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苒还在给三娘描绘饭店的宏伟蓝图,三娘只是笑着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全然当是小孩子的异想天开。

    她一介妇人,没钱没背景,能在长安城赁个屋,每天雷打不动地出摊卖胡饼,就是安居乐业了。

    别的梦,大白天,她想都不敢想。

    “店家,来个胡饼。”一位老丈来到摊前,后面还跟了个年轻小伙。

    三娘麻利地用油纸包好,递给老丈:“您拿好,三文钱。”

    老丈却不紧不慢地从袖兜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食摊案板上。

    好家伙,足足五两!

    “一个胡饼……只要三文钱……”三娘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一个五两银锭,她也没法给他找零呀。

    木苒打量着这位老丈,穿着朴素但却很讲究。接触过沈寂和柳安之后,木苒了解到,这个时代,这样穿着的人多半身份不寻常,抑或是他背后之人身份不寻常。

    感受到打量的目光,老丈转头看了一眼木苒。

    老丈虽面容沧桑,却眼神犀利,木苒也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冲老人家一笑:“老丈,你一下拿出五两的银锭,我们没法找你钱呀。”

    老丈目光柔和了些,徐徐说道:“不专为一个胡饼,是有事烦请两位娘子帮忙。”

    看她俩一脸不解,老丈又继续解释。

    “我家主人前不久病倒了,迷糊之间,我总听他念叨‘茶叶蛋’三个字……”老丈抑制不住悲伤,肩膀抖了抖。

    木苒静静地伫立,听着老丈说:“我于是叫家厨多次尝试,但总不得法,今天看两位娘子的茶叶蛋一售而空,就想请两位娘子到府上做一下茶叶蛋,也算了了我家阿郎的一桩心愿。”

    说完,老丈拂袖掩面擦了擦老泪,木苒竟发现他身子不如先前直挺了,于是心中也莫名一阵触动。

    三娘和木苒交换了个眼色,三娘便开口询问道:“老丈且放宽心,我家苒娘做茶叶蛋的手艺是顶好的,只是味道之事,不同人做不同味,恐无法与太夫人所做一致。”

    老丈一听就明白,她们有意,但又怕所做之味相差甚几。

    老丈胡子抖了抖:“你们放手一试吧,我在长安城里寻觅良久,别人煮出的茶叶蛋,光是气味就不对。”

    “小娘子的茶叶蛋,甘香馥郁,味道肯定也不差。”

    老丈在街对面就闻到那股茶香与香料混合的味道,和记忆中的很像啊。

    木苒又问:“那敢问老丈是长安城哪户人家呢?”

    老丈抬眼看了她们一眼,两个女郎不卑不亢,罢了,就告诉她们吧,她们也是有心之人,纯粹为了个人安全。

    老丈叹了口气:“永兴坊徐宅。”

    三娘脸色一变,她一个卖胡饼的娘子不知道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姓甚名谁,但永兴坊,皇城旁边,和圣人做邻居,岂是等闲之辈。

    木苒看三娘脸色,就知来人身份不简单,但她有出云,武力值max的守卫机器人,她可不怕,于是微笑着对老丈说:“我家阿姐需要看摊,我同老丈走一趟就行。”

    那老丈听她这么一说,面上的表情总算松快了许多:“好,好,小娘子还需捎带什么不?”

    庖厨之人都有自己的一些秘制配料,老丈自是懂的。

    “贵府调料什么的,自然都是齐全的,只是茶叶蛋所需鸡蛋,与市面上稍有不同,我需要回去带上。”

    “没问题,我们同小娘子一同回去取。”说完,冲旁边的小伙子使了个眼色,小伙子连忙转去巷子里牵马车。

    马车刚离开甜水胡同没一会儿,三娘便收拾摊子早早地回去了。

    今天庄先生休沐,正好奇她们两个一起出去,怎么木苒先回来了。他也没多问,就看见木苒进房间一趟,又匆匆上了一辆马车走了。

    那马车看起来倒是很眼熟,不过他平时甚少在意这些细节,一时也想不起来。

    哪知,不多一会儿,三娘也回来了。

    三娘匆匆放下担子,就朝庄先生的屋走去。

    庄先生正怡然自得地在书桌上放了个红泥小炉,用木苒给的茶叶,煮陈皮桂圆茶呢。

    三娘急急忙忙地走过来时,庄先生正往小炉子里加了一块核桃炭。

    庄先生笑着招呼三娘:“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来,喝一杯我现煮的桂圆茶,祛祛寒气。”

    三娘哪有心思喝茶,她焦急地问道:“庄先生知道永兴坊徐宅住着什么人吗?”

