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和至礼放心不下原野，提出最近一段时间要陪着她。
原野拗不过她俩，只得答应。
她们将生活用品尽数搬来，开启了三个人的同居生活。
原野租住的房子是一间三居室，平日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住着，如今群玉和至礼搬来，一下子就显得拥挤热闹了起来。
原野无聊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至礼在隔壁练瑜伽，群玉在厨房里忙东忙西、切菜煮饭；原野在厕所里玩手机的时候，至礼在外面疯狂敲门，告诉她时间长了得痔疮，把她赶出去之后自己却在厕所里待上半个小时；原野窝在沙发上吃零食，群玉薅着她下楼夜跑，顺便将养狗的重任悉数托付给她；不过更多的时候，原野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思考、咬指甲，盯着墙上粘贴的几张凶案现场照片发呆：
景深所说的线索究竟是什么？欧阳启不合常理的逃生路线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凶险？凶手如何在密室之中上演一场人间蒸发？还有，她梦中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群玉与至礼上班离开，屋子又恢复往日的空空荡荡，桌上一个粉红色的纱罩扣住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和几叠小菜，盘子里盛着切好的面包片，群玉细心到在面包上挤好了原野爱吃的番茄酱。
原野懒洋洋地起床，睡眼惺忪，头脑沉重，一整夜，她的思绪都断断续续地同欧阳启连接在一起，杂七杂八的纷乱猜想堆积如山，挑衅每一丝脆弱的神经。
一阵微弱的声音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出来。
原野怀疑是她自己或这个房子被那只死老鼠挖了一个洞，洞口冷不丁地漏出一股寒风或者传来一阵水滴穿石的声音，像是低谷寒潭之围，又恍若幽暗宇宙深处。
她立于屋内，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合上双眼，细细地感受这股寒意，断断续续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比水滴击石的声音更为干脆利落，在她心中激起的余波却悠长难消。
原野强迫自己躁动的心脏安静下来，她开始寻找声音的位置——她决定去找那个洞。
当一个人开始寻找世界上所有微弱的声音时，一切声音都开始变得细微起来。
窗外的鸟雀低伏耳语，交谈起即将到来的夏日里的兴味盎然；人群车辆嘈杂交错，奔于生计又乐在其中；盆景中草木熙攘，虫鸣窸窣，一片沃土承揽一份旺盛的希望与勃勃生机；饭桌上的汤菜热气流失，群玉在厨房里叮铃咣当的声音浮现又消散；经久未修的墙面开裂，预示着潮湿雨季的到来，它是在某一个不起眼的瞬间里突然崩开的，像是一个优雅女人的紧身牛仔裤，饱腹的刹那间，拉链破开。
钟声。
唯独少了一份时钟的声音。
原野惊觉，环视四周，墙上的挂钟不见了。
在她租住这里的房子时，房东曾叮嘱她，这只钟是一位很重要的故人的遗物，同这栋老房子一样历史悠久，还请租客妥善保管，定时清尘。
她那时候只顾着检查卫生间与厨房的排水系统，浅浅地扫过一眼，那是一只银色盘底的机械钟，秒针轻拂盘面如同蜻蜓点水，分针间隔发出的每一声清澈透亮，时针则是空灵有力，宛若寺庙钟鼓梵音。
一眼过去，她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刚开始住进来，原野觉得每到整点时那声厚重的撞击声令人心恼，仿佛时时刻刻在催促她，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变化，提醒她世间事变幻多端从不永恒。
慢慢地，原野习惯之后，这声音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音，隐匿消逝在一切尘世纷扰里。
如今，她倏然发觉，这只钟表不见了，没有初次闯入她生活时的横冲直撞，蛮横无理，而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野不曾察觉。
怪事。太多怪事。
瞬时她感觉到那口隐匿的洞在撕扯，洞口越来越大，声音也越发强烈。
