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四年。
隔壁搬来了家张氏，我那时还不知晓这家做甚名谁，只知道他家有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可爱得紧，叫人见了都想逗逗。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个小娃娃总喜欢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在后面喊我“大哥哥，等等我，你走慢些”，我内心也常是欢喜的，故而慢下了步伐，等着这小娃娃追上我。
她为了追上我迈得步伐快，我刹下脚的时候，她总撞上我，我知道她肯定撞疼了，别人家的女娃娃只晓得哭了，偏偏她呲牙咧嘴朝我笑，“抓住大哥哥了！”。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这幅模样可爱得紧，偏偏我嘴笨，说不出来几句好听的话，只会说，“蠢娃娃”。
明明我还想告诉她以后走路慢些的，撞疼了哥哥可以帮她揉揉额头的。
我说不出来这话，也做不出来帮她揉头的动作。
小娃娃学会写自己名字那年，她五岁，拿着竹纸跑到我府里炫耀，她的眼睛大大的亮晶晶的，很漂亮。她才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竹纸上的“张柚瑾”干脆利落，真厉害呀我们家小娃娃。
我真想夸赞她，可话落在嘴边却成了“嗯”，语气落寞疏离，我晓得她听了觉得会难过的，可她眼底只闪过了一丝落寞，随即用笑意取代，她重新笑了起来，“那下次柚瑾把字练得好看些了再来找大哥哥！”
我都这样了，她还可以笑得那么灿烂，真像个渡劫来的小神仙，把光洒向人间。
我也不知为何，总是控制不了自己说出口的话语，姑且把它当成我嘴笨好了。
我知道她不会被我冷漠的态度吓退的，她很喜欢我这个大哥哥，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饱受家人疼爱的大小姐就是不会被冷漠所打败吧。
我没有把她对我的好当成理所应当，每次让她难过了，我都会狠狠告诫自己下次不要说出这般疏离的话语了，可我总会控制不住自己。
有时我也试图写信给她抒发出我对她的喜欢，可想想她年少也不懂认字，想下在笔上的对她的疼爱又不了了之。
想着记下这些事，等她年岁稍长时，便一一告知她，可这毛笔也似不听我的使唤，怎么落笔都难，就像我的头，也似不听我的使唤，它总告诉我，我不应喜欢柚瑾的，我应是讨厌她的。
瞎说，柚瑾这般可爱，我怎会讨厌她。她这般可爱，我还总是对她如此冷漠，害她伤了心，我真是个混账东西。
我自生来都没这般讨厌过自己，厌恶自己嘴笨，厌恶自己说不出好话。
柚瑾七岁的时候，娘亲时常给她打扮，她本就生着好看，经这一装扮更显得漂亮，尤其像个养在深闺里的粉嫩大小姐。
不是像，我们家柚瑾本来就是。
那时爹爹早就给我报了学堂，休沐一过，我成日呆在学堂里鲜少回府，回府的时候看见府前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等我。
那天下着雪，外面可冻了，她被冻红了鼻子，不顾家里人劝阻也要在我府前等我下学堂。
我下了马车，她就蹬腿向我跑来，雪里全是她的小脚印，那时我就觉着，前朝大诗人描述的月色雪色，都不及柚瑾一半令人惦记。
她没有像在张府里扑娘亲爹爹一样扑进我怀里，更应该说是没敢扑进我怀里，我觉得她肯定害怕我把她拎走。
这般冷了，还在外边等我，我真想训斥她几句，真不爱惜自己身体。
可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叫我大哥哥的时候，我又不忍心训斥她了。
她问我，“大哥哥，我今天好看嘛！”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却怎么也组织不出半句夸她的话来。只能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小心地拢起来，生怕这个玉娃娃冷着。
她没等来我的回答，反而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瞧她那受宠若惊的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日虐待她了，她素来是爱笑的，只是今日笑得格外灿烂，“大哥哥，你人真好！”
我不禁偷笑。
给她披了件衣服就被她夸好了？
我的傻姑娘欸。
柚瑾九岁时，我也到了束发之年。
我发现她也是缠着我缠得越发紧了，面上不乐意，心里开心得很。
她也就是个小姑娘，顽皮得很，也不知从哪个街坊野小子那学来的翻墙之术，从张府翻墙来我院子里找我，若不是我练剑时及时发现这个小身影，怕少不了皮肉之苦。
我迎面抱住了从墙上跳下来的小柚瑾，扑面而来的是她身上淡淡的小孩子才带有的奶香味，我庆幸我接住了她，免得她从墙上摔下来，断了腿另当别论，伤着柚瑾心了事大。
不过她似乎个子窜高了许多，不像曾经一样是个小屁墩子，也重了不少，从墙上扑下来我的手被撞得生疼。
“大哥哥，谢谢你接住我！”柚瑾在我怀里笑嘻嘻的。
一瞬间，手疼都化作莫须有。
柚瑾没摔到就是最好的了。
