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随念动，化相真形”。
我喃喃念咒捏诀。手间泛起淡淡的蓝色荧光，弓的轮廓也逐渐清晰，最终化为一把结实的弓，稳稳地落在手中。
经过了半个月的练习，我终于能够用手诀召来挂在远处树上的凌舒弓。
月姐儿布置的课业任务顺利完成！
我高兴得一路蹦跶，离开御华林。
“月姐儿！”我隔着老远就朝她挥手，“我能把弓召唤过来了！”
舞殿清池边，正俯身喂鱼的紫衣女子闻声，款款站好，微微抬起下巴，笼袖看着我。
她眉如远黛，颊如初桃，本是个美人胚子。奈何表情常是那般清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哪怕是我学得小有所成，她都不愿流露出半丝喜悦。
我扬手念咒，弓自然显现出来：“你看，我成功啦！”
月姐儿只是微微扫了一眼我的弓，目光便落到我脸上。
我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于是赶紧低头避开目光，心里迅速盘算了一遍最近三天做过的事情。呃，好像没什么做错的事吧？
“眼袋很重，色带紫黑。”月姐儿毫不留情地道，“像是肾气不足，难看得紧。瑜瑜书斋里那些怪力乱神的册子，你是不是夜里又跑去乱翻了？”
我扶额。我们灵物本就属于怪力乱神范畴，看看也不打紧吧。
不过这一旦熬夜，果然是藏不住的啊。
上次通宵看闲书被瑜瑜发现的时候，他还凑近看了半天，调侃说：“眼睛比平时大了一倍，不过上半乃是实像，下半则为虚像”。我当时很不开心地要求他换个说法，结果则换成是“像是被打了一拳，不对，左右共两拳。”气得我当场回他一拳，然而结局是拳头被轻松拨开，且罪魁祸首瞬间便跳开三丈之外，笑声却仍在回荡在我耳畔。
这俩剑灵，说到底，感觉都是一副德行。
我垂首不语。
“再在半夜偷偷看书，我就把那些书给……”月姐儿说到一半，忽地一滞。
对待书的结果，多数是“烧”或者“埋”。然而这两个词，是月姐儿的痛处。
也可以说是盘桓在阿房宫的我们——所有灵物的痛处。
见气氛有点微妙，我赶紧转移话题：“别别别，那些可是瑜瑜的书！而且，我看书也没耽误修行嘛，你看，我都能唤出弓了。”
“你这么高兴做什么？作为弓灵，能唤出本体，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进步是有，但是还需要多加练习。”月姐儿懒得看我，望向水中游鱼，顺手洒了些鱼食。
我顺着抛出的鱼食，看向月姐儿的手。
若削葱根的手指尖上，有灵力残余，正微微发着幽幽白光。
“是谁传来的信？”我好奇地问。
“一个朋友。我迟些有事要外出一趟，看好家。”月姐儿垂手拢了袖子，含糊其辞。
我自然是不肯，仗着自己学会新技能，要求有封赏——“带我一起去！”
月姐儿本已经转身欲走，闻声停了步子，回头道：“你再把弓召唤出来一次，成功的话我便带你出去。”
那还不容易！
我按照之前所练，自信满满从容不迫地一挥衣袖，手腕翻动划出半圆：“器随念动，化相真形。”然后摊手向上，等弓浮现。
结果，别说轮廓，就连灵光都没看到。
不应该啊？！
我又念了一遍，手指用力绷得笔直。
然而还是无事发生。
我顿时觉得耳朵都火辣辣的了，脸上非常挂不住。正想说些什么时，月姐儿忽地朝我一抬腕，衣袖微微滑落。
原来是她衣袖中捏了一个诀，轻松地阻碍我唤出武器。
我欲哭无泪：“呜呜你使诈！”
她手腕微微一翻，弓居然凭空出现在她手上。
我：？怎么连咒都不用念，手诀也不用捏，就能召出来？
月姐儿手指微微托着弓，低头端详片刻后，抬头对我正色道：“以此弓的资质，不应该修行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模样。小应，还是要静心修炼，不能总有些旁杂念头。”
我心念微动，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的确，按问世时间来算，比起制成于战国的月姐儿的百里剑和瑜瑜的定秦剑，成弓于商朝的我的本体——凌舒弓，算是老祖宗了。但是修成人身，我却比他们晚了几百年。
每次瑜瑜就拿修成人身的时间来进行辈分压制，让我喊他爹。我倒没所谓，喊爷爷也没关系，不就一称呼而已吗。
月姐儿虽然与瑜瑜关系好得犹如神仙眷侣，但并没有以我娘亲身份自居。不过，她对我修行方面倒是严格得很。她偶尔还会旁击侧敲，拿我跟别的灵物对比，有次便说什么歌台上的那个碎了茶盖的茶壶也快能修得人的轮廓云云。那次的我便学瑜瑜那样呵呵一笑，道：“碎了茶盖的茶壶，会不会修成个秃头啊。”结果被月姐儿罚了面壁修行三个时辰，从此不敢再和月姐儿乱开玩笑。
瑜瑜也会关心我的修行境界，不过，他平时并不过问，只带我看些闲书或是在阿房附近玩儿。他的关心指的是——在月姐儿突击检查我修行成果时，给我临时渡些修为，免得月姐儿骂他耽误我修行。
不过，诚如月姐儿所说，我的修行的确是非常慢。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自商以来经历过的事情，许多人和事就只剩了模糊的轮廓。
只记得自己最初能作为“炁”感知外物时，是在商代末年。当时我是祭坛上的祭祀弓，弓名为单字“舒”——此字拆开便是“舍予”，意思是舍身予神。
那段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朱砂的颜色暗红，却异常刺眼。每每想起，便是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
