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球和小夭一到岐山脚下,就着手打听岐伯的下落,生活在岐山的人们,人人皆懂医术,人人都能说上几句岐伯,但谁也没见过。

    夜深后,小夭和毛球进了一家客栈休息,这晚,小夭又梦见相柳,他总是站在海岸交接那处,脸上不悲不喜、不言不语,明明不远,却无法靠近,明明喊得很大声,却没有回应,小夭走啊喊啊,睡睡醒醒,周身都是疲惫。夜里睡得浅,翌日一早,门外一阵唏嘘声,就醒了。

    小夭出门,看到一群人正围在楼梯口,诧异地看着客堂里,一位须发皆白的瘦弱老人和小二争执。

    “您老,不带银子就敢点这一桌子菜,吃完了,还想再白拿两只烧鸡?没听过霸王餐还可以点两份的!”小二怒不可遏,拽着老人的胳膊就要往外拖。

    “小二,你这月新来的吧?我在咱店里吃饭,老板都是抢着免单的。”那老人面不红、理不亏地坐着。

    “呦,您可真会挑时候,这月老板回乡探亲了,我也没得对证!”小二忿忿不平。

    老人凑到小二耳边低声说:“不瞒你说,我一个月没出门,憋坏了!今天刚满三十天,着急出门,竟忘了带银子,改日我给你送来,如何?”

    “一个月没出门?您让我怎么信啊?”小二自觉在理,再次扬起嗓门。

    老人心情尚好,像分享一个喜讯,在小二耳旁道:“我跟你说,命数上,我本年本月有一劫,过了今天就算渡过了!哈哈!”

    那小二将信将疑,不肯松口,老人便又想了一法子,指了指周围的人群道,

    “你们谁能帮我付了账,我可以帮他诊脉。”

    岐山脚下人人都精通医术,帮忙诊脉这种事相当于白吃白喝。不出所料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去,徒留小夭一人站在原地。

    “那就,你吧!”老人指着小夭道。

    “小二,这桌的账,我付了!”小夭喊了一嗓子,把银两递给店小二,她觉得这老人举止不凡,便作揖上前,准备聊上一聊。

    “小姑娘,请坐!”

    “老伯,向您打听一人,您知道医神岐伯吗?”

    “知道啊!”

    “那请问,该往何处寻他?”

    “我就是!”

    “……”小夭一时难以相信,出门便遇到如此非分之福,她顾不得矜持,大喊一声“毛球!”想要赶快分享这天大的喜讯,毛球行走如飞,旋即坐定在桌前与老人行礼,岐伯笑着颔首还礼。

    “岐老伯,听闻您通晓天地化育之法门,我们不远万里而来,就是想向您求一救人之法。”小夭开门见山问道。

    “人在哪儿?”

    “……”小夭和毛球面面相觑一阵沉默。

    “死了?”岐伯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能收场的局面,“唉……如果时间不长,有全尸也是可以的。”

    “……”还是一阵沉默。

    “尸体都没有?你让我大变活人吗……算了,不接了不接了,走,跟我回去取银子,我把今天的账钱还给你们。”

    说着,岐伯就往外走,小夭和毛球紧紧跟在后面,老人步伐矫健如风,到家就把银子取来,塞到小夭手里,嘱咐了一句“不要透漏我的身份”,便赶紧闭门谢客。

    没有意外,第二天,小夭和毛球笑盈盈地提着两只烧鸡来到岐伯门前,几番拉锯之后,愁得老人搓手顿脚,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唉,你们进来吧!”老人开了门,小夭和毛球进门后,随岐伯进了堂屋坐下。岐伯边吃烧鸡边开口问:

    “小姑娘,你要救的是何人?”

    “老伯可曾听说过,神农将军九命相柳。”

    “你们要复活九命相柳?”岐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道,“相柳是神农义军的将领,身为神农的子民,老夫对他有一份敬意,但他毕竟已身死魂灭,生命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也是万物恒定之道法规则,我劝你们还是节哀顺变吧,唉!”

    听罢,小夭眼里失了神,但仍不甘心地问:“连您都无计可施的话,那就彻底没法子了?”

    看着岐伯摇了摇头,小夭心里感到一阵冰冷,就像初到极北之地那般,凄凄生寒。

    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就像开在半空的火树银花,听者、信者,不是不知道,它即生即灭,只是暗夜太阴冷,哪怕点点星光,也能划破离离中宵,照亮凄凄夜幕,给人以温暖;就像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过是还有对斯人的一份念想。

    如今这烟花灭了,这念想没了,心底便只剩无边无际的幽暗,无穷无尽的冰冷。

    小夭不觉喃喃自语,

    “我原以为母亲的选择都是错的,与所爱之人战场刀兵相向,拼个你死我活,落得双双身死的下场,真是悲凉。于是,我拼命逃离,躲避,逃离她的选择,躲避她的结局。屈从于现实的安逸,沉溺于一晌的欢乐,不问内心所向,不想余生今后,不承斯人重托,不付终身许诺,瞻前顾后,左右流连。如今,无限春光已去,我与他天上人间,今后,每一次孤独寂寞,都不再有人对我伸手相邀,带我寻欢作乐;每一次深陷泥淖,都不再有人为我排忧解闷,拖我逃出苦海;每一个春花、秋月、夏雨、虫鸣,都不再有他的身影,余下的每天,就只剩瑟瑟北风,凛凛寒冬。到头来,才发现,从未好好珍惜过,行尸走肉地活着,才是最大的悲凉!”

