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的第五个月,周日,晚上九点。

    马佳佳蹲在自家单元楼下窄小的过道中间等着母亲下楼,小区已经很老,比二十九岁的马佳佳还要年长上两岁。

    说出来很多人都不信,她是个记事很早的姑娘,人生中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母亲抱着一岁多刚学会走路的自己坐在毛坯房的阳台上看风景,父亲就在她们背后,公文包夹在左臂腋下,右手夹着一支香烟,吞云吐雾地和外公聊着上海远亲家漂亮的红棕色仿木纹瓷砖。

    靠自己打拼的农村青年,逃也似的在夜色中奔离了那个旋涡一样拥挤窒息的家庭,成为了这座小城第一批住进楼房的万元户。

    “万元户,多么久远的一个词儿啊。”马佳佳想着,脸上挂着木偶一样微笑,眼睛却是平淡的,用手轻轻抠着楼道口的“牛皮癣”,曾经作为小城阶级象征的国企家属院小楼,在隔壁一万八一平的庭院式小区拔地而起后显得那样破败寒酸。

    马佳佳就毫不起眼地蹲在那儿,像一个本来就在那儿的什么物件儿一样,她想点一支烟,可摸遍了口袋,也没找到那只掉了漆的Zippo,只能悻悻地把香烟塞回去,好在,五楼的灯亮起来了,像是要缓解她此刻的空洞,母亲拖鞋拖沓着和塑料袋簌簌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她赶紧从帆布包的夹层里掏出钱来,来之前她仔细数过了,三十张,捏在手里有点厚度,用一根橡胶皮筋捆起来,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臭味。

    “这就是铜臭味。”马佳佳心里想。

    马佳佳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甚至称得上憎恶,如果说一个人的姓名就是套在娃娃外面的包装盒,那她一直非常确信自己被套错了盒子,她不认为自己是马佳佳,她有自己的名字,尽管她耻于向任何人诉说那个她自己选择的名字。

    小学时,她佩戴着印有自己照片、班级和姓名的学生证,就像是什么高级经理人的名片,用一枚针别在胸口,闪闪发光,爱给人起外号的男同学甚至不用花心思去做任何言语上的加工,也不用去观察去发掘她身上什么别的特点,就能喊出她的外号“马夹”,有时候那些存了戏弄心思的男同学还会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好像这样能在双唇的开合间咂么出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重视一样,但马佳佳觉得那些男孩儿的区别只在于蠢和特别蠢。再大一点,她有了身份证,身份证上也印着她的名字,后来工作了,工牌上也还是那样,她讨厌那样。

    “怎么来得这么晚?”母亲左手拎着黑色塑料袋,右手握着一个空水桶,一千八百块的月灰色家居服松松地挂在她身上,马佳佳抬头望见母亲的一截小腿,洁白,匀称,少女一般。

    “嗯...下班晚了,明天要开家长会,和同事加了会儿班,把学生的档案袋整理出来,一不留神就晚了。”马佳佳边说边把捆好的钱递过去,“三千块,这季度的课后服务费还没发,校长说财政吃紧,要大家克服克服,工资倒是按时发了,不过还是那么点儿。”

    “你要是自己都不够花就别再给我了,我有退休金,还有你爸爸的抚恤金,拿点钱多去打扮打扮自己,别再买那些没用的东西。”母亲边下楼梯边嘱咐马佳佳,可看见母亲的金耳环后她又走神了,她想“如果我也戴这样的金耳环应该会很奇怪吧?”

    “书香苑的物业费又涨了?”母亲在她面前站定,小区里换了新路灯,亮得让人感觉不适应,母亲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就那么几秒钟,像是受不了那么刺眼的光照似的,她侧了侧身子,把自己完全隐匿在阴影里,“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终于回到了水里那样放松下来了”,马佳佳看着自己的母亲,这样想到。

    “嗯,物业费涨了,但是我把地下车位租出去了,一季度一千二,所以也不用担心什么物业费,我又不开车。”

    “做了老师了,在人前要改改你那些臭毛病,以后不要再抽烟了,女孩子家家的身上老是有烟味儿算怎么回事。”