到了周朝，天官有命，令凌人掌冰以祭天地。弓的名字，便在“舒”前加了一字，成了“凌舒”。
待到周天子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时，凌舒弓作为流传已久的古弓，也曾亲临战场以振士气。
我记不清打过多少场仗，也不记得见过些什么场面，但只记得有人在我身边幽幽叹过，“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再后来，秦王扫六合，六王毕，四海一。凌舒弓被纳入阿房宫中的武库，从此不见天日。
后来霸王一场大火将要烧彻阿房宫，幸得不知何方能人异士以幻术笼罩，造出阿房已毁的假象，保得阿房中众多古物得以幸存，甚至修行化灵。
我便在此间，或醒或睡。
模模糊糊间，便是千年已往。
每当我醒着，想吸纳天地灵气去修行之时，心底便会有一个声音响起——
“变强的代价，是那个人的性命。”
我认不出声音的主人是谁，也不记得曾经到底经历过什么。好像有些东西被自己强行封印在脑海深处。
虽说对修行不执着，但是对游历世间，我反而热情高涨，总是琢磨着要离开阿房宫，出去游荡玩耍，越远越好。
沉思片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尚未答月姐儿的话，然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答非所问：“呃，那个，可是瑜瑜说，有了人身，却不去红尘历练一番的话，就不会拥有人族真正的模样。”
月姐儿显然也没料到我会突然讲这些，微微一叹气，道：“你离瑜瑜的境界还远得很，少听他胡说。”
她走向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小应，你修得的人身，连三魂都未齐。有灵而无魂，难渡苍茫人世。”
“不是有月姐儿你嘛！带我去转转，不会出问题的！”我听不太懂，于是继续软泡硬磨。
“我今日要去的地方，那可不是寻常玩耍去处。”月姐儿道。
“我不乱跑！”我举手发誓，“绝对不出事儿！”
月姐儿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同意了。
哎，怎么这次这么顺利？我有点不敢相信。
月姐儿见我愣神，却也没问什么。她双袖舞动，刹那间便有浓雾自地底升起环绕我们身侧。片刻，脚下忽地一轻，紧接着却又是一沉，浓雾随之消散。
天色灰蒙，山风阴冷。我抬眼看去，发现已是来到崇山之间一个颇为偏僻简陋的小村落。
月姐儿施施然站在我身边，道：“到了。”
“这是哪儿？”
“湘西古丈县里的一个村子。”
我不禁瞠目结舌。从秦地到楚地，月姐儿居然在转瞬之间就办到了。
完了，突然想起前一段时间月姐儿打算教我缩地成寸的术法，结果我苦学了好久，只能把自己从清池的桥头传送到桥尾，连御华林的边缘都没挨着。月姐儿估计对我这“缩桥术”看不过眼，后来也没再提了。
虽然自己办不到，但是我还是决定好好讨教：“月姐儿，这又是什么术法？上次的缩地千里，好像只需要画符咒，不需要雾？”
月姐儿边走边道：“你记得《逍遥游》吗？和里面的“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一样道理。”
“可是刚刚起了雾，和庄子说的‘恶乎待哉’那种不需要凭借外物的方法，还是不一样吧？”我提出质疑。
月姐儿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继续往前走。脚底踩着黄泥，发出擦擦的细碎声响。
村内房屋稀稀落落地散布着，门外偶尔有一两妇女低头择菜，旁边有几个孩童追逐打闹。
我和月姐儿与他们擦肩而过，可他们却对我们视而不见。
“陶潜是大话精。”我小声念叨道。
“什么？”月姐儿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侧头看我。
“《桃花源记》里面不是说，村民们会咸来问讯，特别热情吗？”我微微嘟起嘴，“骗人的。这群人根本就是对我们爱理不理的。”
月姐儿嫣然一笑：“谁跟你说湘西是世外桃源了？”
“我在书里看过湘西！”我努力展现自己没白熬夜看闲书，“湘西有‘尸、蛊、落’三邪，加之地缘偏僻，与世隔绝，神秘至极！”
“与世隔绝，可不等于就是个桃花源。”月姐儿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简单给这俩概念进行了初步区别。
我想了想，好像也对。急着表现自己，弄得像是书没读透一般。于是便沉默下来，低头疾走，没再说话了。
然而没走太久，便听到月姐儿说了一声“停了，别走了。”
我抬眼看去，愣了愣。
一座没有门，没有帘，没有窗的草屋，正孤零零地立在我们面前。容人进入房屋的狭窄长方形通道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走，进去了。”月姐儿见我脚步停了，转头道。
我沉默片刻后，压低声音道：“不是，这房子的墙怎么看着有点儿弯？茅草屋顶是拱形的，还这么高。看着有点像……”
突然，我想起自己刚说过的湘西三邪，顿时感觉毛骨悚然，赶紧把想说的那个字咽了下去，转而道：“要不我就在门外等着，或者在村里走走？”
明明我说话声音很小，但是话音刚落，就听见房里传来颤颤巍巍但是有几分调侃的声音：“来都来了，客气什么。”
我愣了一下，看向月姐儿。她也回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然后朝屋里道了一句“叨扰了”，便先迈步进去了。