    听闻,岐伯一惊,问:“你的母亲是何人?”

    “我的母亲是轩辕妭。”

    “她可是西陵缧祖之女轩辕妭?你是西陵珩的女儿?”

    “正是。”

    听罢,岐伯肃颜,陷入沉思,良久,突然大笑道:“哈哈,看来老夫命数将至啊,小姑娘,你的忙,老夫帮了!”

    听罢,小夭和毛球齐齐不解地看向岐伯。

    “过去,神农与轩辕交战,西陵珩曾救过老夫一命,后来我才知她是轩辕??,神农国灭后,西陵缧祖又保下了一帮神农百姓的安宁。”岐伯陷入回忆,似对听者又似对自己道,

    “这世上,本没有无缘之爱,无故之助。施仁于天下者,必将惠及一家;推恩于人人者,必能泽及子孙。”

    “于公,你母亲是为众人抱薪者,于私,老夫欠一命之情。天数注定我年不过百,如今吃饱了,也该上路了,欠你母亲的恩情,老夫这次还予你了。”

    小夭听出了岐伯的意思,与毛球相视点头,随后说道:“岐老伯,这世上万物生而平等,没有谁的生命不值得珍爱,若救相柳需要牺牲您的性命,那还是不必了。”

    “哈哈哈,西陵珩的女儿还是有乃母风范!”岐伯竖着油亮的大拇指称赞道,“不过,小姑娘,你别高兴太早了,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老头可是一片赤诚,要报恩救你心上人,可最终能不能成,还要看造化,如果没成,到时候你可别哭鼻子了!”

    听到“心上人”三个字,小夭不免有些羞赧,微微低了头,问道“此话怎讲?”

    “不瞒你说,我老头年近百岁,命数有此一劫,若能渡过,便直达花甲重开之年。所以,若救不了你的心上人,我也算报了恩了,还得谢谢你帮我渡了劫呢。”岐伯爽朗地笑着,看两人一头雾水,便问,“不明白?”

    “……”毛球和小夭摇了摇头。

    “不明白就算了,你们俩资质太差。”岐伯故作一副嫌弃表情,接着,敛容屏息,看向东窗外。

    “这大荒之中,东海之外,有座山名曰合虚,为日月所出之地,日为致阳,月乃致阴,阴阳交合可生万物,合虚山晨昏破晓之时,可见日月同出,故依至诚如神之力,可有一线时机逆转天地化育,倒行死生存亡之律。”

    岐伯捋了捋胡须,转头故作稚气地对毛球说,“所以白面少儿郎,咱能不能在寅时破晓前到达合虚,就看你了,过了今天,我可就反悔了!”

    说时迟,那时快。毛球载着岐伯和小夭御风冲上九重云霄,直奔东海之外的合虚,这夜丑时就到达了合虚山顶。

    查看过地形后,岐伯找了一块面东的石台坐定,并示意小夭过去。

    “小姑娘,我可跟你说说好了,这逆转化育之事,成或不成,只在一线之间,你要尽力配合我。”

    “岐老伯,我需要做什么,请您明示。”

    “我需要你一些脉络之血,作为牵绊之物,在造化钟神之境,招引其灵识显现。男女之间,情执越深,显现越快。”说着,岐伯示意小夭面西与其对坐,待寅时破晓,太阳初升之时,便可施法。

    寅时转眼即到,岐伯面朝东方,初升的赤红,在天海相接处缓缓升起;破晓的晨曦,划破苍穹,洒满合虚。

    小夭面西,岐伯面东,闭目屏息。岐伯说了一句“开始”,小夭双手平展,左右手腕上,各划出一道血痕,绯红顺着脉络,从腕上涌出,料峭的寒风中,血落之处,凝结成霜。

    不知不觉中,小夭感到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在阴阳交界的那畔,她看到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他站在那儿,长身玉立,纤尘不染。相柳还是那样,即使站在黑暗里,依旧出尘显眼,让人忍不住流连顾盼。

    小夭跨过阴阳交界,三步并作两步跑近了,喊一声:“相柳!”