    “今天没抽,是我们主任抽的,也不知道他抽的什么牌子,开会的时候,就算是有怀孕的女老师在,他也照样抽个不停。”

    马佳佳想起主任那颗散发着浓烈油臭味儿的秃头,几绺可怜的碎发拼命逆着生长方向往上梳试图用“地方包围中央”的战术拯救锃明瓦亮的头顶,染着黑泥一般的稀疏齿缝,和讲话时总是装作不经意在年轻女老师上半身蹭过的狗爪子,以及劣质白衬衫下那两个凸起的小黑点,那样小,却又那样让人无法忽视,以至于马佳佳每次看到都有把它们一把拧下来的强烈欲望。

    “哎......你这个工作,样样都好,就是工资太低,你要是不想嫁人,这点钱怎么够你生活的?”母亲边说边往单元口的饮水机走去,马佳佳毫不意外地发现,母亲脚踝上的红绳不见了。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家里和父亲有关的一切痕迹都被母亲慢慢清理掉了,今天烧两张老照片,明天扔几件旧衣服,或者干脆打包拿去接济穷困的舅舅,父亲的衣服尺码很大,常年辗转于各个工地做体力活儿的舅舅又很瘦小,他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穿那些衣服,过年时马佳佳远远地望见过一次,那些板正阔气的衣服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像一片薄薄的纸,像一个苍白的魂灵,透过那些衣服,马佳佳看不见父亲,也看不见舅舅。

    马佳佳从遥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母亲已经打满了水在拧盖子,她上前想从母亲的手里接过水桶,可母亲微微一侧身子,躲开了她的手,略微不快地说:“我还没有老成那个样子。”马佳佳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却在心里回答着:“你一点也不老,这几十年你都没有变过样子,还是很漂亮,和我一点儿都不一样。”

    马佳佳很普通,除了个子高一点,几乎没人说得出来她有什么特点,所以很多老同学在回忆马佳佳的时候,都会加上一句:“她妈妈很漂亮。”

    是的,马佳佳的妈妈非常漂亮,漂亮到每次马佳佳和她一起出现,别人都会用惊艳的目光追随着她母亲的面庞和露在外面的美玉一样的肌肤,等那目光粘着千万缕的浓丝和沸腾到几乎凝固了的强烈期待落到马佳佳的脸上时,她几乎能听到他们心里的叹息声。

    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单眼皮、塌鼻梁、肉鼻头,青春期时长满了痘痘的脸,怎么也不发身的胸脯,像麻杆一样在校服里荡来荡去的身体,无趣的黑色框镜,一摘下来就会口水淋漓的保持器,在这座小城的人们心中组成了巨大的失望:

    “她和她妈妈一点儿也不一样。”

    马佳佳小时候是有点笨的,她能分清一百块和十块钱的纸币的区别在于一百块比十块多一个零,外婆家村头商店牙齿漏风的老婆子一本正经地告诉马佳佳:“什么是零,零就是没有,零越多,钱越少。”所以她数了好久也没有数明白递出去的那张青灰色百元大钞在买了几支棒棒糖后到底变成了多少张毛票,她小小的罩衣口袋甚至都塞不下那样一大把碎零钱和硬币。

    在六岁以前这种笨还能勉强叫人夸赞一句“可爱”,但到了上学的年纪,这种笨就会逐渐被老师厌弃,被同学戏弄嘲笑。那些怎么也没办法从嘴里顺利拼读出来的音节和用上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也算不出的加减法,像满溢的水桶,把她那颗小小的木木的心坠得沉沉的。

    一年级的一节体育课上,班上最漂亮最有威望的女同学找到她,说:“马夹!我知道你想和我们玩儿,但是你必须得经过我们的考验!”

    马佳佳其实并不想和她们一起玩儿,她更喜欢坐在教室里发呆,即使那样显得她更傻了。

    但马佳佳更害怕那种假意热情包围下真实的针对,于是她硬着头皮问:“什么考验?”