我赶紧跟上。这屋子外面看着黑，但走进去还是能足以视物的。
一个胡须花白且很长，然而头发却是灰黑色的老头子盘腿坐在地上的蒲团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匆匆扫了一眼，我意识到这屋子不仅格局奇怪——仅有一厅，并无内室，而且屋内摆设非常简单，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一张类似后世八仙桌的高脚桌子，三张破椅子，一张床，一个木柜，上面摆着乱七八糟的物事，其余别无他物。
我正想感叹这老头真是可怜，连家具都买不起。可仔细看了看离我最近的木柜上的物事，不禁怔住了——
这全部是古董！
上苍啊，驭龙图的帛画居然用来当抹布？！王羲之的名作居然拿来垫夜壶？！
不会吧，这么不识货？
我一脸惊诧地看看老头，心道这人不是大智若愚就是大愚若智。一进门看他那气场觉得像前者多一点，但是现在觉得像后者，多不止一点。
呃，这样说好像也不对。说不定人家学习道家精神，跟老庄一样，还真的超然物外呢？又或者，这老头很有钱，以至于这些古董都看不上？
正想着，忽然听见月姐儿轻轻地咳了一声。
我立刻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还没给这位老头请安问好，连忙按月姐儿之前的吩咐认认真真地给他行礼。
那老头看都没看我，只是自顾自地呵呵一笑，然后就看向月姐儿说：“怎样，带来的东西呢？”
月姐儿也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件小小的玉佩交给他，道：“您看看，这算是怎么样的货色？”
我趁着月姐儿的手还没递出去的时候急忙扫了一眼。感觉是一块羊脂白玉，上面好像反射着一些绿光，花纹挺复杂的。屋子里光线不好，看得匆忙，很难看清楚。
老头接过玉佩，端详片刻，说：“看着不错，哪来的？”
月姐儿很礼貌得体地回答道：“别人给的，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我猜是水穴的馍儿。”
老头唔唔了两声，又问：“是折了还是咋的。”
月姐儿继续道：“折了也不济，您看是怎的才好。”
他们两个交流一开始是用着官话，后来说着说着就开始用不知道哪儿的土话了，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词。
我越听越糊涂，越听越犯困，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月姐儿感觉到这边的动静，于是向我投来了“大人说话小朋友别搞事情一边玩去”的眼神。
我心领神会，于是拱手道：“不扰二位，在下先行告退。”
老头依旧当我是空气，没有看过来，只是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用一种奇怪的口音道：“丫子的酸话头打呵哒学来地？”
我似懂非懂，正想要不要回话，这时月姐儿神色不改地开声：“你出去走走。一个时辰后回来。”
我如获大赦，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不过，出门之后，我四处张望一番，却没有发现有什么可游玩观赏之处，于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去了。然而没走多久，忽地就下起了雨。我抬头看天，只见乌云一片，正罩着这个村子。
看样子这雨会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暗暗叹气，怎么这么倒霉啊。
我匆匆扫视周围。幸好附近有个茅屋，看着结实，先进去躲躲吧。
前脚刚踏进房内，身后便传来哗然雨声。我倚在门框上，看屋外的倾盆大雨将屋外一切模糊成一片花白。
雨果真是越来越大了啊。算了，先呆这儿歇息一会儿吧。
我转身走近屋内墙角高高的茅草堆，打算在那儿倚坐一会儿。
然而刚坐下，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唔，难道有老鼠？
我赶紧起身向后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茅草堆顶部居然蹲坐了一只足足有人头大小的黑色大甲虫。
我吓得往后弹跳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这形状像鳖的大甲虫并未移动，但是眼睛正滴溜溜地盯着这边，举起两只锐利的脚，口中露出弓弩形横肉。
怎么回事！？湘西毒虫多我是早有耳闻，怎么来了没多久就碰上了啊！
不管它是什么品种有没有毒，总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面对大甲虫，向后挪动几步。见它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我便立刻转身赶紧跑出门。
迎面而来的凉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奇怪的是，头发居然没湿。
我抬头看天，发现雨停了，不禁内心窃喜，幸好幸好，天助我也，不用回去避雨了。
现在去哪里逛好呢……我一边想着一边走，鞋底摩擦出黄泥的沙沙声。
然而走了两步之后，我意识到不对劲，猛地止住步伐。
