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镇曾是重度贫困地区,发展落后,十里八乡之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要淘金,来云溪。”

    这里的金子指的可不是黄金,而是人和动物的粪便。

    在云溪镇,人们除了喂养牲畜之外没有任何挣钱的生计可以讨,久而久之,镇子里的中青年人不得不外出务工,镇子越来越空,最后只剩下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

    后来国家开始展开专项扶贫工作,将云溪镇列为重点扶贫对象,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大力支持教育工作,拨经费盖学校,定政策引老师,一批又一批的支教老师前赴后继地投身云溪镇的教育事业之中,有些人刚来几天就想方设法地申请调离,有些人一直坚持到了任期结束,有些人则是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周方儒重实务,最讨厌教育局整的这些花架子,对于此次的安排他嗤之以鼻,痛批丁晓海大搞无用的形式主义。

    但是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胳膊扭不过大腿,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决定权。

    丁晓海陪着笑来到周方儒的办公室,拎着名贵的茶品和酒,东西还没放下,就被周方儒打了出来。

    周方儒抄起桌子上一本校训投掷到丁晓海的头上,丁晓海左躲右闪,将东西放到地上。

    “诶呀,老哥哥,别动怒,身体要紧。”

    周方儒咳嗽几声,扶着桌子坐下来,丁晓海趁机接上一杯热水,递到他身边,说:“你想啊,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来个大明星是件多风光的事啊,到时候咱们这儿也能跟着上电视,也让大家看看咱们云溪镇的美。现在时代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想发展就得有钱,要想有钱就得让人看见咱们,就得宣传。

    宣传,老哥哥懂吧,媒体时代了,宣传是最重要的事情。你也知道,咱们批款这个事一直是难上加难,现在机会找上门了,何不趁此机会造势呢?既让大家看到咱们云溪镇的美,也能直观地展现咱们云溪镇教育事业的发展困境,一举两得。”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不管你那什么宣传不宣传的,只要你影响我学生的学习和上课,那就不行!

    你看看今天来的那乌泱泱的一帮人,有一个正经的吗?

    就说对面举着摄像机的那几个男的吧,纹身的,带耳钉的,留长头发的,各个都是标新立异,你若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是叛逆、好奇的时候,看见这些他们还能好好学习吗?你能保证他们不被带坏?

    还有那个什么乔什么的,大明星是吧?你看他哪有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个子倒是挺高,不过那双胳膊跟腿仿佛跟新安装上似的,不是拧巴巴地凑在一块就是直愣愣地撑开,像个光秃秃被吹烂的遮阳伞,就剩下这几根可怜的细棍棍。

    今天我也没看清他的模样,不过既然当了明星了,想必长的挺好看的,让他去教课,那些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有心思听吗,我甚至都怕她们被迷得五迷三道的!

    万一他再是个衣冠禽兽,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这么做简直是引狼入室!”

    “越说越离谱了。看你把人想的,这事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跟你说,人家都是从大城市来的,跟咱们这个小地方不一样,孩子们只有跟这些人接触才能了解到外面的世界,这不比从书本上学来的更真实?你还指望着孩子们从咱们这些老东西身上看世界?

    哥哥,咱们已经老了。而且,你不是一直发愁这个新校舍和图书馆的钱吗,这个节目后面有省里的支持,拨款很快就会下来,你等着吧。”

    “你就为了这点钱就把咱们的学生交给这种不靠谱的人?”

    “这点钱?你知道这点钱咱们要等多久才能筹起来吗?是,咱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三年五载的,可是这些孩子们呢?他们好好读书的时间就这几年,早早让孩子们过上好的生活有什么错?还是说,你有其他的办法能筹到这些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么久了,你还不懂吗?”