可不知为何，我手上的动作却不听使唤，松了手，直直让柚瑾失力往地上砸去，她吃痛，却也不恼火地看我，睁着她漂亮的眼睛问我，“大哥哥，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真不懂她为何不恼火，我都很恼火自己的行为，“你很重。”我开口便是伤人的话，这会不止恼火自己的行为了，还在恼火自己的话语。
“对不起。”小姑娘蔫了，低下头一副很自责的样子。
我…我真想砍死自己。
后来听说，小姑娘回府就闹着绝食，说自己太重了，要减轻些重量。
闹得我可心疼了，却也做不出来些啥，干在府邸里心急，都快急出病来了。
而后乳娘也不知怎的看穿了我的心思，做了些糕点往张氏那边送，以我的名号送给柚瑾，说是少爷觉着小姐这般模样就已经好看极了，减了重反而没有这般娇俏可爱。
乳娘从小养着我长大，是懂我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这些话当真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给柚瑾听的。
这场闹剧最终以乳娘送糕点而结束。
我心中悬着的石头也终于放了下来，这得多亏了乳娘啊，心中的感恩之情，以至于多年后我都未曾忘怀。
柚瑾十二岁时，生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不少少爷打着她的主意，她还像以前那般粘着我，那些少爷入不得她的法眼，我是很欢心的，可惜她看不出来。
我也没想到这小丫头魅力那么大，我身边一起上学堂的友人也有在我面前大方夸赞她的，我真羡慕他们，可以大大方方说对她的爱慕之情。
一码归一码，我也是很生气的。我们家柚瑾才十二岁，还未及笄，这群老色胚是多久没见到姑娘家了，非要臆想柚瑾小姑娘。
人人都说肖家二郎书生意气，文质彬彬，可我这会是真想拿出我在府里耍刀练剑的威风，把这群对柚瑾有非分之想的学徒全都打一遍。没人注意到我手中握着的青花瓷茶杯出现几丝裂痕。
奇怪的是，只在瞬间，我就脱了力。接着而来的是剜心的痛。
痛是真的痛，我也摸不清为何会痛，只是借着这由头，离开了茶局，免得越听越心烦。
回府的时候身边的侍女为我倒好了沐浴的水，我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脱下衣裳就往浴池里坐。
水雾缭绕之际，我恍惚看到了一位妙龄少女的身影往我这边跑。
少女的步伐轻盈得很，跑路的方向也甚是熟练，我沐浴的是露天池，见少女硬生生闯进我的视野。
我没敢开口叫人来。
因为我知道来这的是柚瑾。
生怕叫来了人，柚瑾的名声也算是毁在我手上了。
可偏偏这小姑娘又是不怕死的性子，也不羞地直直走到我跟前。
弄得我都有几分羞赧，又怕即刻起身玷污了柚瑾的眼。
“肖哥哥。”
她唤我。
幸好水汽氤氲的，不然她会注意到我红透的耳朵。
我是想让她迅速离开这地方的，可不要被别人发现了，可出口便是，“滚”。我也无意管这时说的胡话了，只希望柚瑾早些离开，不要让人注意到她从我房里出去。
可她天不怕地不怕，硬是把脸凑到我面前也不动，或许是浴池太热了，她也被蒸了满脸通红，“我心悦你。”
说罢，她就把小嘴凑来轻吻我的唇瓣，只是蜻蜓点水，就把我的心理防线击溃。
好像自小对她单单的疼爱在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们在干什么！！”
耳边传来父亲的吼声，我瞬间懵住，还没来得及回味柚瑾唇的味道。
小姑娘瞬间受了惊，想往我身后躲，可奈何我在浴池里，她无路可退，只能站得直挺挺地低着头准备接受教训。
我真想把她护在身后，可我总不得控制自己的行为，只是木木地呆在浴池里等待父亲的发落。
我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能让张氏小女的颜面扫地，二郎你明日起聘礼送去张氏吧，三年后等柚瑾及笄你们便成婚。”
这是要把柚瑾许配给我？！
想是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的时候了，往后的二十多年来都没有，我望向柚瑾的时候，她眼睛里闪着水雾，亮晶晶的，丝毫不藏着内心的欢悦。
我自然是激动的，连嘴唇都不住地颤抖。
神啊，这么好的姑娘要许配给我？
“父亲大人，是她主动来吻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对她并没有半分情意，二郎不愿娶她。”浴池里神情冷漠的男子一字一句吐出这般冰冷的话语。
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能说出来的话，这些冰冷的话语就像刺骨的冰刀戳进柚瑾的心里，可痛苦的不止的是她，我的心也寒了个彻底。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我总没办法说出想要说的话，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我真想把自己杀了。
柚瑾愣着看我，红唇在打颤，眼角有晶莹的泪珠划下。
我的心痛得…连呼吸都像是在往我心上扎针。
混帐东西。
把柚瑾弄哭了。
是我把我家宝贝姑娘弄哭了。
我真该死。