声音，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立刻低头看去。土地是松软干燥的黄土，一如我和月姐儿初来之时那般，地上没有残留水渍。
方才雨势颇猛，自己入屋出屋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雨要是突然停了也算能勉强接受，可是雨水又怎么可能在这极短时间内蒸发殆尽？
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糟了，估计是撞邪了。
就在这时，西边传来一阵纷乱声，乍听之下很是热闹。
我循声找去，但是兜兜转转发现找不到路去村西。明明声音已经离得很近了，却根本见不到发出声音的人。
于是，我改换策略，爬上一旁比较高的小山丘，站在山坡边缘往下望。
只见几个衣着华丽、看样子像是土豪乡绅的人站在村西老槐树下，指着远处一群人不断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懂土话，但是看神情和语气，估计是很不客气的谩骂。
周围有好些衣着朴素的村民在围观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远处那群人却置若罔闻，很快就走进了村子。
为首的是一个黑袍者，看身形估计是个少年。他一直低着头赶路，漆黑的宽松连帽披风遮住了大半张脸。此人身后跟着五个穿着灰黑色衣服的人，垂首垂手，簌簌而行。
忽地一阵阴风吹来，冷得我打了个哆嗦。只见那黑袍者的风帽边缘被风带起，露出他瘦削白皙的下颌。
华衣者中的一人“哼”地一声，怒道：“谁叫这臭小子回来的！不是吩咐了，山南的喜人就别赶回来了！还不快把他轰出去！”
边上一个人赶紧“哎”地应了一句，道：“可、可是少爷，这些人都是咱村里的人啊！况且豪杰长老答应了，而且这小哥的本领您也是见过的，您看这……”
这个华衣少爷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骂道：“你奶奶的，懂个屁啊！山南那些全他妈是压烂了的人，跟平时赶的差多少！这毛小子赶不来！说不好，还会……”
他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闭嘴没再说下去。
我愣了愣。原来是赶尸人啊。
不对，等等。
明明刚刚他们谩骂的话语我几乎一字难辨，为何这段对话却是我听得懂的中原口音？难道华衣者和那个随从，是中原人？可为什么会来了湘西？
黑袍者越走越近。
我看着他，总觉得很是古怪。
据书上说，赶尸匠会执铜锣，一路鸣锣开道，还得喊些生人闪避一类的话。可这黑袍者怎么就一直没说过话？人又瘦，步履轻飘飘的，看上去不像赶尸的料啊。
而且，他一直双手下垂，看不到有铜锣。书上说，没有铜锣的赶尸匠好比没有刀剑的军队。难不成是去赶了一堆难搞的尸，小铜锣丢了，甚至连自己都给赔进去了？
或者说，难道他有什么秘密法器藏在袖中？
我踮脚探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托了骤起骤去的阴风的福，我勉强能看到那黑袍者在腰间悬了一把漆黑长刀。
刀，用来赶尸？
想起方才少爷最后一句话里未尽之言，我顿时冒了一身冷汗。
这时，又听见少爷边上的人跟同伴轻声道：“听不听见他有呼吸？”
边上的人愣了愣，道：“有……吧。”
虽然声音弱，但是少爷还是听到了，立即呸了一声，道：“他妈像什么样！”一跺脚道：“是人是鬼，管他个鸟！”
说着便一迈步，率先拦在那黑袍者前面，双手一张，趾高气昂地吼道：“你，站住！”
那黑袍者果然乖乖地站住了，后面五个“人”也站住了。
“谁让你进来的，啊？！”少爷叉着腰道，“这种喜人不可以赶，你他妈脑子被狗吃了，敢坏我们的规矩？”
黑袍者不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他站得跟后面的“人”没什么两样，直直的，没有任何动作。宽大的风帽在风中微微摇曳，恰到好处地遮住他的脸庞，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少爷为他的态度感到恼火，抓起一把银子扔在他身上。碎银砸在黑袍者身上，随即簌簌落在地上。
黑袍者身形纹丝未动，仿佛是一尊石像。
“你要钱是不？拿了几个板子就什么鸟都要赶回来是吧！来啊，我给你二十两，你他妈给老子捡起来！跪下！一个个捡起来！”
黑袍者还是不动，对挑衅谩骂全然不理，浑似个聋哑人。
少爷被彻底激怒了，吩咐身边人马：“把他按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抬起他的狗头！”
随从护卫一拥而上，左右开弓。一边人马伸手过去，似乎想要按着黑袍者的肩膀，并且用手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另外一边人马准备施展扫堂腿，迫使他跪倒。
我不禁捏一把汗。
然而，当护卫的手刚刚触到黑袍者肩膀的那一瞬间，黑袍者忽然把左手向前抬起，似乎捏了一个什么诀。
他的手指苍白，却显得格外修长，骨节俊秀分明，皮相与骨相皆美。
很难想象这手竟是出自一个赶尸人，倒更像是哪个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的纤纤玉手。
黑袍下露出的袖口，竟是以异常夺目的殷红色绣成的大片花纹。不对，应当是朱红色——朱砂一般的颜色，衬得他的手白得似乎失去血色。
不知为何，这白皙的手与朱红的袖，竟是令我一时目眩。