原野逼迫自己静下心来，专注于一件具体的事情，而不是被所有的突如其来牵制手脚。
等她冷静下来，她开始明显地感觉到这声音从体内剥离开来，跑到房间的某处角落里，成为了一个真实的客观存在。
原野顺着感觉寻去，先去了自己的卧室。被子在床上还没有叠，隔夜的水杯盖子敞开着，厚重的窗帘一侧漏进来强烈的光。她走进来，发现声音并不在这里。但是越来越近了。
她转身走向群玉的房间。
群玉房间的门半掩着，卧室布置的非常温馨居家，符合她一贯以来的温暖风格。
小小的、精致的床头灯是一只可爱龙猫，床上三件套是卡通人物，床头柜上列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偶，花花绿绿，有大有小，一只堪比人高的大熊窝在蛋壳吊椅里晒太阳。
书柜上整齐地排列着基因工程的书籍，有些已经泛黄破损，但不失整洁，原野看了看，是学生时期的教材。
桌面上陈列一把白色水杯，和几沓厚厚的笔记，笔记里记录着近期实验的流程和结果。
这些事情，现在都与原野没有关系。
原野走到床边，声音越来越近。
再仔细听听，像是从床底下传来的。
她跪在地上，俯身下去，看到一尘不染的地板。她又想到自己万年不会清扫的床底，感觉灰尘扑面而来，她的床底下说不定已经形成了一个很完善的生态系统。
床下一尘不染，声音却就在耳边，她掀开被子，发现了一只小型的钟表，是一只普通的闹钟。
看样子，可能是群玉设置错了时间。当下原野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小题大做、草木皆兵了。
原野手扶在软乎乎的床垫子上，从地板上站起来。她的手一按下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厚软软的垫子下面发出纸张折起的声音。原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连续按了几下才确认这声音确实存在。
原野掀开垫子，发现一张设计图纸，夹在透明的硬质塑料文件袋里。刚刚的响声，就是塑料袋被按压的声音。
图纸上呈现的只是个半成品，看样子，是一张未完成的钟表设计图。
暗格。原野想到群玉曾经提到的暗格。
现在是早上九点钟，原野回想起那天和群玉爬楼的时间，大约就是这个时间点。原野立即冲到洗手间里抹了一把脸，清凉的水刺激皮肤，大脑清明，她迅速换掉睡衣，穿上一身普通的T恤和长裤，扣上一顶黑白斑马纹路的水桶帽，戴了一个黑色口罩，蹬上一双轻便跑鞋，出了门。
这次原野没有开车，下楼招呼了一辆出租车疾驰前往科技园。
路上，司机师傅主动开口聊天。师傅问道：“小姑娘，怎么这个点去上班啊？起晚了？”
原野不知道该如何搭腔，有些尴尬地应答道：“嗯……是。”
“我见过太多你们这种小年轻了，晚上不睡，白天不起。大半夜不睡觉，喝酒蹦迪逛夜店，酒量没有多少，还偏要逞强，喝得烂醉倒在路边，叫了车就昏睡过去，迷迷糊糊地吐我一车；白天呢，还带着一身隔夜的酒气仓皇潦倒地打车去上班，衬衫扣子寄错，领带打歪，都是家常便饭。今天早上我就载上一个这样的，从长虹酒吧到科技园，那个男的还穿着白大褂呢。我以为是医生，没想到是个实验员。”
原野哼哼哈哈地回应，不想使场面变得太冷清。
师傅一路上喋喋不休，讲他的多年见闻，讲悲欢离合与人生的奇妙际遇，总是不等原野回应就自顾自地说起了下文，这就是他在日复一日工作生活里的自娱自乐。
“小姑娘，你们这种高大上的工作挣不少钱吧。真好。我姑娘还在上大学呢，她说以后也做这个。”
“你们这一行好找对象吗？这个行业的男生靠谱吗？就我早上送来的这个，我觉得不行。但是我姑娘正谈着一个，她说挺好的，不过我觉得还是得再慎重一点。”
“呀！坏了！我忘了拿工牌。”
“什么工牌？”
“只有拿着工牌刷卡才能进楼，完了，白来了。”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向原野，突然笑出了声，说：“跟我姑娘一样，总是丢三落四的。你在这工作多久了？”
“两三年吧。师傅，我可能还得掉头回去一趟。不过我很急，能开快点吗？”
“不用。”
“不用？”原野吃惊问道。
“你不知道你们科技园有侧门吗？说是侧门，其实就是一处可以过人的栅栏。你这么瘦，一钻就过去了。”
原野疑惑地看向后视镜里的师傅，又盯盯手机上的时间，如果折返，一趟下来费时费力，但是……钻栅栏，会不会不太好？
原野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司机师傅还没等原野做决断，就将她拉到了那处栅栏，指了指，说：“就是那儿，草丛后面，你找一个能钻得过去的空当，别卡住就行。机灵点，不会被发现的，这是盲区。”