“肖哥哥，你当真是我没有半分情意？”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眼底落寞却也闪着半分期待。
我怎会对她没有半分情分？
明摆着满心满意都是她啊。
“是。”
柚瑾勉强地笑笑，朝父亲行了礼，“肖伯父，这都是小女的错，无需强迫肖哥哥对小女负责的。”
父亲显然动了怒，把柚瑾请走之后，父亲指着我骂我混账，要家法处罚我。
此时我早已失魂落魄，想到要处罚却意外欢喜。
好啊好啊，快些把我打死吧。
再冒出让柚瑾伤心的鬼话，我也是生不如死。
以至于后来鞭子落在我后腰时，我都没吭声。
我也不知道原来那时柚瑾又从府里跑出来，看我挨鞭子时半声不吭的模样料定了我是当真没有半分情意。
都这般了，柚瑾却还铆足了劲跑到我身边抱住我，“肖哥哥是我自己要亲的，伯父你要打便打我吧。”
她身上带着少女的清香，早就没有曾经娃娃般的奶香，一时拨动我的心弦。她的脑袋死命埋在我的颈窝里，全身抖得不成样子，连呼吸都在颤抖。
柚瑾是家里人宠出来的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哪受过这种苦。
明明都怕成这样了，还要出来护着我。
唉，真是的。
我的傻姑娘欸。
我可不忍心让她受皮肉之苦。
无论如何，我都要护住她。
我脑子里也就只剩下这个念头了。
也不知是什么使然，我麻痹的身体像是重获了自由，手脚都开始听我自己的话，我立刻转身把柚瑾抱在怀里，轻抚着她微微颤动的发丝，试图给予她宽慰。
“别怕。”我温声说道。
那是我十多年来都没对她用过的温柔语气，我低头看她的时候，发现小姑娘早就吓晕了过去。
真可惜，她没听到。
令我意外的，鞭子没有再落在我的身上，我却喉头一甜，下意识用手捂住嘴，吐出来的血沿着捂住嘴的手往下滴。
平日我受的家法比这重的多了去了，不知为何，这次我竟受不住这一鞭子。
究竟是为什么…
直到血滴在柚瑾白皙的脸上，我才恍过神来。
可不能把她弄脏了。
我见旁边乳娘跑来，用手帕匆忙擦我手上的血。
不对不对，我推开乳娘的手，我的伤不碍事。
“柚瑾…把柚瑾的脸擦干净，脏…别脏了她，照顾好她…”我说话吞吞吐吐，刚交代完，又是撕心裂肺的痛，骨头的每一处都像折了，我瞬间失去了意识，晕倒在地上。
我相信，乳娘一定能把柚瑾照顾好的。
我最信乳娘了。
醒来的时候，乳娘正护在我床头，手上拿着糕点，我迷迷糊糊的，听她说糕点是柚瑾亲手做好送来的。
她往我嘴里喂了一口。
甜甜的，不腻，连身上刺骨铭心的痛都像好了般。
柚瑾真厉害呀，连糕点都做的这么好。
乳娘只是静静地笑着，眼里是看透一切的疲惫。
糕点刚下咽，我的头便又开始痛，天旋地转，眼里的乳娘也有了重影，我又重新枕回枕头上。
没过片刻再次睁眼，乳娘依旧抱着糕点坐在我床边，见我醒了又是上次醒来般的欣喜，“二郎，您终于醒了，您已经昏了两天了，这是张家小女送来的糕点，是她特意来我府里送的。”
又是上次醒来的说词。
我笑乳娘不会变换说词。
“上次柚瑾送来的糕点还没吃完呢，把上次的盛上来吧。”
乳娘一脸迷惑地看着我，“张小姐就来送过一次啊…”
我脑子突然清醒过来，耳边传来嗡嗡的鸣声。
所以上次醒来是梦吗？
我刚想说些什么，喉咙像是卡着什么，说不出话。
“把这晦气东西扔出去，以后张家小姐送来的东西全都拒绝，不要再送进来了，我看着都恶心。”
又是控制不住自己说出的话。
乳娘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
像是在怜悯我。
可她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按照我的吩咐把糕点往府外扔。
“只是苦了张家小姐这份心了。”
确实苦了柚瑾一份心。
欠她的东西，越来越多啦。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明白过来，我好似不是嘴笨，也不是逼不得已说出伤人心的话，我更像是被附身，被蛊惑，说出疏离的话语。
我总是不能按照内心的想法，做出相对应的行为，身体总是不受控制的向伤害柚瑾的事情去，连脑子都总在告诉自己要讨厌柚瑾，伤害柚瑾。
一炷香过后，乳娘回来告诉我，柚瑾抱着糕点盒在府外哭了很久，那天下着绵绵小雨，我说，随便她怎么哭闹。
乳娘终究是看不过去，为柚瑾撑了一把伞，我想，张府的公子还有老爷夫人怕是恨透我了。
是我把柚瑾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变成一个敏感爱哭的小朋友。
都是我的错。
可我又何尝不痛呢？
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痛，不停伤害柚瑾的罪恶，每一项都比死来得更加煎熬。
我也曾在养伤的日子里，自缢过，我见着自己伤口快速愈合，就是在逼着我不能轻易去死。
我是个怪人。
是一个被控制的怪人。
我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这种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活！
但我又能怎样呢？
除了内心痛苦，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过去寺庙拜拜大师，希望可以解我心中所惑，可去的路上总遇到各种意外，落得一身伤又重回肖府。
