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阳城的大清洗行动开始了。

    凡是与红巾社有关的人都遭到了搜查盘问,乃至下狱。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

    先前韦杭叫他们撤出的那批人,大多受到波及,此时凑在一处,不免后悔不迭。他们出身绿林,崇武少文,最是沉不住气。眼见着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越来越少,他们鼠胆一横,竟欲闯卡出城!

    除却这委实没有头脑的外,余下的围炉夜话,都思量着该如何是好。有人提议,要与红巾社彻底划清界线。可说的容易,做起来比登天还难。如何划?找谁说?现在躲都来不及,主动找上门岂不是找死?

    吵来闹去,最终决定还是去找韦先生。

    他早有预判,奈何人性贪婪,白白葬送了性命。现下他们已无法摆脱红巾社的烙印,若想活命,只得再调转舵头,重新归队。

    而韦杭之所以没有极力劝诫,就是因为他深谙其中奥秘。江湖也好,朝堂也罢,一切侥幸在绝对权利面前都是徒劳。

    他滞留在城中没有离去,就是算准了这批亡命徒还会再来!届时,这股势力就真的可以为自己所用了。

    太子久居京都不知百姓民生,此次赈灾,各个州府走一遍看一遍,天下事在天下,他必走这一遭。再者,漫天流传的歌谣已引起他的注意,这红巾社已然发展成为祸患。

    天气一连阴沉了多日,突然放晴!热辣辣的太阳挂在天上,烤得地面热气腾腾。

    最怕涝灾后的爆热干旱。

    韦杭手持书卷望着窗外的大树出神,瘟疫将来,好些事还是要趁早啊。

    正想着,剑客揣着手进来了。“公子,正如你所料,那些人去老宅子里找你去了。”

    韦杭收回视线,“高公子可还在那里?”

    “在。”剑客笑起来,“他孤家寡人一个,连家都回不去,自然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那倒不至于。”韦杭看着书,话说得缓慢。

    安静了许久的夏蝉突然鸣叫,一时间仿若盛夏刚至那会儿,都快叫人忘了早已立过秋。

    剑客闲得发慌,没事找事,“你叫那什么高公子专挑带头的打,打到服为止,你怎么知道他能打得过?”

    “啧啧,我走的太急,没瞧见打起来,真是可惜。了。”

    “也不知那小子功夫如何,瞧着细皮嫩肉的,不太像能打的样子。”

    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韦杭轻叹口气。

    “高家乃武将之家,若这点傍身的功夫都没有,如何征战沙场?”韦杭翻过一页书轻声道。

    “也是,姓冯的小子瞧着更弱不禁风,但打起来还不错。”剑客难得夸赞一个人,冯逆之差强人意吧。

    韦杭抬了抬眼,冯春生吗?

    他放下书,“就这几日吧,准备好,咱们随时可能要出城。”

    “出城?”剑客早待的不耐烦,闻言兴奋道:“去哪儿?好嘞,我这就去准备。”

    韦杭无奈摇了摇头,“你去老宅子瞧一瞧,高闻霁若真不敌那些个匪寇,你要助他一臂之力。能否将这些势力重新利用起来,就看高闻霁的能力了。”

    他顿了顿,“他是我们进入一线天唯一的机会。”

    翌日,白衣立在廊下。高腴绕过抄手回廊过来找他,“白衣公子,可有小公子消息?”

    白衣摇头。“只知她前些日子离开漠阳城,却不知后来的去向。”

    青葵也找了过来,怀里抱着硕大如猪的泰山,她已学会手语,于是冲着白衣比划了一下,白衣抿唇没有允口。

    “那我去找殿下。”高腴绕过白衣要往主殿走。

    “且慢。”白衣将他拦住,“不要给她惹这些不必要的麻烦,殿下自有主意,容不得旁人左右。”

    白衣厉声说完,顿了顿又道:“根据线索,今夜在内城一处宅邸里可能会有红巾社骨干聚集,我已知会左统领与慕统领前去围剿。高腴你的任务,是将那几个骨干活捉带回来审讯。”

    高腴已在太子跟前听差了一段时日,多少知晓太子殿下的脾气。他眼眸微转,扭身走了。

    白衣没有劝,太子之命不可违,他低头看着青葵,要严加约束才是,断不可叫她与冯家小姐捆绑在一起,届时,她的人生便由不得她自己了。

    不同于白日的热辣,夜晚稍有几许凉意。韦杭先前住过的大宅子里有几分诡异的安静,大树枝叶繁茂,风过可闻。

    甚至那只瘸腿鸟儿都未眠,瞪大了眼在枝上渡步。

    第一次来时,高闻霁只觉这里过于简陋。可等他自己住进来后,才觉出什么是大道至简。多余的东西太多,反而迷人眼,乱人心。起先他所求,不过是个孝子,兄友弟恭,尽可能为父亲排忧解难。而现在,他检视内心才发现欲望变了。