    “小夭?你怎么会来这?”相柳回头,看到小夭,警觉又诧异地往后退。

    走上前,小夭伸手想要拉住相柳的手,相柳猛地抽开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找你的涂山璟。你在找死吗,回去!”相柳明显看出小夭周身的光亮,与他所处的幽暗无光截然不同,想要阻止她靠近。

    “相柳,你别怕,我是来带你走的,我没死,况且我的命,是大人您给的,没有您的允许,我怎么敢死呢?”小夭油嘴滑舌地哄着相柳,耳畔响起岐伯的话语,要把他从幽寒之地带出,跨过阴阳的交界。

    久违地,相柳被逗笑了,但还是故作冷淡道:“带我走?就凭你?说吧,你是应了人家什么交易,才来到此地?”

    “没有交易,我只跟你做交易,和人家做交易都赚不到便宜,嘿嘿嘿!”小夭脸上谄媚地笑成一朵花,脚上轻声快步地贴近相柳,眼看就要“螳螂捕蝉”环住他双臂,又被他突然察觉,甩开一大截距离。

    “知道你还敢来?从这种地方带走一个人,需要付出天大的代价,不管你跟谁做了交易,逆转造化,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万劫不复,你懂吗?”

    小夭看到,身处幽冥,让相柳的脸上平添了太多疲惫与苍凉,可他遇事沉着,思虑周全,发起火来,还是不减半分威严。

    “快回去!”相柳毫不含糊,命令道,“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言毕,拂袖转身,背向小夭,不作回应。

    岐伯告诉小夭,只许带人,不可泄漏天机,可如今相柳已猜得七七八八了。

    他的睿智冷静像是刻在骨子里,一点儿都没变,从生到死都是,小夭对此,曾困惑不解、犹豫不决,可越是这样,就越想靠近。曾经,不知为何,对这样的冷酷表现,她总想热脸相迎;此刻,看着他决然立于幽寒的身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太想一步上前,拥住不放,给他温暖。

    “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还蕙质兰心地为他人着想……”小夭本想继续摆出油滑哄骗,突然演不下去了,因为不争气的眼泪簌簌直下。

    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哪怕已经粉身碎骨、灰飞烟灭,落魄至此,还能刀口向内、清醒自持,将最寒冷的剑刃,朝着自己,狠狠刺去,丝毫没有手软犹豫?

    “相柳……你可不可以……不要事事都这么高明清醒……跟我走,好吗?”小夭努力维持笑意,可那无声的眼泪,翻涌而出,滚滚下落,令她无法自已。

    相柳远远看着泄气的小夭,似有眉头微锁,似有轻声叹息,可仍旧不为所动,站在原地。

    时间越来越少,岐伯再次提醒小夭。小夭抬手重重地往肚子上来了一拳,“啊!”

    “怎么了,没事吧?”相柳快步上前来,焦急察看,就要碰到小夭时,突然猜到是小夭故意引他过去,便又收回了手,稍稍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可小夭似乎并没有要好的样子,相柳看到,和上次不同,这次疼得她半蹲在地上,浑身发抖,脸上通红。

    “啧……本来,想骗骗你……结果一拳出手太重了……哎……”密密的汗从小夭额头渗出,她只能连呼几口气,稍作缓解。

    眼看小夭疼痛不竭,相柳三两步上去,俯身扶住小夭手臂,焦急询问:

    “怎么样,你还好吗?”

    “唉哟……哎哟……”小夭握在相柳手中的手肘也不可控地抖,“怎么这么疼呢?”小夭懊悔,这似乎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相柳蹲下身,伸出右手,环小夭肩背而过,伸进她腋下,要搀起她。

    “哪里伤了?”相柳架着小夭,用自己的身体,带着她缓缓起身,以免动作太大,增加她的痛苦。同时,试图确认小夭伤疼的位置,想要做个初步诊断。

    正在起身中,相柳突感重心失衡,连人带着怀中的小夭,侧倒向一边。

    果然还得智取,小夭趁相柳搀住她,用力起身,重心不稳、难以自顾的时候,拦腰抱住相柳,扑向他怀里,用玉石俱焚地侧摔把他带过明暗的交界,大喊一声:“好了!”

    只见忽明忽暗间,一道光亮,冥冥之中小夭仿佛看到,岐伯跨过明暗的交界,接着眼前一片白茫茫,再醒来,她出现在合墟山石台边,看见身前,紧紧抱着的是相柳,小夭起身长吁一口气,摸了摸仍在隐隐作痛的腹部,“那一拳出手的确是重了,但没白挨!”面露满足。

    回过神来,小夭再环顾石台周围,却怎么也找不见岐伯。

    “岐伯!”小夭大喊,慌张起身,四下寻找,定睛看,天际之外,日月同出,隐约有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微笑着渐行渐远,小夭耳边响起岐伯的话语声:

    “小姑娘,看来你不用哭鼻子了,哈哈哈!人生天地间,死生自有定数,若不是你的母亲,我老头也不会活到今天,西陵珩虽然没有给你幼年的陪伴,但在终身大事上,她让你得偿所愿了!哈哈哈!”

    “岐伯……”小夭哭着跪坐着向着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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