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课,乔相京身边立马被围得水泄不通。

    女孩子们蜂拥而上,宋可可一马当先,在人群中露出一个小脑袋,高举的双手端着薄薄一张明信片越过头顶,自己则在人群中被揉捏成各种形状。

    乔相京应接不暇,一边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一边在夹缝中大手一挥,签下艺术体。

    教室前后门一层一层的人围上来,颇有踏破门槛之势,摄制组的人员不动声色地收着机器,原野挤破脑袋想出门,又被四面八方的力量弹回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当心点。”

    是大巴车上坐在她旁边教她摄影的大哥。

    燕宏的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唇周的胡茬比昨日又浓密一些,原野今日才看清他的脸,瘦削黝黑的脸上布满了风沙岁月的痕迹,窄窄的腮延伸出曲折的线条,像一条条崎岖的山路。

    头上皮布制成的渔夫帽与杂乱的刘海一起遮盖住眼睛,眼角浅浅地挂着一条伤疤。

    他的嗓音沙哑,一开口便是天地辽阔苍茫,风沙肆虐席卷世间,暗无天日,重音不分情况地放在尾调,听者不禁战栗,像被一把粗犷沉重的刀背抵在脖子上。

    “昨天明明不是这个感觉。”

    原野向燕宏道谢,双手乖乖地缩在一起,生怕又挤到谁。

    “那个,我们怎么出去?”

    课间十分钟已经过半,乔相京身边的人只多不少,丝毫没有衰减的迹象。

    原野已经看出了乔相京的为难和疲于应对,他此刻勉强地才挂住嘴边的微笑,双手无力地在空中扑腾,像是溺水之人无力的呐喊。

    “大家先停一停!马上就要上下一节课了!没有签名的之后再签好吗?还有机会!大家先上课!”

    “小陈已经去找教导主任了。”

    “哦!”原野恍然大悟,怪不得下课前一秒小陈慌慌张张地冲出门,原来是去搬定海神针去了。

    燕宏突然笑了一声,把最后的支架合上,收进口袋里背在肩上。

    “你笑什么?”

    “没什么。”燕宏立刻又摆回他那张臭脸,幽幽地说,“一会就好了。我看相京那小子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都在这围着干什么呢?!哪个班的?”

    教导主任叽里呱啦的喊叫伴随着裤子上垂挂的钥匙串叮里咣当地交缠在一起,皮鞋一钉一板地踩在光洁的地板上,他人尚且没有出现,还在拐角的另一处,就足以吓破一批学生们的胆,令他们四散而逃。

    慌乱之际,乔相京迈着大步子麻溜地窜出教室,匆忙奔逃之势还不忘同教导主任打招呼,教导主任背在身后的手示意他赶紧走。

    乔相京一走,门外瞬间清净了起来,拥挤的眼前即刻变得宽绰,燕宏压低帽檐,拎起设备要走。

    经过原野身边,顿了一顿,开口说道:“还不走?”

    “走,走。”

    原野跟着大部队走到半路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他说走我就要走?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我好像不是摄制组的吧?”

    想着,原野停下了脚步,看着摄制组工作人员齐刷刷地去往下一个拍摄地点。

    燕宏察觉原野不在队伍之中时,她已经被甩在了队尾,他站在前头遥遥地往回望,原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成为一个小黑点,倔强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会向哪个方向迈出一步——哪个方向都有可能,但不会是别人在她耳边指出的方向。

    燕宏的眼睛在碎刘海的遮盖下微微地眯起来,不经意地流露一丝怅然若失出来,嘴角抽搐几分,随后转身离开。

    摄制组分成了三批,一批留在五班的教室里,一批前往拍摄校园环境和其他班级的情况,最后一批随拍乔相京。

    上课铃响,偌大的院子里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原野不知道要去哪儿,便想着在校园里随便转一转。

    昨天来得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便已入夜,之后又被乔相京抓过去做苦力,还没时间好好熟悉周围的环境。

    在实验室待得久了,原野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之前她目之所及是蓝色的底台、银色的架子、红棕的置物柜和透明玻璃的瓶瓶罐罐,即使是桌台上毫无章法的摆放也呈现出混乱之中的秩序。