    就如这大院子,只盖一间房,房主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而等许多房子建好了,没有景观又不协调。最后景观假山都备齐,又觉少了人气。人心,总是贪得无厌不能满足。

    譬如他自己,现在不仅不想死了,还想回一线天夺回权利,待夺回权利后,还想着搅一搅这北朝的天下。还有……那个一见钟情的女子。

    欲望纷杂,他做不到余下这么大的空间来浪费。

    大道至简,他隐约懂,却做不到。

    思绪万千时,院子里忽然有了点动静。他抓起长剑推开门,今夜月色朦胧,照不见园子里隐藏的所有魑魅魍魉。但也无妨,高闻霁捏紧剑柄,按照韦先生信上所说,今夜只消按住这群人的首领,大事便成了一半。

    而他才能继续与韦先生合作。

    这些匪寇哪里会懂,自己左右都不过是韦杭手中的棋子。他们自恃精明,专挑了夜半时分来拿人。想的是先将人制服,再给予施恩,韦杭必定就范。

    呵,结果却不过是各怀目的的两路人马相博弈,胜出者才能继续当他手里的棋子。

    高闻霁也的确如韦杭所料那般武艺不俗,只稍稍费了些力气就将为首的男子制服。他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邝舸意及慕绿野、高腴三人伏在墙头看着这一切,通过他们的交谈,他们得知了院中的男子是高闻霁,不由相互交换了眼神。临行前,这个高字反复被提及,却又不说什么缘由,委实叫人格外在意。

    现下陡然听见有人自称高公子,不得不多看几眼。

    邝舸意命慕绿野潦草绘了小像,记名字加急回府向白衣公子禀告。

    想除去这些宵小并非难事,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放长线,方能钓大鱼!高腴杀手出身,最擅长隐匿和追踪,他耳畔忽闻极轻微的声响,瞳孔一缩,压低了声音道:“有高手来了。”

    邝舸意毫不犹豫与他一道跳下高墙,转身攀进一旁的宅子里。这处稍远了些,只能瞧见人的脸孔,说的话很难再听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如风般闯入,身形迅疾,气势如雷,甫一露面就是十足的压迫感扑面。不知他与高闻霁说了什么,高闻霁便与那匪寇之首一道随他走了。

    邝舸意与高腴继续跟着。

    夜色渐晚,起了薄雾。雾气打湿衣衫,叫人遍体发凉。邝舸意旧伤在身,行得急了就有些吃力。高腴搭他肘部一并前行,倒有着些莫名的默契。

    高闻霁那边就不行了,寇首咬碎了牙也跟不上,渐渐掉下队伍。高闻霁奔跑地满头是汗,又行了会儿,终于停下喘息。

    剑客背着一把巨大的剑在前带路,也不关心同行人,不多时竟不见了身影。

    就在邝舸意欲现身去追的电光火石间,高腴终于忆起他是谁了!那日与冯春生递投名状时,就是他在五层殿内与冯春生交手,却因托大被冯春生一把掀翻了斗笠的那位剑客!高腴手快过大脑,没等大脑发出指令,手已拽住他的胳膊。

    高腴缓慢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若硬碰硬,冯小公子也未必一定能讨到便宜,更何况你我。”

    “你识得此人?”

    高腴大约知道他是谁,“不认识,只知道此人乃五层殿殿主的近侍。”

    五层殿?邝舸意并非江湖中人,对这些人物并不熟悉,“小公子与他交过手?”

    高腴望着前路茫茫,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级别的剑客出手,不会空手而归。再等等,猎人要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猎物。

    不多时,一个人影旋风般刮回来,口中骂骂咧咧道:“怎么不走了?害老子都到地方了又折回头。就是只猪,给它口吃的也能跑起来。”

    说归说,他还是明显放慢了速度。

    转了几圈,走了几条路,终于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朱门大院,里面的建筑物影影幢幢,瞧着不是普通的地方。高闻霁蹙眉,“流云阁?”

    很快,高闻霁等人再次见到了韦杭。

    他手不释卷,眼睛都未抬,淡淡道:“高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自踏入流云阁,剑客带着他们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客人无法进入的内宅时,他恍然大悟。这处竟也是红巾社的产业。

    “韦先生料事如神,高某敬佩。”他侧身将那匪首让出来,又道:“经此一事,高某更笃定韦先生有经纬之才,愿意与韦先生共商大业。”

    韦杭不语,只招了招手。很快,有侍女进来奉茶,匪首看得一眨不眨,这等姿容,放在哪个地方也是魁首无疑,可在此,却也只够得上侍女。真不知这流云阁里养着的花魁是何模样?