我喃喃念咒捏诀。手间泛起淡淡的蓝色荧光，弓的轮廓也逐渐清晰，最终化为一把结实的弓，稳稳地落在手中。
经过了半个月的练习，我终于能够用手诀召来挂在远处树上的凌舒弓。
月姐儿布置的课业任务顺利完成！
我高兴得一路蹦跶，离开御华林。
“月姐儿！”我隔着老远就朝她挥手，“我能把弓召唤过来了！”
舞殿清池边，正俯身喂鱼的紫衣女子闻声，款款站好，微微抬起下巴，笼袖看着我。
她眉如远黛，颊如初桃，本是个美人胚子。奈何表情常是那般清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哪怕是我学得小有所成，她都不愿流露出半丝喜悦。
我扬手念咒，弓自然显现出来：“你看，我成功啦！”
月姐儿只是微微扫了一眼我的弓，目光便落到我脸上。
我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于是赶紧低头避开目光，心里迅速盘算了一遍最近三天做过的事情。呃，好像没什么做错的事吧？
“眼袋很重，色带紫黑。”月姐儿毫不留情地道，“像是肾气不足，难看得紧。瑜瑜书斋里那些怪力乱神的册子，你是不是夜里又跑去乱翻了？”
我扶额。我们灵物本就属于怪力乱神范畴，看看也不打紧吧。
不过这一旦熬夜，果然是藏不住的啊。
上次通宵看闲书被瑜瑜发现的时候，他还凑近看了半天，调侃说：“眼睛比平时大了一倍，不过上半乃是实像，下半则为虚像”。我当时很不开心地要求他换个说法，结果则换成是“像是被打了一拳，不对，左右共两拳。”气得我当场回他一拳，然而结局是拳头被轻松拨开，且罪魁祸首瞬间便跳开三丈之外，笑声却仍在回荡在我耳畔。
这俩剑灵，说到底，感觉都是一副德行。
我垂首不语。
“再在半夜偷偷看书，我就把那些书给……”月姐儿说到一半，忽地一滞。
对待书的结果，多数是“烧”或者“埋”。然而这两个词，是月姐儿的痛处。
也可以说是盘桓在阿房宫的我们——所有灵物的痛处。
见气氛有点微妙，我赶紧转移话题：“别别别，那些可是瑜瑜的书！而且，我看书也没耽误修行嘛，你看，我都能唤出弓了。”
“你这么高兴做什么？作为弓灵，能唤出本体，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进步是有，但是还需要多加练习。”月姐儿懒得看我，望向水中游鱼，顺手洒了些鱼食。
我顺着抛出的鱼食，看向月姐儿的手。
若削葱根的手指尖上，有灵力残余，正微微发着幽幽白光。
“是谁传来的信？”我好奇地问。
“一个朋友。我迟些有事要外出一趟，看好家。”月姐儿垂手拢了袖子，含糊其辞。
我自然是不肯，仗着自己学会新技能，要求有封赏——“带我一起去！”
月姐儿本已经转身欲走，闻声停了步子，回头道：“你再把弓召唤出来一次，成功的话我便带你出去。”
那还不容易！
我按照之前所练，自信满满从容不迫地一挥衣袖，手腕翻动划出半圆：“器随念动，化相真形。”然后摊手向上，等弓浮现。
结果，别说轮廓，就连灵光都没看到。
不应该啊？！
我又念了一遍，手指用力绷得笔直。
然而还是无事发生。
我顿时觉得耳朵都火辣辣的了，脸上非常挂不住。正想说些什么时，月姐儿忽地朝我一抬腕，衣袖微微滑落。
原来是她衣袖中捏了一个诀，轻松地阻碍我唤出武器。
我欲哭无泪：“呜呜你使诈！”
她手腕微微一翻，弓居然凭空出现在她手上。
我：？怎么连咒都不用念，手诀也不用捏，就能召出来？
月姐儿手指微微托着弓，低头端详片刻后，抬头对我正色道：“以此弓的资质，不应该修行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模样。小应，还是要静心修炼，不能总有些旁杂念头。”
我心念微动，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的确，按问世时间来算，比起制成于战国的月姐儿的百里剑和瑜瑜的定秦剑，成弓于商朝的我的本体——凌舒弓，算是老祖宗了。但是修成人身，我却比他们晚了几百年。
每次瑜瑜就拿修成人身的时间来进行辈分压制，让我喊他爹。我倒没所谓，喊爷爷也没关系，不就一称呼而已吗。
月姐儿虽然与瑜瑜关系好得犹如神仙眷侣，但并没有以我娘亲身份自居。不过，她对我修行方面倒是严格得很。她偶尔还会旁击侧敲，拿我跟别的灵物对比，有次便说什么歌台上的那个碎了茶盖的茶壶也快能修得人的轮廓云云。那次的我便学瑜瑜那样呵呵一笑，道：“碎了茶盖的茶壶，会不会修成个秃头啊。”结果被月姐儿罚了面壁修行三个时辰，从此不敢再和月姐儿乱开玩笑。
瑜瑜也会关心我的修行境界，不过，他平时并不过问，只带我看些闲书或是在阿房附近玩儿。他的关心指的是——在月姐儿突击检查我修行成果时，给我临时渡些修为，免得月姐儿骂他耽误我修行。
不过，诚如月姐儿所说，我的修行的确是非常慢。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自商以来经历过的事情，许多人和事就只剩了模糊的轮廓。
只记得自己最初能作为“炁”感知外物时，是在商代末年。当时我是祭坛上的祭祀弓，弓名为单字“舒”——此字拆开便是“舍予”，意思是舍身予神。
那段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朱砂的颜色暗红，却异常刺眼。每每想起，便是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
到了周朝，天官有命，令凌人掌冰以祭天地。弓的名字，便在“舒”前加了一字，成了“凌舒”。