原野看着面前一人高的灌木和草丛，四周无人之时，心一横，闷头扎了进去。走在林丛与栅栏之间，视线受阻，她大致比划了一下，挑选了一个视觉上可以通过的栅栏，双手支撑着跳上窄小的台阶，摸着栏杆站起来，一歪头脑袋蹭着栏杆挤了过去，接下来是身子，原野一侧肩膀低下来，另一侧斜上去，身体画了一个“S”，还算顺利地挤了进来。
“真够费劲的。”原野长舒一口气。
进来之后，果然四下无人，连她自己都懵了，这是哪儿？
原野怕自己走错了被人发现，于是打开手机导航，发现自己现在位于科技园的西南角，一栋存放生物标本的实验楼之后。
她心想，怪不得司机师傅说从这里进不会被发现，果然是盲区，她来所两年多，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小心，作为一个“偷潜”人员，大摇大摆是一种罪过。
原野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探查，确认无人之后快速通过。
当她马上要绕出去的时候，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人走得四平八稳，吓得原野急忙撤到角落里，祈祷对方不会发现她。事情也正如原野所愿，那人掠过原野藏身的角落之后，逐渐走远，像是上楼去了。原野立刻跑出来，也学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假装自己是有工作任务在身，昂首阔步地走出来。直到大楼附近，她才松下看似平静实则紧绷的那根弦，混在进进出出的人群里。
原野没有选择乘坐电梯，径直走进了楼梯间，她决定一层一层地爬上去。一直爬到12楼，她都没有发现那日突然出现的翡翠钟表。难道，关于暗格的传说是真的？在这样一个现实世界里，竟真有一些玄妙不可言说的都市传说？还是说，这里并非是真实的世界？
“疯了，我真是疯了。”
原野对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感到恐慌。现实世界究竟是有多么迷幻，才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虚假？
12楼，地点正确。上午十点钟，时间对得上吗？如果暗格任意出现，毫无规律，那如何才能找到它呢？上次是误打误撞，下次又会是什么情况？或者说，原野还有机会吗？
才12楼而已。上面还有呢。原野不信邪，鼓起一股劲儿又向上走。
她走到中段时，楼梯间的门打开了。气喘吁吁的她尚且来不及抬头去看楼层，就被一阵幽幽的声音擒住了心魄。
“原野。”那人在身后喊她。
原野转过身，看到王所长疲惫的眼神，昔日里黑色镜框下的威严如今散成一片浑浊，令人捉摸不清。
“所……所长……”
“你在找什么？”
“啊？没，没什么。”
“不管你在找什么，我都要提醒你一句，对你没把握的事情，记得保持距离。一些远观光鲜亮丽的东西，走近了，不过是肮脏的虫穴蚁洞罢了。只要你踏进去一步，粘稠的蜂蜜就会捆住你的脚，最后越陷越深。”
言罢，王所长转身要走。
原野说：“不可以。如果任由世事摆布，听纵他人污蔑，却不予反击，将一切都归咎于命运无常，转身偏安一隅，活在自己营造的困境里，实在怯懦！
我虽不知道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不清楚前方有多少妖魔鬼怪在磨刀霍霍，更不得知身后又有多少人皮虎面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但是，这些都不是我选择退缩的理由。我不勇敢，我也会怕，我好像被人盯上了，可能下一秒就会殒命，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境地，也看不清这一切是从何开始的。
但是相比死亡，我更怕自己生时活得稀里糊涂，到头来又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求一个真相。我要看看到底是谁想置我于死地。
而且，我身上还担着欧阳的一条命。任何人放弃了，我都不会放弃。更何况，我现在觉得，我不会只有一个人。”
即使王怀民背对着原野，原野也明显感觉到他的背更加佝偻了，身体向前晃动了一下，很不稳固。也许，他已经到了一个需要拐杖的年纪了。
原野以为他会叹着气沉默离开，或者严词厉色训斥她。
他都没有。
王怀民依旧背对着原野，声音苍老，说：“你停职了，最近一直在家吧？派给你一份额外的任务。不代表研究所，仅出于我个人。你愿意吗？”