    “高公子已收了兵马,剩下的事,自不必韦某人赘言了。”

    他说完又望了眼匪首,冷意如霜,竟叫这悍勇的土匪头子缩了缩脖子。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觉得不然。自古那些个折磨人的都是酷吏,那些个冤事狠毒,哪个不是出自读书人之手?

    “韦某人不才,瞧着你三庭五眼也算周正,正合衬打天下的武将面相。你面前站着的,若辅佐好了……”他留了白,没有说下去。

    匪首似懂非懂,琢磨了须臾,好像悟了般突然跪在高闻霁跟前,口中呼道:“费某人愿意跟着高公子,只管吩咐。只是日后发达了,别忘了兄弟们。”

    邝舸意与高腴不敢跟得太近,眼见着他们进入院中,两人便绕着高墙寻了棵参天大树攀上去。极目去望,却也只瞧见门扇开合露出的男子身影。

    匆匆一面而已,高腴心中大惑不解。依着剑客这等高手,不可能轻易认主,他即在,说明驱使他的便是五层殿殿主。难道,流云阁也是五层殿的产业之一?

    这个却不稀奇,五层殿富可敌国,区区一个流云阁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他的样貌颇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若说他用了易容术,又找不出破绽来,令人不解。

    估摸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高闻霁与那匪首一道出得门外。两人似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匪首对他毕恭毕敬,两人一前一后往外城的破庙走去。

    邝舸意与高腴没有再跟着,转而回了州牧府邸复命。

    白衣等候多时,命了下人备上薄酒宴食摆在八角亭下。

    “二位请坐,慕统领也坐。”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慕绿野闻言也坐了下来。

    白衣举杯,四人端杯共饮。

    正要开口,突然一声凄厉悠长的啼鸣响彻夜空。白衣抬眼看去,却是狼烟振翅盘旋后直冲云霄。

    他淡淡笑道:“诸位,今夜的发现十分有用,这位姓高的男子,正是咱们要找的人。”

    慕绿野嘻嘻笑了笑,“恭喜白衣公子,又可立下大功一件。”

    白衣摆摆手,“大功却是不敢,找到此人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是才最为紧要。”

    三人立刻放下竹箸。

    “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高四叶高将军。”

    邝舸意与慕绿野神情都微微一动,唯独高腴没有反应。一来江湖人不问朝堂事,二来那时他年纪尚小,每日为温饱所困,哪里懂什么家国大事。

    但饶是邝舸意他二人,对此事也知之甚少,但越是禁忌,大家反而越是打听。高四叶这个名字,是曾一度超过四皇子的存在。此刻从白衣口中说出,不由有些激动。

    白衣很是淡定,挟了一筷子素菜放在碗里后又放下筷子,淡淡道:“高四叶将军就在梁州城旁,带兵隐居了。”

    慕绿野心思玲珑,几乎瞬间就猜到了其中关节。

    “难道这个高公子与高四叶有关系?”

    白衣点头。

    高腴想到当时冯春生亦是往梁洲方向来的,难道也是为了此事?

    白衣看向邝舸意,“邝家当年好像驻守京都,也参与了护城一战?”

    邝舸意点头,神色严肃。“我三叔便是在那一战中箭身亡的。”

    “我已派好手跟着了,一旦有进展,就轮到三位出马了。”

    “那是自然。”

    “万死不辞。”

    白衣笑了笑,转了转酒杯,仍是一口未饮。

    虽说是金鳞军负责府中安全,但仍是他们三人统领。邝舸意瞧了眼天色,忙告辞去巡逻。

    慕绿野喝了不少酒,趁着还未天光大亮,回去睡觉去了。

    高腴没走,坐在那里等着白衣开口。

    一整晚,白衣菜夹了,却一口没吃。酒满杯,亦一口未饮。他的忧色藏在眼底,在月色下浓烈地无法化开。

    “实不相瞒,我最担心的是小公子的安危。自她前往梁洲城后,探子就断了她的消息。”白衣轻叹口气,“此一行殿下本准备去雍州的,那里灾情更为严重。但……”

    高腴自然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为什么,默了默,出声道:“你要我做什么?”

    “邝家在禁军营中盘踞已久,今次武考,殿下之所以弃了王家公子而选中邝舸意,是想拉拢邝家,试探一下邝家的意思。”

    其实还有话他没说完,殿下想避一避风头,现下还不能被人利用王家做文章去圣上面前添油加醋地挑拨。

    “殿下已将狼烟放出去寻小公子了,相信不日便会有消息回来。届时我会派你和邝舸意同去接应小公子,一旦发现他有反心,可先杀而后报。”

    高腴特立独行惯了,不愿与旁人同往。他蹙眉道:“何必多此一举?”

    白衣笑了笑,有些疲惫。“邝舸意武艺颇高,金鳞军中无出其右。便是你,只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的确,邝舸意是个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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