乳娘曾带我去见过柚瑾。
乳娘带我去的路上，我一身轻松，开口说的话都是心中所想，我想这次终于可以对柚瑾说出我真正对她的感情了。
一路上我开心地要命。
可到了见柚瑾的地方，我却站在包间外久久不能动弹。
不是我说不出口，而是柚瑾早就不想见我，把我轰了出来。
我黯然神伤。
乳娘安慰了我几句。
“算了，或许我跟柚瑾生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乳娘盯着我愣了愣，叹了口气。
眼里又是我看不懂的色彩。
最后，我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地回到了肖府。
我知道柚瑾避着我。
哪怕只一墙之隔，每次出行她都避着我。
我也没想到，这一避便是三年。
三年来，我未能同柚瑾说一句话。
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不愿我再说些什么伤害柚瑾的话。
只是没想过三年过得这般快。
柚瑾及笄当天，被张家老爷许配给一位姓叶的商贾人家。
我心有不甘，却也无处发泄。
每每出门看见张家满府的红，满满的喜庆，我的心满是落空，但我也知道我做不了什么，只是常常驻足叹气，后来觉着自己总是叹气，怕给柚瑾的婚事沾染上什么晦气，便总把自己关在府里，不再出门。
成亲前夕，我意外被柚瑾的未婚夫婿请去清风阁吃茶，也不知道为何那一路都是叶兄亲自带我走的。
他跟我说，如若不是他亲自带路，故事发展是不会让我离开肖府的。
我听不懂他嘴里的话，
倒觉得他说的话同乳娘嘴里的话有些许相同。
乳娘前些日子离开了肖府，走得极静，只同我和父亲告了别。
我问她为何离开，是府里给的生活不够好吗。她只是笑着摇头，说别处还有需要她的地方，她该离开了。
我知道我留不住谁的，柚瑾是，乳娘也是，所以我松手，让乳娘走了。
走到了吃茶的地方，叶兄连茶都没沏，就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他骂我骗柚瑾的感情。
我想我没有回骂的权利，所以我并没有说话。
说是吃茶，他倒是死命往我杯里倒酒。
我酒量好，喝了几个来回，反倒是叶兄喝了个大醉。
嘴里骂着我个男二不懂得珍惜女主那么好的感情，什么他穿书来拯救女主了…
全都是我听不懂的话。
我全权把他当成胡话，喝醉讲的胡话。
可当他越讲越不对劲，他甚至讲到我曾经控制不了自己对柚瑾讲的所有的话，他讲他多讨厌我这般冷漠这般疏离对他的宝贝女鹅，讲书中的世界，讲书后续的发展，讲书的结局。
我才发现，我生命中的每一个无法控制的节点，似乎都在他嘴里一一应验。
我先是觉着荒唐，后面感觉到了害怕，现在算是全都想明白了。
我说我为何无法挽留柚瑾，原来都是被安排得清清楚楚的命运啊。
只可惜我明白的时日太晚了。
明日便是柚瑾的婚期。
那时我真想把面前醉得烂泥般的男人狠狠打一顿，让他无法参加明日的婚嫁，柚瑾就无法嫁给他了。
可我脑子一片混乱，最后就只留下了男人口中的呢喃——“我会对柚瑾好的”。
我放松下来，也泄了力。
我已经没有能力保护柚瑾了。
你小子最好对柚瑾很好很好。
不然我撕破命运，葬送生命，跟整个你所描述的世界反着来，也要让你赔上性命。
我扶着这摊烂泥回叶家。
又急忙跑到张府想见柚瑾最后一次。
大门行不通，我就只好翻墙翻窗去见她了。
真是没想到，这次胡闹的竟是我自己。
柚瑾现在还在试婚服。
她嫁衣如火，也是国色天香的容貌。
我真想告诉她，她真好看。
不过也不用我告诉，自有人会告诉她。
真好，只可惜嫁的人不是我。
她转头看向我的时候，先是被吓到，后来平静下来，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不像从前，不再亮晶晶的。
她冲我行礼，问我天色这么晚，为何闯她的房，于理不合。
我轻声告诉她，我只是来送新婚礼物的。
她默许我呆在她的房里，没有叫人。
我送了她一把金钗。
她接过，没说一句话。
我想她是放下了。
若是从前，她会欣喜地捧在手心，插在头上问我她戴上去好不好看。
可现在，她只是抬眸对我微微一笑。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她像从前那般满心欢喜，也从我嘴里得不到半点好话。
真是可惜了，
那是我特意为她选的发钗，很配她。
嗯，我觉得，很配她。
我原是也想对她笑笑的，可奈何她视线都移到别处去了，我也笑不出来。
真是的，如果她看向的人是我该有多好。
跟叶兄对峙后，我明白了很多，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说不得我心中所想，做不出我心中所念，原来我只是书中人，是柚瑾常说的话本子里的小人物，
那要怎样才能说出我想的东西呢？
在过去无数次的模拟中，我得到了答案。
我紧紧握住藏在衣袍中的小刀，狠狠向手心扎去，我只能靠着这种方式暂时麻痹掉自己。别说迈出步子走向她了，我连呼吸都带着痛。
“我心悦你。”
我真想大声说出来这句话呀，可哪怕我满手都是血了，全身痛到要厥过去了，都只能注定这是场无声的告白。
我的傻柚瑾啊，这次是真的放下了，她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没有看到我努力比划的手型，也没有注意我的口型，没有见到我衣袍上沾染来的血迹。
不过没关系，
能看到她幸福，真好。