    周方儒沉默了。

    没错,他没有钱,学校没有钱,县里也没有这么多钱。

    他筹这一笔钱已经很久了,他试过在社会上拉赞助,试过申请基金,但是资金缺口太大,能申请到的钱只是杯水车薪。

    如果想让孩子们住上新宿舍、看上成百上千侧的各类图书,目前,只有丁晓海提到的这个方法可以解决。

    丁晓海见周方儒的怒火稍微降了降,知道他已经动摇了,毕竟钱一直以来是云溪镇的痛处,于是他趁热打铁继续安抚周方儒的情绪,他的语气也缓和下来,说:“我查过了,这个摄制组的工作人员人均本科毕业,可不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不学无术,人家那个形象,可能……只是……个性使然?

    大城市的东西咱也不太懂。

    不过就你说的那个拧巴巴的大明星,国外留学呢!都出过国了,你说人家得多有出息,不比咱们这些乡巴佬和老古董强?”

    “谁是乡巴佬!出过国了不起?!外国哪有中国好?别人还都想来中国呢!我就不是那些外国人眼里的外国人了?!我看你就是崇洋媚外!净整些歪理!你没在我学生面前说过这些话吧?!”

    “呸呸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人家大明星学历挺高的,教咱们的初中小孩儿肯定够用。我可要注意了,再多说两句,我快成了过街老鼠了。老哥哥消消气,消消气。”丁晓海轻轻打了自己嘴巴两下,试探地问道:“现在你能放心了吗?”

    “他先讲两节课试试吧,学生们要是同意,我也没有意见。”

    “行嘞!那这茶……给你放在这儿了?”

    “别,我不要,拿走。”周方儒看着那红艳艳的礼品包像是看见了鞋底踩上的屎,唯恐避之不及。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我自己掏钱给你买的!绝对清白!最近听嫂子说你老是咳嗽,晚上还睡不好,我就让我儿子从北京给你买了点这些安神清肺的茶。这东西可难买了。你要不要,不要我可带回家自己喝了,我真正心疼我这私房钱呢,好不容易攒了点全花在这点东西上了,某些人没有口福可真是可惜哟!”

    “放下,放下。人,赶紧走。”

    丁晓海就知道这招百试百灵,把东西提到周方儒办公桌前,临走之前还得意地拍了拍。

    听着丁晓海的脚步声走远了,一直假装埋案的周方儒抬起头,打探着看向门口,确认安全了,迫不及待地拆开茶包,给自己泡上一点。

    门外的丁晓海掩嘴而笑,放心地离开了。

    乔相京还没进教室,大帅哥来当老师的消息就已经在学校里炸开了。

    一些女生翘首以盼,男生们则大多嗤之以鼻。

    宋可可一直是一个小灵通,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探听到的消息,只是去了个厕所的功夫,现在已经在教室里大肆宣扬了:“是陈燃!《青葱岁月》里的陈燃!听说陈燃要到咱们班当数学老师啦!”

    陈燃是乔相京爆火的角色名字。

    “真的假的?!那李渔呢?她来吗?他们两个是真情侣吧!好希望他们能一起出现在我面前!”

    李渔是《青葱岁月》中的女主角,由当红人气小花回晶晶扮演。

    剧集播放期间,双方经纪公司达成合作,乔相京与回晶晶配合剧集内容进行炒作,打造情侣人设,为粉丝营造一个梦幻王国。

    二人营业配合度之高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胡伟仁一度怀疑二人假戏真做,明里暗里不断敲打乔相京,事业上升期不允许谈恋爱,更何况自己还是个没什么实力的花架子,稳固粉丝的第一要义就是保持单身。

    这时候,乔相京就会甩一甩他的秀发,食指和中指叠在一起,指在额角,随后“嘣”的一下弹开下垂的发丝,昂首挑眉,缓缓来一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胡伟仁拿他没办法,又重复地叮嘱他。

    时间长了,胡伟仁心中猛地生出另外一种担忧——相京不会不喜欢女人吧?难道……!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开始留意乔相京的交友动态。

    一边观察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要尊重相京,尊重他的选择,尽管……但是……只要相京幸福就好。