    现在是新刷漆的栏杆,走进可以闻到呛鼻的劣质油漆味;外面肆意生长、不修边幅的藤蔓缠上水泥台,漫进一片黄土的荒芜的世界里;校门前两颗老松屹然挺立着,像是两个兢兢业业的守卫,灰黑的树皮在久远的年代里就已经开裂,传言中它们经历过战乱和饥荒,从最黑暗的年代挺过来,时至今日依然留存着破碎的痕迹。

    地是黄色的、厚实的土地,人走过,脚跟掀起一阵烟尘,绾起的裤腿里晚上能倒出来一裤管的沙土,牛仔裤洗出来的水前两拨是黄色,再才是裤子本身的蓝色。

    教学楼周围等距离间隔栽种着孱弱的小树苗,是普通的小白杨,伸展着细嫩嫩的枝叶,阔面的叶子在风中招展飘扬,即使背景是苍白惨淡的天空和毒辣辣的火红日头,也挡不住这些翠灵灵的叶子现在正是朝气蓬勃的好时候。

    新建成的教学楼红白相间,线条简单,飞檐角划破长空,是这个世界里特有的气派殿宇。

    操场尚未建成,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遍布着苍耳、石块和带刺的草。操场的角落里耸立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亭亭如盖,荫蔽一方,周围落着春日最后一场雨打落的残花。

    一切都是最原始的崭新。

    新坐落的现代化教学楼,搭配着尘土飞扬的操场和野蛮生长的校园,若是前天的原野,或许会觉得格格不入,但是现在她瞥到了在二楼窗边手舞足蹈接受采访的乔相京。

    这样一个大花瓶都可以出现在讲台上。

    这世界上任何小小的奇怪都比不过这件事的荒谬,原野狭窄的接受限度一下子因为乔相京的存在而极大地拉宽了阈值。

    见怪不过是因为没有习惯,不怪才是常态。

    习惯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甚至不需要主动的努力,一味时间的良方便可以一点一滴地侵蚀骨髓,于不知不觉处移人心智。

    乔相京和原野的视线像是一对磁铁,一个人看过来,另一个人便会鬼使神差地迎上去。

    乔相京人在二楼,隔着宽大明亮的窗户,眼波流转,空旷土地上抱臂的原野一下子闯入他的眼睛里。

    暗黄色的崎岖底板,原野穿了一件扎眼的法式亮白色衬衫,领口的扣子开了一颗,露出纤细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的脖子,风把她的袖子吹得鼓鼓囊囊,像是浑然天成的泡泡袖。

    她的衬衫扎进深蓝色的牛仔裤里,犹如碧海蓝天下一条人鱼,紧致的腰线在双臂之下若隐若现。

    她今日穿了一双黑色的小皮鞋,漆黑的鞋皮反射着亮闪闪的光泽。

    原野仰着头看他,乌黑的秀发搭在雪白的衬衫上,乔相京一眼望过去,只觉原野脚下站立的土地成为随风飘摇的土黄色绫罗,柔软丝滑的缎面上被风踩出一个个细软的沙坑出来,土地如海浪一般起伏,原野就像一叶扁舟,小小的一只,被温柔地捧在摇篮里。

    大地在摇晃,而她淡淡然的被妥帖安置。

    乔相京再仔细看,那光滑的缎面又变成针织麻布,土块砂砾成为纤维之间不平整的空隙,原野倏一下子就不见了,他突然惊慌,怀疑原野被不明的空隙所吞噬,立马向下面招手。

    原野看着突然转向她的乔相京,心生奇妙之感——他好像总能看到她,总能被人看到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是像现在这样心中恍若闪过一丝电流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吗?

    好像不是。

    从小,她就是生活在众人的目光下的。

    一帆风顺的学业、幸福美满的家庭、形容姣好的外貌,这些条件使得她时常成为被举例的模板,唯独被诟病的就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性子,又或者说是冷漠——她不关心任何事情,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真正牵动她的心。

    实验室里囚住的动物们不能,桌子上的瓶瓶罐罐不能,计算机里最终显示的实验数据不能。

    这些紧紧同她的社会身份绑定在一起的、她投入生活中全部精力的、所属于她的事业发生巨变,尚且只在她的生活里轻轻拨开一阵涟漪,她在涟漪中心震动一番,迷惘一番,痛苦一番,随即抚平波纹,何况其他。