隔壁搬来了家张氏，我那时还不知晓这家做甚名谁，只知道他家有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可爱得紧，叫人见了都想逗逗。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个小娃娃总喜欢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在后面喊我“大哥哥，等等我，你走慢些”，我内心也常是欢喜的，故而慢下了步伐，等着这小娃娃追上我。
她为了追上我迈得步伐快，我刹下脚的时候，她总撞上我，我知道她肯定撞疼了，别人家的女娃娃只晓得哭了，偏偏她呲牙咧嘴朝我笑，“抓住大哥哥了！”。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这幅模样可爱得紧，偏偏我嘴笨，说不出来几句好听的话，只会说，“蠢娃娃”。
明明我还想告诉她以后走路慢些的，撞疼了哥哥可以帮她揉揉额头的。
我说不出来这话，也做不出来帮她揉头的动作。
小娃娃学会写自己名字那年，她五岁，拿着竹纸跑到我府里炫耀，她的眼睛大大的亮晶晶的，很漂亮。她才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竹纸上的“张柚瑾”干脆利落，真厉害呀我们家小娃娃。
我真想夸赞她，可话落在嘴边却成了“嗯”，语气落寞疏离，我晓得她听了觉得会难过的，可她眼底只闪过了一丝落寞，随即用笑意取代，她重新笑了起来，“那下次柚瑾把字练得好看些了再来找大哥哥！”
我都这样了，她还可以笑得那么灿烂，真像个渡劫来的小神仙，把光洒向人间。
我也不知为何，总是控制不了自己说出口的话语，姑且把它当成我嘴笨好了。
我知道她不会被我冷漠的态度吓退的，她很喜欢我这个大哥哥，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饱受家人疼爱的大小姐就是不会被冷漠所打败吧。
我没有把她对我的好当成理所应当，每次让她难过了，我都会狠狠告诫自己下次不要说出这般疏离的话语了，可我总会控制不住自己。
有时我也试图写信给她抒发出我对她的喜欢，可想想她年少也不懂认字，想下在笔上的对她的疼爱又不了了之。
想着记下这些事，等她年岁稍长时，便一一告知她，可这毛笔也似不听我的使唤，怎么落笔都难，就像我的头，也似不听我的使唤，它总告诉我，我不应喜欢柚瑾的，我应是讨厌她的。
瞎说，柚瑾这般可爱，我怎会讨厌她。她这般可爱，我还总是对她如此冷漠，害她伤了心，我真是个混账东西。
我自生来都没这般讨厌过自己，厌恶自己嘴笨，厌恶自己说不出好话。
柚瑾七岁的时候，娘亲时常给她打扮，她本就生着好看，经这一装扮更显得漂亮，尤其像个养在深闺里的粉嫩大小姐。
不是像，我们家柚瑾本来就是。
那时爹爹早就给我报了学堂，休沐一过，我成日呆在学堂里鲜少回府，回府的时候看见府前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等我。
那天下着雪，外面可冻了，她被冻红了鼻子，不顾家里人劝阻也要在我府前等我下学堂。
我下了马车，她就蹬腿向我跑来，雪里全是她的小脚印，那时我就觉着，前朝大诗人描述的月色雪色，都不及柚瑾一半令人惦记。
她没有像在张府里扑娘亲爹爹一样扑进我怀里，更应该说是没敢扑进我怀里，我觉得她肯定害怕我把她拎走。
这般冷了，还在外边等我，我真想训斥她几句，真不爱惜自己身体。
可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叫我大哥哥的时候，我又不忍心训斥她了。
她问我，“大哥哥，我今天好看嘛！”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却怎么也组织不出半句夸她的话来。只能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小心地拢起来，生怕这个玉娃娃冷着。
她没等来我的回答，反而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瞧她那受宠若惊的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日虐待她了，她素来是爱笑的，只是今日笑得格外灿烂，“大哥哥，你人真好！”
我不禁偷笑。
给她披了件衣服就被她夸好了？
我的傻姑娘欸。
柚瑾九岁时，我也到了束发之年。
我发现她也是缠着我缠得越发紧了，面上不乐意，心里开心得很。
她也就是个小姑娘，顽皮得很，也不知从哪个街坊野小子那学来的翻墙之术，从张府翻墙来我院子里找我，若不是我练剑时及时发现这个小身影，怕少不了皮肉之苦。
我迎面抱住了从墙上跳下来的小柚瑾，扑面而来的是她身上淡淡的小孩子才带有的奶香味，我庆幸我接住了她，免得她从墙上摔下来，断了腿另当别论，伤着柚瑾心了事大。
不过她似乎个子窜高了许多，不像曾经一样是个小屁墩子，也重了不少，从墙上扑下来我的手被撞得生疼。
“大哥哥，谢谢你接住我！”柚瑾在我怀里笑嘻嘻的。
一瞬间，手疼都化作莫须有。
柚瑾没摔到就是最好的了。