    那位女同学从兜里掏出一块草莓味大大泡泡糖,马佳佳不明白一块泡泡糖能算得上是什么考验,她并不稀罕,她父亲是小城效益最好的国企的副厂长,在那个年代经常去北京上海出差,什么样的新奇吃食她都见过,都吃过。尤其是每次从上海回来,父亲都会打开他那只棕色牛皮手提箱,用她最爱的娃娃脸奶油夹心蛋糕把冰箱抽屉塞得满满当当。

    但当那位女同学说出“你必须把它整个儿咽下去”的时候,马佳佳是慌张的,因为她听父亲说过如果把泡泡糖咽下去,肠子就会被黏住绞在一起,吃下去的饭就会像堵车一样堵在那儿,时间久了,肠子就会变黑就会坏掉。

    马佳佳是不想吃的,她怕死,可那位女同学纠集了她们那个小团伙里所有的成员,围住她,叽叽喳喳地向她施压,她只能把那块草莓味儿的泡泡糖吞进嘴里。

    太甜了,马佳佳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被这种过分的甜灼伤了,喉咙一直不自然地收紧着仿佛能感知到接下来要发生的悲剧,终于,她还是把那块在嘴里已经变得像摊烂泥一样的泡泡糖咽下去了。

    面对着她们的雀跃欢呼,马佳佳站在阳光底下,却觉得浑身发冷,目光越过她们望向自己有点喜欢的那个男同学“他是个好人,他从来不戏弄我,也不喊我‘马夹’,可我就要死了。”

    女同学们拥着恍惚的她,瘦得像小猴儿一样,朝她挤眉弄眼:“马夹!这块泡泡糖两毛钱!你得给我!”

    后来,马佳佳当然是没有死的,提心吊胆地过了整整一个学期,每天晚上写完作业都在翻着词典反复修改自己的遗书,琢磨自己那点儿可怜的遗产要留给谁,“妈妈,洋娃娃的外套里还有一个口袋,有我的项链,我把它留给你,你要和爸爸好好的,我爱你们。”

    马佳佳想起小时候的事,脸上又浮现那种空洞洞的微笑,在前面走着的母亲见她没有动静,转过头来看她,察觉到母亲的目光,她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妈妈,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有个叔叔给了我一千块......”那种轻快的语调还没来得及延伸出去,就被母亲打断了:“好了,不记得,你也别再说了,我累了要睡觉了,你早点回家吧。”

    从这个家步行到另一个家只需要十五分钟,和那些留在大城市打拼的同学不同,小城市几乎不用计算什么通勤时间,马佳佳的代步工具也只是一辆变速脚踏车。

    刚参加工作那一年,马佳佳二十四岁,在首都读完了硕士,拿到了优秀毕业生,在那座气势恢宏的大礼堂里,校长亲自为她拨穗,她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择回到这座小城,成为了一名小学英文教师,父亲为了奖励她,给她买下了学校对面小区的一处大三居,正巧搭上了房价疯涨的顺风车,短短五年就已经涨了一倍。

    去新单位报到的第一天,父亲那辆黑色豪华轿车稳稳当当地驶进古色古香的学校大门,使即使只穿了牛仔裤帆布鞋简单白T恤拎了一个帆布袋的马佳佳,也颇有了些“耀武扬威”的意味。

    “你也工作了,我告诉你,这现在社会上的人都他妈是势利眼,人民教师也不意味着比别人高贵到哪里去,今天我为什么送你来上班,还挑这个时间?就是叫他们知道你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好拿捏!这份工作,你随时可以不干,所以他们不敢叫你吃闷亏!”在停车场,父亲扭过头冲坐在副驾的马佳佳挑了挑眉。

    事实上,马佳佳人生的每一步,都是父亲计划好了的结果,只不过这个吃了一辈子苦靠自己白手起家为妻女遮风挡雨的北方男人,却没有预料到,死亡将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春日造访,那样急,那样叫人猝不及防。

    马佳佳推着车子在桥中间停下来,已经很晚了,河对岸还聚集着一群玩滑板的年轻人,她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只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今夜是难得的晴天,星星点点倒映在河面,月亮也柔柔地俯瞰着人间,马佳佳从上衣内兜里找到那只Zippo,燃起一支烟,借着一闪一灭的红点,她想:“今夜我也做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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