原野拗不过她俩，只得答应。
她们将生活用品尽数搬来，开启了三个人的同居生活。
原野租住的房子是一间三居室，平日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住着，如今群玉和至礼搬来，一下子就显得拥挤热闹了起来。
原野无聊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至礼在隔壁练瑜伽，群玉在厨房里忙东忙西、切菜煮饭；原野在厕所里玩手机的时候，至礼在外面疯狂敲门，告诉她时间长了得痔疮，把她赶出去之后自己却在厕所里待上半个小时；原野窝在沙发上吃零食，群玉薅着她下楼夜跑，顺便将养狗的重任悉数托付给她；不过更多的时候，原野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思考、咬指甲，盯着墙上粘贴的几张凶案现场照片发呆：
景深所说的线索究竟是什么？欧阳启不合常理的逃生路线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凶险？凶手如何在密室之中上演一场人间蒸发？还有，她梦中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群玉与至礼上班离开，屋子又恢复往日的空空荡荡，桌上一个粉红色的纱罩扣住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和几叠小菜，盘子里盛着切好的面包片，群玉细心到在面包上挤好了原野爱吃的番茄酱。
原野懒洋洋地起床，睡眼惺忪，头脑沉重，一整夜，她的思绪都断断续续地同欧阳启连接在一起，杂七杂八的纷乱猜想堆积如山，挑衅每一丝脆弱的神经。
一阵微弱的声音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出来。
原野怀疑是她自己或这个房子被那只死老鼠挖了一个洞，洞口冷不丁地漏出一股寒风或者传来一阵水滴穿石的声音，像是低谷寒潭之围，又恍若幽暗宇宙深处。
她立于屋内，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合上双眼，细细地感受这股寒意，断断续续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比水滴击石的声音更为干脆利落，在她心中激起的余波却悠长难消。
原野强迫自己躁动的心脏安静下来，她开始寻找声音的位置——她决定去找那个洞。
当一个人开始寻找世界上所有微弱的声音时，一切声音都开始变得细微起来。
窗外的鸟雀低伏耳语，交谈起即将到来的夏日里的兴味盎然；人群车辆嘈杂交错，奔于生计又乐在其中；盆景中草木熙攘，虫鸣窸窣，一片沃土承揽一份旺盛的希望与勃勃生机；饭桌上的汤菜热气流失，群玉在厨房里叮铃咣当的声音浮现又消散；经久未修的墙面开裂，预示着潮湿雨季的到来，它是在某一个不起眼的瞬间里突然崩开的，像是一个优雅女人的紧身牛仔裤，饱腹的刹那间，拉链破开。
钟声。
唯独少了一份时钟的声音。
原野惊觉，环视四周，墙上的挂钟不见了。
在她租住这里的房子时，房东曾叮嘱她，这只钟是一位很重要的故人的遗物，同这栋老房子一样历史悠久，还请租客妥善保管，定时清尘。
她那时候只顾着检查卫生间与厨房的排水系统，浅浅地扫过一眼，那是一只银色盘底的机械钟，秒针轻拂盘面如同蜻蜓点水，分针间隔发出的每一声清澈透亮，时针则是空灵有力，宛若寺庙钟鼓梵音。
一眼过去，她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刚开始住进来，原野觉得每到整点时那声厚重的撞击声令人心恼，仿佛时时刻刻在催促她，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变化，提醒她世间事变幻多端从不永恒。
慢慢地，原野习惯之后，这声音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音，隐匿消逝在一切尘世纷扰里。
如今，她倏然发觉，这只钟表不见了，没有初次闯入她生活时的横冲直撞，蛮横无理，而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野不曾察觉。
怪事。太多怪事。
瞬时她感觉到那口隐匿的洞在撕扯，洞口越来越大，声音也越发强烈。
原野逼迫自己静下心来，专注于一件具体的事情，而不是被所有的突如其来牵制手脚。