待到周天子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时，凌舒弓作为流传已久的古弓，也曾亲临战场以振士气。
我记不清打过多少场仗，也不记得见过些什么场面，但只记得有人在我身边幽幽叹过，“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再后来，秦王扫六合，六王毕，四海一。凌舒弓被纳入阿房宫中的武库，从此不见天日。
后来霸王一场大火将要烧彻阿房宫，幸得不知何方能人异士以幻术笼罩，造出阿房已毁的假象，保得阿房中众多古物得以幸存，甚至修行化灵。
我便在此间，或醒或睡。
模模糊糊间，便是千年已往。
每当我醒着，想吸纳天地灵气去修行之时，心底便会有一个声音响起——
“变强的代价，是那个人的性命。”
我认不出声音的主人是谁，也不记得曾经到底经历过什么。好像有些东西被自己强行封印在脑海深处。
虽说对修行不执着，但是对游历世间，我反而热情高涨，总是琢磨着要离开阿房宫，出去游荡玩耍，越远越好。
沉思片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尚未答月姐儿的话，然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答非所问：“呃，那个，可是瑜瑜说，有了人身，却不去红尘历练一番的话，就不会拥有人族真正的模样。”
月姐儿显然也没料到我会突然讲这些，微微一叹气，道：“你离瑜瑜的境界还远得很，少听他胡说。”
她走向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小应，你修得的人身，连三魂都未齐。有灵而无魂，难渡苍茫人世。”
“不是有月姐儿你嘛！带我去转转，不会出问题的！”我听不太懂，于是继续软泡硬磨。
“我今日要去的地方，那可不是寻常玩耍去处。”月姐儿道。
“我不乱跑！”我举手发誓，“绝对不出事儿！”
月姐儿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同意了。
哎，怎么这次这么顺利？我有点不敢相信。
月姐儿见我愣神，却也没问什么。她双袖舞动，刹那间便有浓雾自地底升起环绕我们身侧。片刻，脚下忽地一轻，紧接着却又是一沉，浓雾随之消散。
天色灰蒙，山风阴冷。我抬眼看去，发现已是来到崇山之间一个颇为偏僻简陋的小村落。
月姐儿施施然站在我身边，道：“到了。”
“这是哪儿？”
“湘西古丈县里的一个村子。”
我不禁瞠目结舌。从秦地到楚地，月姐儿居然在转瞬之间就办到了。
完了，突然想起前一段时间月姐儿打算教我缩地成寸的术法，结果我苦学了好久，只能把自己从清池的桥头传送到桥尾，连御华林的边缘都没挨着。月姐儿估计对我这“缩桥术”看不过眼，后来也没再提了。
虽然自己办不到，但是我还是决定好好讨教：“月姐儿，这又是什么术法？上次的缩地千里，好像只需要画符咒，不需要雾？”
月姐儿边走边道：“你记得《逍遥游》吗？和里面的“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一样道理。”
“可是刚刚起了雾，和庄子说的‘恶乎待哉’那种不需要凭借外物的方法，还是不一样吧？”我提出质疑。
月姐儿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继续往前走。脚底踩着黄泥，发出擦擦的细碎声响。
村内房屋稀稀落落地散布着，门外偶尔有一两妇女低头择菜，旁边有几个孩童追逐打闹。
我和月姐儿与他们擦肩而过，可他们却对我们视而不见。
“陶潜是大话精。”我小声念叨道。
“什么？”月姐儿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侧头看我。
“《桃花源记》里面不是说，村民们会咸来问讯，特别热情吗？”我微微嘟起嘴，“骗人的。这群人根本就是对我们爱理不理的。”
月姐儿嫣然一笑：“谁跟你说湘西是世外桃源了？”
“我在书里看过湘西！”我努力展现自己没白熬夜看闲书，“湘西有‘尸、蛊、落’三邪，加之地缘偏僻，与世隔绝，神秘至极！”
“与世隔绝，可不等于就是个桃花源。”月姐儿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简单给这俩概念进行了初步区别。
我想了想，好像也对。急着表现自己，弄得像是书没读透一般。于是便沉默下来，低头疾走，没再说话了。
然而没走太久，便听到月姐儿说了一声“停了，别走了。”
我抬眼看去，愣了愣。
一座没有门，没有帘，没有窗的草屋，正孤零零地立在我们面前。容人进入房屋的狭窄长方形通道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走，进去了。”月姐儿见我脚步停了，转头道。
我沉默片刻后，压低声音道：“不是，这房子的墙怎么看着有点儿弯？茅草屋顶是拱形的，还这么高。看着有点像……”
突然，我想起自己刚说过的湘西三邪，顿时感觉毛骨悚然，赶紧把想说的那个字咽了下去，转而道：“要不我就在门外等着，或者在村里走走？”
明明我说话声音很小，但是话音刚落，就听见房里传来颤颤巍巍但是有几分调侃的声音：“来都来了，客气什么。”
我愣了一下，看向月姐儿。她也回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然后朝屋里道了一句“叨扰了”，便先迈步进去了。
我赶紧跟上。这屋子外面看着黑，但走进去还是能足以视物的。