    最困难的时候,虽然感受到剧烈的痛苦,但是她想着,若真是此关难渡,那便转身离去。

    在她小时候的梦想里,除了成为大科学家之外,还有一个是环游世界。

    这真是难得的好时机。

    如此一来她反倒轻松许多。

    于是至礼说她没心没肺。

    至礼不止这一次说过,好像,在之前的某一次,她也用过这样一个形容词。

    是至礼在讲述她的过往的时候。

    至礼虽然卸下心防,面对原野滔滔不绝地剖析自己,但依然精准地捕捉到原野在看似全神贯注的倾听和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之下,潜藏着的不以为意和置身事外。

    ——她在冷眼旁观。

    原野不是故意的。

    至礼明白,所以才会毫无保留,但最后依然忍不住想要感叹一句:“你真是……”

    她没有说出她的评价,她最后叹了一口气,既无奈又艳羡的一口气。

    “我真是什么?”

    原野现在想来,至礼要说的不外乎是那几个词。

    原野不是故意的,她自己也知道。

    她的阅历不足以使得她理解所有人的痛苦。

    这世界上的痛苦是各式各样的,外生的、内源的;可以转移的、无可避免的;笼罩在外的、根深蒂固的……前者无法理解后者,觉得庸人自扰、无病呻吟;后者无暇关心前者,日夜疲于挣脱枷锁,渴求幻想的自由。

    他们不是一类人,却在不同的时空里频频相遇。

    原野与至礼如此,柏灵与雀后亦如此。

    没有掺杂片刻思考,原野走上楼,朝着乔相京的位置,大踏步地走向他。

    办公室里特地为乔相京设立了一块“独立”的采访专区。

    说是独立,其实是角落里用来堆放杂物的办公桌,无人使用,所以批给他。

    一个普通的办公室里容纳着整个学校的年轻教师,大家肩膀凑着肩膀挤在一起,一不留神就会批成隔壁班的作业本,乔相京现在享受的看似寒酸的待遇已经是众人望尘莫及的程度了。

    由于空间问题,乔相京面前只架了一架摄影机,节目组工作人员缩着肩膀靠着倾斜的档案柜紧紧巴巴地提问。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看这位女士已经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了,脖子是不是很酸?”

    乔相京眯着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绅士地伸出手,拿过工作人员手上的稿子,让她搭着他的手臂好从台阶上走下来。

    工作人员受宠若惊,迟疑着等待对讲机那头导演组的指令。

    乔相京轻轻挑起一侧眉尾,脸上浮起两侧浅浅的酒窝,指一指对讲机,做一个口型:“让我来说。”

    “李导,咱们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吧。接下来随拍就可以了。”

    他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可以。B组人员接下来做随拍准备。”

    乔相京将对讲机还给工作人员,礼貌地道谢。下一秒他飞也似的冲出教室,黑色衬衫上白色条纹的领带尾甩起来,宽大的衣衫兜住一背夏日风景,金丝边框的眼镜腿在耳朵上不易察觉地跳动一下,黑色发丝在风里跳动起来,失掉清晨整理的棱角锋利,遗存成为和缓的拱形。

    乔相京穿过走廊,径直跑向楼梯间。

    他转过一个转角,就停下了脚步。

    虽然只有几步路,但是乔相京动作实在太快了,以致于现在他的喘息声伴随着心脏强烈有力的跳动萦绕在他混乱不清的思绪之中。

    原野双手插在裤子后兜里,双腿并在一起,身体前倾,宛若一只修长有节的竹。

    一会儿的功夫,圆乎乎的脑袋上就顶了一颗头发丸子,几根不听话的呆毛在阳光下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

    原野脸上笑容舒展,柔软的脸庞卸下防备,沐浴在阳光里,双唇浅浅地抿在一起,括起脸颊。眼皮松弛,抵在弯翘的睫毛上,远远看去,两弯月牙眼情意迷蒙,含情脉脉。

    一眼万年。

    乔相京与原野四目相对,阳光掠过乔相京的头顶打在原野的脸上,生出柔和的光晕来,两个人相视一笑。

    原野:“上节课你穿得明明不是这件衬衫。”

    乔相京:“换了一件。”

    原野:“好看。”

    乔相京明明听见了,偏要再问一句:“什么?”

    原野:“这件黑色的衬衫宽宽大大的,休闲,但不沉闷,很适合你。白色的领带也不错。”

    乔相京缓缓道:“你也是。”

    ——你也好看。

    原野一愣,打趣道:“能得到大明星的夸赞,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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