等她冷静下来，她开始明显地感觉到这声音从体内剥离开来，跑到房间的某处角落里，成为了一个真实的客观存在。
原野顺着感觉寻去，先去了自己的卧室。被子在床上还没有叠，隔夜的水杯盖子敞开着，厚重的窗帘一侧漏进来强烈的光。她走进来，发现声音并不在这里。但是越来越近了。
她转身走向群玉的房间。
群玉房间的门半掩着，卧室布置的非常温馨居家，符合她一贯以来的温暖风格。
小小的、精致的床头灯是一只可爱龙猫，床上三件套是卡通人物，床头柜上列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偶，花花绿绿，有大有小，一只堪比人高的大熊窝在蛋壳吊椅里晒太阳。
书柜上整齐地排列着基因工程的书籍，有些已经泛黄破损，但不失整洁，原野看了看，是学生时期的教材。
桌面上陈列一把白色水杯，和几沓厚厚的笔记，笔记里记录着近期实验的流程和结果。
这些事情，现在都与原野没有关系。
原野走到床边，声音越来越近。
再仔细听听，像是从床底下传来的。
她跪在地上，俯身下去，看到一尘不染的地板。她又想到自己万年不会清扫的床底，感觉灰尘扑面而来，她的床底下说不定已经形成了一个很完善的生态系统。
床下一尘不染，声音却就在耳边，她掀开被子，发现了一只小型的钟表，是一只普通的闹钟。
看样子，可能是群玉设置错了时间。当下原野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小题大做、草木皆兵了。
原野手扶在软乎乎的床垫子上，从地板上站起来。她的手一按下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厚软软的垫子下面发出纸张折起的声音。原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连续按了几下才确认这声音确实存在。
原野掀开垫子，发现一张设计图纸，夹在透明的硬质塑料文件袋里。刚刚的响声，就是塑料袋被按压的声音。
图纸上呈现的只是个半成品，看样子，是一张未完成的钟表设计图。
暗格。原野想到群玉曾经提到的暗格。
现在是早上九点钟，原野回想起那天和群玉爬楼的时间，大约就是这个时间点。原野立即冲到洗手间里抹了一把脸，清凉的水刺激皮肤，大脑清明，她迅速换掉睡衣，穿上一身普通的T恤和长裤，扣上一顶黑白斑马纹路的水桶帽，戴了一个黑色口罩，蹬上一双轻便跑鞋，出了门。
这次原野没有开车，下楼招呼了一辆出租车疾驰前往科技园。
路上，司机师傅主动开口聊天。师傅问道：“小姑娘，怎么这个点去上班啊？起晚了？”
原野不知道该如何搭腔，有些尴尬地应答道：“嗯……是。”
“我见过太多你们这种小年轻了，晚上不睡，白天不起。大半夜不睡觉，喝酒蹦迪逛夜店，酒量没有多少，还偏要逞强，喝得烂醉倒在路边，叫了车就昏睡过去，迷迷糊糊地吐我一车；白天呢，还带着一身隔夜的酒气仓皇潦倒地打车去上班，衬衫扣子寄错，领带打歪，都是家常便饭。今天早上我就载上一个这样的，从长虹酒吧到科技园，那个男的还穿着白大褂呢。我以为是医生，没想到是个实验员。”
原野哼哼哈哈地回应，不想使场面变得太冷清。
师傅一路上喋喋不休，讲他的多年见闻，讲悲欢离合与人生的奇妙际遇，总是不等原野回应就自顾自地说起了下文，这就是他在日复一日工作生活里的自娱自乐。
“小姑娘，你们这种高大上的工作挣不少钱吧。真好。我姑娘还在上大学呢，她说以后也做这个。”
“你们这一行好找对象吗？这个行业的男生靠谱吗？就我早上送来的这个，我觉得不行。但是我姑娘正谈着一个，她说挺好的，不过我觉得还是得再慎重一点。”
“呀！坏了！我忘了拿工牌。”
“什么工牌？”
“只有拿着工牌刷卡才能进楼，完了，白来了。”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向原野，突然笑出了声，说：“跟我姑娘一样，总是丢三落四的。你在这工作多久了？”
“两三年吧。师傅，我可能还得掉头回去一趟。不过我很急，能开快点吗？”
“不用。”
“不用？”原野吃惊问道。
“你不知道你们科技园有侧门吗？说是侧门，其实就是一处可以过人的栅栏。你这么瘦，一钻就过去了。”
原野疑惑地看向后视镜里的师傅，又盯盯手机上的时间，如果折返，一趟下来费时费力，但是……钻栅栏，会不会不太好？
原野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司机师傅还没等原野做决断，就将她拉到了那处栅栏，指了指，说：“就是那儿，草丛后面，你找一个能钻得过去的空当，别卡住就行。机灵点，不会被发现的，这是盲区。”