    公司为了洗白乔相京“数学白痴”的形象,与学校协商让他担任初二五班的数学老师,市特级教师陈文林做他的带教老师。

    初二五班是云溪镇中学的问题班级,班主任老师换了一波又一波。

    去年,学校为了响应省教育厅下发的教育体制改革的号召,分派年轻教师中教学成果最为突出的冯娜担任五班的班主任,经验丰富的市特级教师陈文林担任数学老师,名校保研的研究生支教团成员林榆晚担任英语老师。

    消息一经公布,五班差点把房顶掀了。

    对于孩子们来说,书上的、试卷上的、电视里的人和物和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之中。

    他们日日重复着上课、下课、习题、考试的单调日子,生活的乐趣来源于和身边人的打闹与一切所能接触到的媒介所带来的声色充盈的多彩世界。

    短短一方一寸的屏幕之中,有咖啡、甜点、花店,教学楼高大敞亮、教学设备先进高端、黄棕木的桌椅平滑整洁,教师和蔼可亲、同学文明有礼、前途光明灿烂;而屏幕之外是早点摊、咸菜、野草,教室逼仄狭小、粉笔灰尘漫天飞扬、桌椅腿被白蚁啃噬出无数小洞,老师凶狠严厉、父母常年离家、明日与今无异。

    改变?

    他们这个年纪尚且没有主动想过这些事情,更多的时候,他们一直是在被一双又一双无形但有力的大手推着向前走。

    为求生计父母离家,他们不得已而学会独立,从有记忆起就过上了一家人聚少离多的生活。

    最开始他们会大哭、大闹,拽着爸妈的裤腿不让他们走,车开出去好远,还在地上打滚,更多的时候,父母在孩子睡梦中离开,孩子醒来不见人影,愣生生一直往村口跑,边跑边哭,歇斯底里地呼喊着“爸爸——妈妈——”,好像只要声音够大,爸爸妈妈就能听见,就能回来。

    后来,当分离逐渐成为一种常态,伤心?悲痛?好像都不会了。

    只是小小的心中偶尔会感叹春节那几天是世界上过得最快的日子,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安心、安稳和欢乐全都溜走了,不知不觉的,大哭大闹被一身倔强的背影代替。

    大年初七那天,他们要么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看电视,要么躲进房间里赌气不出门,那天过后他们不再可以任意哭闹,要学会省钱,要提醒爷爷奶奶按时吃药,要主动分担家务,要听老师的话,不过偶尔他们也会故意犯点小错误,这样老师就会同家长打视频电话,孩子也能“沾沾光”见上父母一面。

    就这样,年复一年。

    课堂里老师们不厌其烦地念叨着,只要好好学习,将来就能走出这里,去大城市,永远也不用回来。

    成绩和分数取代了姓名,甚至取代了他们自己,成为每个人独特的标签和代表符号。

    在这里,分数是唯一的证明。

    有时候,孩子们也会不解:为什么我一定要走出去?为什么我不能留下来,留在自己的家乡?

    这个问题他们只会在闲暇的时间里草草地想上那么一小会儿,如同秋天飘落的第一片叶子,注定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

    为什么不问出来呢?

    因为不敢。

    这种问题是要被判定“没出息”的,至于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出息”,“出息”又是个什么东西——西瓜、土地、钱还是五月的白色槐花,没有人告诉他们。

    于是,他们被推着走上一条“出息”的道路。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新的一天和旧的一天好像没有什么差别。

    因此,新的希望无处生发,不断萌生的期望便也无以寄托。

    可是乔相京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他们不曾想过,电视里的人有一天也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好像,那遥不可及的光亮突然奇迹般地照进了自己的生活之中。

    乔相京并非一缕光,他更像一块石头、一把锤子,落在这里,阴差阳错地敲开了电视屏幕和现实之间的那堵墙,让人觉得,原来,生活可以出现惊喜。

    那会不会有一天,梦中的场景也真的会发生呢?

    比如爸爸妈妈不再离开。

    比如人可以拥有自由的模样。

    比如我可以只是我,而不非得是有出息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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