一个胡须花白且很长，然而头发却是灰黑色的老头子盘腿坐在地上的蒲团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匆匆扫了一眼，我意识到这屋子不仅格局奇怪——仅有一厅，并无内室，而且屋内摆设非常简单，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一张类似后世八仙桌的高脚桌子，三张破椅子，一张床，一个木柜，上面摆着乱七八糟的物事，其余别无他物。
我正想感叹这老头真是可怜，连家具都买不起。可仔细看了看离我最近的木柜上的物事，不禁怔住了——
这全部是古董！
上苍啊，驭龙图的帛画居然用来当抹布？！王羲之的名作居然拿来垫夜壶？！
不会吧，这么不识货？
我一脸惊诧地看看老头，心道这人不是大智若愚就是大愚若智。一进门看他那气场觉得像前者多一点，但是现在觉得像后者，多不止一点。
呃，这样说好像也不对。说不定人家学习道家精神，跟老庄一样，还真的超然物外呢？又或者，这老头很有钱，以至于这些古董都看不上？
正想着，忽然听见月姐儿轻轻地咳了一声。
我立刻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还没给这位老头请安问好，连忙按月姐儿之前的吩咐认认真真地给他行礼。
那老头看都没看我，只是自顾自地呵呵一笑，然后就看向月姐儿说：“怎样，带来的东西呢？”
月姐儿也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件小小的玉佩交给他，道：“您看看，这算是怎么样的货色？”
我趁着月姐儿的手还没递出去的时候急忙扫了一眼。感觉是一块羊脂白玉，上面好像反射着一些绿光，花纹挺复杂的。屋子里光线不好，看得匆忙，很难看清楚。
老头接过玉佩，端详片刻，说：“看着不错，哪来的？”
月姐儿很礼貌得体地回答道：“别人给的，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我猜是水穴的馍儿。”
老头唔唔了两声，又问：“是折了还是咋的。”
月姐儿继续道：“折了也不济，您看是怎的才好。”
他们两个交流一开始是用着官话，后来说着说着就开始用不知道哪儿的土话了，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词。
我越听越糊涂，越听越犯困，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月姐儿感觉到这边的动静，于是向我投来了“大人说话小朋友别搞事情一边玩去”的眼神。
我心领神会，于是拱手道：“不扰二位，在下先行告退。”
老头依旧当我是空气，没有看过来，只是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用一种奇怪的口音道：“丫子的酸话头打呵哒学来地？”
我似懂非懂，正想要不要回话，这时月姐儿神色不改地开声：“你出去走走。一个时辰后回来。”
我如获大赦，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不过，出门之后，我四处张望一番，却没有发现有什么可游玩观赏之处，于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去了。然而没走多久，忽地就下起了雨。我抬头看天，只见乌云一片，正罩着这个村子。
看样子这雨会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暗暗叹气，怎么这么倒霉啊。
我匆匆扫视周围。幸好附近有个茅屋，看着结实，先进去躲躲吧。
前脚刚踏进房内，身后便传来哗然雨声。我倚在门框上，看屋外的倾盆大雨将屋外一切模糊成一片花白。
雨果真是越来越大了啊。算了，先呆这儿歇息一会儿吧。
我转身走近屋内墙角高高的茅草堆，打算在那儿倚坐一会儿。
然而刚坐下，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唔，难道有老鼠？
我赶紧起身向后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茅草堆顶部居然蹲坐了一只足足有人头大小的黑色大甲虫。
我吓得往后弹跳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这形状像鳖的大甲虫并未移动，但是眼睛正滴溜溜地盯着这边，举起两只锐利的脚，口中露出弓弩形横肉。
怎么回事！？湘西毒虫多我是早有耳闻，怎么来了没多久就碰上了啊！
不管它是什么品种有没有毒，总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面对大甲虫，向后挪动几步。见它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我便立刻转身赶紧跑出门。
迎面而来的凉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奇怪的是，头发居然没湿。
我抬头看天，发现雨停了，不禁内心窃喜，幸好幸好，天助我也，不用回去避雨了。
现在去哪里逛好呢……我一边想着一边走，鞋底摩擦出黄泥的沙沙声。
然而走了两步之后，我意识到不对劲，猛地止住步伐。
声音，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立刻低头看去。土地是松软干燥的黄土，一如我和月姐儿初来之时那般，地上没有残留水渍。