原野看着面前一人高的灌木和草丛，四周无人之时，心一横，闷头扎了进去。走在林丛与栅栏之间，视线受阻，她大致比划了一下，挑选了一个视觉上可以通过的栅栏，双手支撑着跳上窄小的台阶，摸着栏杆站起来，一歪头脑袋蹭着栏杆挤了过去，接下来是身子，原野一侧肩膀低下来，另一侧斜上去，身体画了一个“S”，还算顺利地挤了进来。
“真够费劲的。”原野长舒一口气。
进来之后，果然四下无人，连她自己都懵了，这是哪儿？
原野怕自己走错了被人发现，于是打开手机导航，发现自己现在位于科技园的西南角，一栋存放生物标本的实验楼之后。
她心想，怪不得司机师傅说从这里进不会被发现，果然是盲区，她来所两年多，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小心，作为一个“偷潜”人员，大摇大摆是一种罪过。
原野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探查，确认无人之后快速通过。
当她马上要绕出去的时候，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人走得四平八稳，吓得原野急忙撤到角落里，祈祷对方不会发现她。事情也正如原野所愿，那人掠过原野藏身的角落之后，逐渐走远，像是上楼去了。原野立刻跑出来，也学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假装自己是有工作任务在身，昂首阔步地走出来。直到大楼附近，她才松下看似平静实则紧绷的那根弦，混在进进出出的人群里。
原野没有选择乘坐电梯，径直走进了楼梯间，她决定一层一层地爬上去。一直爬到12楼，她都没有发现那日突然出现的翡翠钟表。难道，关于暗格的传说是真的？在这样一个现实世界里，竟真有一些玄妙不可言说的都市传说？还是说，这里并非是真实的世界？
“疯了，我真是疯了。”
原野对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感到恐慌。现实世界究竟是有多么迷幻，才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虚假？
12楼，地点正确。上午十点钟，时间对得上吗？如果暗格任意出现，毫无规律，那如何才能找到它呢？上次是误打误撞，下次又会是什么情况？或者说，原野还有机会吗？
才12楼而已。上面还有呢。原野不信邪，鼓起一股劲儿又向上走。
她走到中段时，楼梯间的门打开了。气喘吁吁的她尚且来不及抬头去看楼层，就被一阵幽幽的声音擒住了心魄。
“原野。”那人在身后喊她。
原野转过身，看到王所长疲惫的眼神，昔日里黑色镜框下的威严如今散成一片浑浊，令人捉摸不清。
“所……所长……”
“你在找什么？”
“啊？没，没什么。”
“不管你在找什么，我都要提醒你一句，对你没把握的事情，记得保持距离。一些远观光鲜亮丽的东西，走近了，不过是肮脏的虫穴蚁洞罢了。只要你踏进去一步，粘稠的蜂蜜就会捆住你的脚，最后越陷越深。”
言罢，王所长转身要走。
原野说：“不可以。如果任由世事摆布，听纵他人污蔑，却不予反击，将一切都归咎于命运无常，转身偏安一隅，活在自己营造的困境里，实在怯懦！
我虽不知道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不清楚前方有多少妖魔鬼怪在磨刀霍霍，更不得知身后又有多少人皮虎面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但是，这些都不是我选择退缩的理由。我不勇敢，我也会怕，我好像被人盯上了，可能下一秒就会殒命，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境地，也看不清这一切是从何开始的。
但是相比死亡，我更怕自己生时活得稀里糊涂，到头来又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求一个真相。我要看看到底是谁想置我于死地。
而且，我身上还担着欧阳的一条命。任何人放弃了，我都不会放弃。更何况，我现在觉得，我不会只有一个人。”
即使王怀民背对着原野，原野也明显感觉到他的背更加佝偻了，身体向前晃动了一下，很不稳固。也许，他已经到了一个需要拐杖的年纪了。
原野以为他会叹着气沉默离开，或者严词厉色训斥她。
他都没有。
王怀民依旧背对着原野，声音苍老，说：“你停职了，最近一直在家吧？派给你一份额外的任务。不代表研究所，仅出于我个人。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