可不知为何，我手上的动作却不听使唤，松了手，直直让柚瑾失力往地上砸去，她吃痛，却也不恼火地看我，睁着她漂亮的眼睛问我，“大哥哥，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真不懂她为何不恼火，我都很恼火自己的行为，“你很重。”我开口便是伤人的话，这会不止恼火自己的行为了，还在恼火自己的话语。
“对不起。”小姑娘蔫了，低下头一副很自责的样子。
我…我真想砍死自己。
后来听说，小姑娘回府就闹着绝食，说自己太重了，要减轻些重量。
闹得我可心疼了，却也做不出来些啥，干在府邸里心急，都快急出病来了。
而后乳娘也不知怎的看穿了我的心思，做了些糕点往张氏那边送，以我的名号送给柚瑾，说是少爷觉着小姐这般模样就已经好看极了，减了重反而没有这般娇俏可爱。
乳娘从小养着我长大，是懂我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这些话当真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给柚瑾听的。
这场闹剧最终以乳娘送糕点而结束。
我心中悬着的石头也终于放了下来，这得多亏了乳娘啊，心中的感恩之情，以至于多年后我都未曾忘怀。
柚瑾十二岁时，生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不少少爷打着她的主意，她还像以前那般粘着我，那些少爷入不得她的法眼，我是很欢心的，可惜她看不出来。
我也没想到这小丫头魅力那么大，我身边一起上学堂的友人也有在我面前大方夸赞她的，我真羡慕他们，可以大大方方说对她的爱慕之情。
一码归一码，我也是很生气的。我们家柚瑾才十二岁，还未及笄，这群老色胚是多久没见到姑娘家了，非要臆想柚瑾小姑娘。
人人都说肖家二郎书生意气，文质彬彬，可我这会是真想拿出我在府里耍刀练剑的威风，把这群对柚瑾有非分之想的学徒全都打一遍。没人注意到我手中握着的青花瓷茶杯出现几丝裂痕。
奇怪的是，只在瞬间，我就脱了力。接着而来的是剜心的痛。
痛是真的痛，我也摸不清为何会痛，只是借着这由头，离开了茶局，免得越听越心烦。
回府的时候身边的侍女为我倒好了沐浴的水，我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脱下衣裳就往浴池里坐。
水雾缭绕之际，我恍惚看到了一位妙龄少女的身影往我这边跑。
少女的步伐轻盈得很，跑路的方向也甚是熟练，我沐浴的是露天池，见少女硬生生闯进我的视野。
我没敢开口叫人来。
因为我知道来这的是柚瑾。
生怕叫来了人，柚瑾的名声也算是毁在我手上了。
可偏偏这小姑娘又是不怕死的性子，也不羞地直直走到我跟前。
弄得我都有几分羞赧，又怕即刻起身玷污了柚瑾的眼。
“肖哥哥。”
她唤我。
幸好水汽氤氲的，不然她会注意到我红透的耳朵。
我是想让她迅速离开这地方的，可不要被别人发现了，可出口便是，“滚”。我也无意管这时说的胡话了，只希望柚瑾早些离开，不要让人注意到她从我房里出去。
可她天不怕地不怕，硬是把脸凑到我面前也不动，或许是浴池太热了，她也被蒸了满脸通红，“我心悦你。”
说罢，她就把小嘴凑来轻吻我的唇瓣，只是蜻蜓点水，就把我的心理防线击溃。
好像自小对她单单的疼爱在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们在干什么！！”
耳边传来父亲的吼声，我瞬间懵住，还没来得及回味柚瑾唇的味道。
小姑娘瞬间受了惊，想往我身后躲，可奈何我在浴池里，她无路可退，只能站得直挺挺地低着头准备接受教训。
我真想把她护在身后，可我总不得控制自己的行为，只是木木地呆在浴池里等待父亲的发落。
我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能让张氏小女的颜面扫地，二郎你明日起聘礼送去张氏吧，三年后等柚瑾及笄你们便成婚。”
这是要把柚瑾许配给我？！
想是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的时候了，往后的二十多年来都没有，我望向柚瑾的时候，她眼睛里闪着水雾，亮晶晶的，丝毫不藏着内心的欢悦。
我自然是激动的，连嘴唇都不住地颤抖。
神啊，这么好的姑娘要许配给我？
“父亲大人，是她主动来吻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对她并没有半分情意，二郎不愿娶她。”浴池里神情冷漠的男子一字一句吐出这般冰冷的话语。
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能说出来的话，这些冰冷的话语就像刺骨的冰刀戳进柚瑾的心里，可痛苦的不止的是她，我的心也寒了个彻底。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我总没办法说出想要说的话，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我真想把自己杀了。
柚瑾愣着看我，红唇在打颤，眼角有晶莹的泪珠划下。
我的心痛得…连呼吸都像是在往我心上扎针。
混帐东西。
把柚瑾弄哭了。
是我把我家宝贝姑娘弄哭了。
我真该死。
“肖哥哥，你当真是我没有半分情意？”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眼底落寞却也闪着半分期待。