方才雨势颇猛，自己入屋出屋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雨要是突然停了也算能勉强接受，可是雨水又怎么可能在这极短时间内蒸发殆尽？
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糟了，估计是撞邪了。
就在这时，西边传来一阵纷乱声，乍听之下很是热闹。
我循声找去，但是兜兜转转发现找不到路去村西。明明声音已经离得很近了，却根本见不到发出声音的人。
于是，我改换策略，爬上一旁比较高的小山丘，站在山坡边缘往下望。
只见几个衣着华丽、看样子像是土豪乡绅的人站在村西老槐树下，指着远处一群人不断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懂土话，但是看神情和语气，估计是很不客气的谩骂。
周围有好些衣着朴素的村民在围观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远处那群人却置若罔闻，很快就走进了村子。
为首的是一个黑袍者，看身形估计是个少年。他一直低着头赶路，漆黑的宽松连帽披风遮住了大半张脸。此人身后跟着五个穿着灰黑色衣服的人，垂首垂手，簌簌而行。
忽地一阵阴风吹来，冷得我打了个哆嗦。只见那黑袍者的风帽边缘被风带起，露出他瘦削白皙的下颌。
华衣者中的一人“哼”地一声，怒道：“谁叫这臭小子回来的！不是吩咐了，山南的喜人就别赶回来了！还不快把他轰出去！”
边上一个人赶紧“哎”地应了一句，道：“可、可是少爷，这些人都是咱村里的人啊！况且豪杰长老答应了，而且这小哥的本领您也是见过的，您看这……”
这个华衣少爷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骂道：“你奶奶的，懂个屁啊！山南那些全他妈是压烂了的人，跟平时赶的差多少！这毛小子赶不来！说不好，还会……”
他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闭嘴没再说下去。
我愣了愣。原来是赶尸人啊。
不对，等等。
明明刚刚他们谩骂的话语我几乎一字难辨，为何这段对话却是我听得懂的中原口音？难道华衣者和那个随从，是中原人？可为什么会来了湘西？
黑袍者越走越近。
我看着他，总觉得很是古怪。
据书上说，赶尸匠会执铜锣，一路鸣锣开道，还得喊些生人闪避一类的话。可这黑袍者怎么就一直没说过话？人又瘦，步履轻飘飘的，看上去不像赶尸的料啊。
而且，他一直双手下垂，看不到有铜锣。书上说，没有铜锣的赶尸匠好比没有刀剑的军队。难不成是去赶了一堆难搞的尸，小铜锣丢了，甚至连自己都给赔进去了？
或者说，难道他有什么秘密法器藏在袖中？
我踮脚探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托了骤起骤去的阴风的福，我勉强能看到那黑袍者在腰间悬了一把漆黑长刀。
刀，用来赶尸？
想起方才少爷最后一句话里未尽之言，我顿时冒了一身冷汗。
这时，又听见少爷边上的人跟同伴轻声道：“听不听见他有呼吸？”
边上的人愣了愣，道：“有……吧。”
虽然声音弱，但是少爷还是听到了，立即呸了一声，道：“他妈像什么样！”一跺脚道：“是人是鬼，管他个鸟！”
说着便一迈步，率先拦在那黑袍者前面，双手一张，趾高气昂地吼道：“你，站住！”
那黑袍者果然乖乖地站住了，后面五个“人”也站住了。
“谁让你进来的，啊？！”少爷叉着腰道，“这种喜人不可以赶，你他妈脑子被狗吃了，敢坏我们的规矩？”
黑袍者不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他站得跟后面的“人”没什么两样，直直的，没有任何动作。宽大的风帽在风中微微摇曳，恰到好处地遮住他的脸庞，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少爷为他的态度感到恼火，抓起一把银子扔在他身上。碎银砸在黑袍者身上，随即簌簌落在地上。
黑袍者身形纹丝未动，仿佛是一尊石像。
“你要钱是不？拿了几个板子就什么鸟都要赶回来是吧！来啊，我给你二十两，你他妈给老子捡起来！跪下！一个个捡起来！”
黑袍者还是不动，对挑衅谩骂全然不理，浑似个聋哑人。
少爷被彻底激怒了，吩咐身边人马：“把他按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抬起他的狗头！”
随从护卫一拥而上，左右开弓。一边人马伸手过去，似乎想要按着黑袍者的肩膀，并且用手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另外一边人马准备施展扫堂腿，迫使他跪倒。
我不禁捏一把汗。
然而，当护卫的手刚刚触到黑袍者肩膀的那一瞬间，黑袍者忽然把左手向前抬起，似乎捏了一个什么诀。
他的手指苍白，却显得格外修长，骨节俊秀分明，皮相与骨相皆美。
很难想象这手竟是出自一个赶尸人，倒更像是哪个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的纤纤玉手。
黑袍下露出的袖口，竟是以异常夺目的殷红色绣成的大片花纹。不对，应当是朱红色——朱砂一般的颜色，衬得他的手白得似乎失去血色。
不知为何，这白皙的手与朱红的袖，竟是令我一时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