏州党一网打尽。期间各种酷刑不说,没料到薛、潘二人虽是文官,却铮铮铁骨,酷刑之下不牵连任何人,而且鸣冤不止。

    两人最初被判斩刑,好在薛暄为官多年,有仇敌,也有愿为他两肋插刀的朋友。

    马顺、王文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也引发了朝堂上不少官员的不满,更有很多人担心让他们一次成功,后续更不得了,这种倒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自己身上。

    兵部侍郎王珪率先上书抗议,旋即带动了一批大臣和军方大佬纷纷响应。

    薛暄更是反复上书,而且始终不认罪。

    压力再次集中到皇帝身上,不堪重负的正统皇帝决定再次和稀泥。

    薛暄改判削职为民永,潘洪发边关效力,大理寺所有官员降三级。

    至此,这桩因为大同府一个百户病死而引发的案件终于暂时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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