我怎会对她没有半分情分？
明摆着满心满意都是她啊。
“是。”
柚瑾勉强地笑笑，朝父亲行了礼，“肖伯父，这都是小女的错，无需强迫肖哥哥对小女负责的。”
父亲显然动了怒，把柚瑾请走之后，父亲指着我骂我混账，要家法处罚我。
此时我早已失魂落魄，想到要处罚却意外欢喜。
好啊好啊，快些把我打死吧。
再冒出让柚瑾伤心的鬼话，我也是生不如死。
以至于后来鞭子落在我后腰时，我都没吭声。
我也不知道原来那时柚瑾又从府里跑出来，看我挨鞭子时半声不吭的模样料定了我是当真没有半分情意。
都这般了，柚瑾却还铆足了劲跑到我身边抱住我，“肖哥哥是我自己要亲的，伯父你要打便打我吧。”
她身上带着少女的清香，早就没有曾经娃娃般的奶香，一时拨动我的心弦。她的脑袋死命埋在我的颈窝里，全身抖得不成样子，连呼吸都在颤抖。
柚瑾是家里人宠出来的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哪受过这种苦。
明明都怕成这样了，还要出来护着我。
唉，真是的。
我的傻姑娘欸。
我可不忍心让她受皮肉之苦。
无论如何，我都要护住她。
我脑子里也就只剩下这个念头了。
也不知是什么使然，我麻痹的身体像是重获了自由，手脚都开始听我自己的话，我立刻转身把柚瑾抱在怀里，轻抚着她微微颤动的发丝，试图给予她宽慰。
“别怕。”我温声说道。
那是我十多年来都没对她用过的温柔语气，我低头看她的时候，发现小姑娘早就吓晕了过去。
真可惜，她没听到。
令我意外的，鞭子没有再落在我的身上，我却喉头一甜，下意识用手捂住嘴，吐出来的血沿着捂住嘴的手往下滴。
平日我受的家法比这重的多了去了，不知为何，这次我竟受不住这一鞭子。
究竟是为什么…
直到血滴在柚瑾白皙的脸上，我才恍过神来。
可不能把她弄脏了。
我见旁边乳娘跑来，用手帕匆忙擦我手上的血。
不对不对，我推开乳娘的手，我的伤不碍事。
“柚瑾…把柚瑾的脸擦干净，脏…别脏了她，照顾好她…”我说话吞吞吐吐，刚交代完，又是撕心裂肺的痛，骨头的每一处都像折了，我瞬间失去了意识，晕倒在地上。
我相信，乳娘一定能把柚瑾照顾好的。
我最信乳娘了。
醒来的时候，乳娘正护在我床头，手上拿着糕点，我迷迷糊糊的，听她说糕点是柚瑾亲手做好送来的。
她往我嘴里喂了一口。
甜甜的，不腻，连身上刺骨铭心的痛都像好了般。
柚瑾真厉害呀，连糕点都做的这么好。
乳娘只是静静地笑着，眼里是看透一切的疲惫。
糕点刚下咽，我的头便又开始痛，天旋地转，眼里的乳娘也有了重影，我又重新枕回枕头上。
没过片刻再次睁眼，乳娘依旧抱着糕点坐在我床边，见我醒了又是上次醒来般的欣喜，“二郎，您终于醒了，您已经昏了两天了，这是张家小女送来的糕点，是她特意来我府里送的。”
又是上次醒来的说词。
我笑乳娘不会变换说词。
“上次柚瑾送来的糕点还没吃完呢，把上次的盛上来吧。”
乳娘一脸迷惑地看着我，“张小姐就来送过一次啊…”
我脑子突然清醒过来，耳边传来嗡嗡的鸣声。
所以上次醒来是梦吗？
我刚想说些什么，喉咙像是卡着什么，说不出话。
“把这晦气东西扔出去，以后张家小姐送来的东西全都拒绝，不要再送进来了，我看着都恶心。”
又是控制不住自己说出的话。
乳娘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
像是在怜悯我。
可她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按照我的吩咐把糕点往府外扔。
“只是苦了张家小姐这份心了。”
确实苦了柚瑾一份心。
欠她的东西，越来越多啦。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明白过来，我好似不是嘴笨，也不是逼不得已说出伤人心的话，我更像是被附身，被蛊惑，说出疏离的话语。
我总是不能按照内心的想法，做出相对应的行为，身体总是不受控制的向伤害柚瑾的事情去，连脑子都总在告诉自己要讨厌柚瑾，伤害柚瑾。
一炷香过后，乳娘回来告诉我，柚瑾抱着糕点盒在府外哭了很久，那天下着绵绵小雨，我说，随便她怎么哭闹。
乳娘终究是看不过去，为柚瑾撑了一把伞，我想，张府的公子还有老爷夫人怕是恨透我了。
是我把柚瑾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变成一个敏感爱哭的小朋友。
都是我的错。
可我又何尝不痛呢？
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痛，不停伤害柚瑾的罪恶，每一项都比死来得更加煎熬。
我也曾在养伤的日子里，自缢过，我见着自己伤口快速愈合，就是在逼着我不能轻易去死。
我是个怪人。
是一个被控制的怪人。
我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这种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活！
但我又能怎样呢？
除了内心痛苦，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过去寺庙拜拜大师，希望可以解我心中所惑，可去的路上总遇到各种意外，落得一身伤又重回肖府。
乳娘曾带我去见过柚瑾。
乳娘带我去的路上，我一身轻松，开口说的话都是心中所想，我想这次终于可以对柚瑾说出我真正对她的感情了。