    庄先生神色敛了敛:“你别急,发生了什么事?你细细跟我说。”

    卢三娘便把今天早上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一字不落地说了一遍,良久,庄先生啜了一杯茶:“无事,苒娘不会有事的。”

    三娘虽然狐疑,但看庄先生的表情,她相信他的话,便那颗涌上喉头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永和坊徐宅住着什么人?那里住着的是一位直言进谏,推行王道,宽仁治天下的人。

    庄先生往茶壶里加了点水,遥想当初,这也是他的人生理想啊。

    *

    永兴坊位于东市附近,与永和坊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位置差距大概就是一环与四环的区别,身份差距在这个封建的时代就更不用说了。

    很多朝廷大员为了上朝少走路,都会就近置办宅邸。永兴坊的徐宅,就住着一位官拜左光禄大夫,且授太子太师的大人物——徐炎。

    马车在长安大街上疾驰,何老看了一眼木苒提着鸡蛋的篮子里还放了一个密封小瓷罐,便问了一句:“木娘子,这个是?”

    老丈名叫何武,是从小跟着徐公一起长大的侍从。

    木苒没有丝毫犹豫:“自己做的发酵茶叶,普通的晒青散茶味道不够醇厚,我就自己做了些,要是有上好的黑茶就更好了。”

    黑茶属后发酵茶,因成品颜色发黑故得名。木苒不知这个时代是否有黑茶,就随意提了一嘴。

    何老思忖良久,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六堡茶可以吗?”

    木苒一阵欣喜,难掩内心的激动之情:“六堡茶!是梧州苍梧县的六堡茶吗?”

    何老点点头,脸上的皱纹微微舒展:“梧州,是我们老家呀……”

    到了徐宅,木苒纵然在前世逛过苏州的各大园林,但还是讶异这座宅院的精巧富丽。

    宅子是先太子置办的房产,太子薨逝后,圣人又把宅子赐给了徐公。

    何老命人搬了两个小炉子、小茶几和几个小木凳到园子里,小园子绿树葱葱,花木繁绕,且靠近徐公的房间。

    以前在梧州时,崔娘子也喜欢在园子里烹煮一些小食,烟火气和美景相得益彰,使人惬意又舒坦。

    木苒列了一个食材单子给府里的仆人,何老则让人取了六堡茶来。

    木苒用茶则取了一些出来,茶叶黑泽光润,叶底红褐,细闻有一股淡淡的果香,类似槟榔。

    仆人将木苒带来的鸡蛋洗净后,用竹编的小簸箩盛着。

    木苒将鸡蛋放入小锅,倒入府里从山里取来的山泉水,本来是主人家用来煮茶的,这次也被派上了用场。

    又将洗净的香料放入另一个小锅中,加入调料,放入茶叶一起熬煮。炉子里的炭是上好的银骨炭,仆人是将火生好之后搬过来的,炭如白霜,又无烟,何老考虑得真是很周到了。

    约摸半刻钟,汤锅里的香味就渐渐煮出来了,只是味道稍淡,不过半个时辰,香味就弥漫萦绕在整个小园里了。

    何老在里屋看顾着徐公,只派了几个伶俐的丫鬟候在木苒身旁,听她差遣。

    徐公已是几天不进水米,面容枯槁,此时闻到记忆中的香味,竟鼻翼翕动,双目缓缓睁开。

    何老很惊喜,果然有效果,就伏在徐公耳边轻声说道:“阿郎,我给你找了煮茶叶蛋的师傅来,你耐着性子等等啊。”

    徐公点点头,嗯了一声,何老老泪纵横,难掩心中的情绪。

    徐公闻着香味,昏昏沉沉中又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安心,什么党争,官爵都离他越来越远。

    梦里是他和阿武在园子里打拳,阿娘在桂花树下摇着小扇,斜靠在胡床上,守着煮茶叶蛋的小炉。

    梦虽很安适,但一滴泪却悄悄从床上躺着的老人眼角滑落。

    徐公一觉醒来,何老早已将煮好的茶叶蛋放在床边,丫鬟先伺候徐公用清茶漱了口,又轻轻将他扶起,靠在床边。

    徐公歪头看着小茶几,何老赶紧剥了一个茶叶蛋,用勺子挖了点儿蛋黄,放到徐公嘴边。

    徐公嘴巴微启,含住蛋黄,半晌,两颗眼泪突然从眼角溢出,顺着他苍老的面孔滑下,随即,再次张开了嘴巴。

    何老忙又挖了一点儿蛋黄喂他吃下……就这么一点点儿的,他足足吃掉了一个蛋黄。

    徐公吃完了整个茶叶蛋后,又进了些汤药,又躺下了。

    何老从里屋出来,一直悲伤难抑的脸上有了一丝喜色,他感激地取出一枚玉牌,递给木苒:“接下来几天还要劳烦木小娘子了,这枚玉牌可以到东市的柜坊换取一百两银子,这是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木苒下意识拒绝,她不嫌钱多,但一百两也太多了吧,于是郑重其事道:“何老不必客气,区区几个茶叶蛋,儿断然不敢收授这么多银钱的。”

    何老脸上流露出一丝赞赏,但没有多说,直接将玉牌塞进她手里,便安排马车送她回永和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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