一路上我开心地要命。
可到了见柚瑾的地方，我却站在包间外久久不能动弹。
不是我说不出口，而是柚瑾早就不想见我，把我轰了出来。
我黯然神伤。
乳娘安慰了我几句。
“算了，或许我跟柚瑾生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乳娘盯着我愣了愣，叹了口气。
眼里又是我看不懂的色彩。
最后，我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地回到了肖府。
我知道柚瑾避着我。
哪怕只一墙之隔，每次出行她都避着我。
我也没想到，这一避便是三年。
三年来，我未能同柚瑾说一句话。
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不愿我再说些什么伤害柚瑾的话。
只是没想过三年过得这般快。
柚瑾及笄当天，被张家老爷许配给一位姓叶的商贾人家。
我心有不甘，却也无处发泄。
每每出门看见张家满府的红，满满的喜庆，我的心满是落空，但我也知道我做不了什么，只是常常驻足叹气，后来觉着自己总是叹气，怕给柚瑾的婚事沾染上什么晦气，便总把自己关在府里，不再出门。
成亲前夕，我意外被柚瑾的未婚夫婿请去清风阁吃茶，也不知道为何那一路都是叶兄亲自带我走的。
他跟我说，如若不是他亲自带路，故事发展是不会让我离开肖府的。
我听不懂他嘴里的话，
倒觉得他说的话同乳娘嘴里的话有些许相同。
乳娘前些日子离开了肖府，走得极静，只同我和父亲告了别。
我问她为何离开，是府里给的生活不够好吗。她只是笑着摇头，说别处还有需要她的地方，她该离开了。
我知道我留不住谁的，柚瑾是，乳娘也是，所以我松手，让乳娘走了。
走到了吃茶的地方，叶兄连茶都没沏，就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他骂我骗柚瑾的感情。
我想我没有回骂的权利，所以我并没有说话。
说是吃茶，他倒是死命往我杯里倒酒。
我酒量好，喝了几个来回，反倒是叶兄喝了个大醉。
嘴里骂着我个男二不懂得珍惜女主那么好的感情，什么他穿书来拯救女主了…
全都是我听不懂的话。
我全权把他当成胡话，喝醉讲的胡话。
可当他越讲越不对劲，他甚至讲到我曾经控制不了自己对柚瑾讲的所有的话，他讲他多讨厌我这般冷漠这般疏离对他的宝贝女鹅，讲书中的世界，讲书后续的发展，讲书的结局。
我才发现，我生命中的每一个无法控制的节点，似乎都在他嘴里一一应验。
我先是觉着荒唐，后面感觉到了害怕，现在算是全都想明白了。
我说我为何无法挽留柚瑾，原来都是被安排得清清楚楚的命运啊。
只可惜我明白的时日太晚了。
明日便是柚瑾的婚期。
那时我真想把面前醉得烂泥般的男人狠狠打一顿，让他无法参加明日的婚嫁，柚瑾就无法嫁给他了。
可我脑子一片混乱，最后就只留下了男人口中的呢喃——“我会对柚瑾好的”。
我放松下来，也泄了力。
我已经没有能力保护柚瑾了。
你小子最好对柚瑾很好很好。
不然我撕破命运，葬送生命，跟整个你所描述的世界反着来，也要让你赔上性命。
我扶着这摊烂泥回叶家。
又急忙跑到张府想见柚瑾最后一次。
大门行不通，我就只好翻墙翻窗去见她了。
真是没想到，这次胡闹的竟是我自己。
柚瑾现在还在试婚服。
她嫁衣如火，也是国色天香的容貌。
我真想告诉她，她真好看。
不过也不用我告诉，自有人会告诉她。
真好，只可惜嫁的人不是我。
她转头看向我的时候，先是被吓到，后来平静下来，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不像从前，不再亮晶晶的。
她冲我行礼，问我天色这么晚，为何闯她的房，于理不合。
我轻声告诉她，我只是来送新婚礼物的。
她默许我呆在她的房里，没有叫人。
我送了她一把金钗。
她接过，没说一句话。
我想她是放下了。
若是从前，她会欣喜地捧在手心，插在头上问我她戴上去好不好看。
可现在，她只是抬眸对我微微一笑。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她像从前那般满心欢喜，也从我嘴里得不到半点好话。
真是可惜了，
那是我特意为她选的发钗，很配她。
嗯，我觉得，很配她。
我原是也想对她笑笑的，可奈何她视线都移到别处去了，我也笑不出来。
真是的，如果她看向的人是我该有多好。
跟叶兄对峙后，我明白了很多，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说不得我心中所想，做不出我心中所念，原来我只是书中人，是柚瑾常说的话本子里的小人物，
那要怎样才能说出我想的东西呢？
在过去无数次的模拟中，我得到了答案。
我紧紧握住藏在衣袍中的小刀，狠狠向手心扎去，我只能靠着这种方式暂时麻痹掉自己。别说迈出步子走向她了，我连呼吸都带着痛。
“我心悦你。”
我真想大声说出来这句话呀，可哪怕我满手都是血了，全身痛到要厥过去了，都只能注定这是场无声的告白。
我的傻柚瑾啊，这次是真的放下了，她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没有看到我努力比划的手型，也没有注意我的口型，没有见到我衣袍上沾染来的血迹。
不过没关系，
能看到她幸福，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