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定三十年夏,十分闷热,黄花镇路上人影稀疏。

    东门口卖馒头的老于收了摊往回走,阳光毒辣,生意不好做,馒头也比往日剩得多了些,念着家中有事催得紧,他匆匆包了剩下的馒头就离开了。地上落了一两个馒头,滚了灰尘,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见没了人影,赶紧捡了馒头往嘴里塞。

    老于前两天馒头卖的很好,小乞丐已经三天没有吃的了,囫囵咽下便朝旁边小巷去找阴凉。

    罗门街,屋檐下乘凉的老叫花子靠在墙边,双眼浑浊,眼皮无力地盯着小乞丐从他面前走过,他的口渴得紧,叫了声路过的小乞丐:“喂,给我打点水来。”

    小乞丐似乎没有听见,往前走了好几步才顿住,捂着肚子转过身来满头大汗。老叫花子张了张干裂的嘴还想说点什么,盯着他看了一会,靠着墙闭上了眼。

    树上蝉鸣声连绵不断,酷暑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小乞丐卧在巷子里的树荫下,捂着肚子,脸上的汗水密密麻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特别冷,把自己裹了起来,却还是止不住的发抖,而耳边的蝉鸣声似乎越来越响,好似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开始呻吟,就像块抹布一样被人拧干了水分,全身都痉挛着……

    小乞丐拧着自己残缺的袖子,迷离间见树影晃动了一下,他吃力地抬头,天空没有云,一望无际刺眼的白照进眼眶,然后他感觉肚子里一口一口的液体正在弥漫出来,直到眼前黑白更迭。

    树影不晃了,罗门街的小巷,除了蝉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院里的鸡开始报鸣,老于准时挑着大筐小筐赶着去卖馒头,架起了摊,面团的香气铺散开,路上的行人开始逐渐多了起来。

    阿平一如既往的缩在馒头摊边,摊前的人多了又少,少了又多,她等到没人的时候,凑到蒸笼上狠狠吸了口热气,什么也没闻出来。她想捧几个馒头带回去吃,忙活了半天,手却像冬天的雾一样和馒头融为一体。

    老于依旧忙前忙后,仿佛看不见她,阿平抿了抿嘴,依依不舍的回望着,飘远了。

    阿平知道自己死了。

    在昨日一阵眩晕后,她发现自己变得轻飘飘,甚至感觉不到冷热。她守在自己的身体旁,大半天都没有一个人往这边看一眼,直到树影被拉得很长很长,老叫花子来了。

    老叫花子蹲在她边上,好似没有看见她透明的魂魄,开始讲起了故事。

    老叫花子原本是山北府做生意的商人,天定十年大旱,四处闹起瘟疫,投出去的钱都打了水漂,生意也开始无人问津,从此家中开始破败。妻子携儿出走,就剩他独自守着家中老井,日复一日。后来房子也被人收走了,老叫花子开始四处流浪,沿着山北府的江,一路乞讨来了黄花镇……

    老叫花子收起,只觉世事无常,命运不堪。他看着阿平的尸体出了神,双眸又浑浊了几分。

    阿平发着呆听了好一会,感觉昏昏欲睡。她从一出生就是个乞丐,开染料坊的张大娘叫她阿平,她有名字,但她有命吗?运气好的时候靠老于的剩的馒头三两日一餐,运气不好只能跟染料坊的大黑抢食。她想了半天也想不通,四只手数得过来的记忆中,命运的痕迹根本不存在。

    她正入神,有人突然拍了拍她的肩,“阿平,阿平。”老叫花子从未叫过她的名字,此时十分慈眉善目。

    “你也死了?”阿平疑惑。

    老叫花子难得笑了起来,“是啊,不过我要去投胎了。”说完一黑一白隐现,面无表情将他拘走。

    阿平追上,大声问:“为什么不带走我?”只有老叫花子回了头,一脸惊诧,“你可有什么愿望未完成?”阿平摇了摇头。老叫花子还想说什么,脚下的步伐却不觉快了些,一个瞬间,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阿平很失落,蹲在她惨白的身体旁。年岁二十载,人世浮华与沧桑对于阿平来说十分短暂,天黑了又亮,冬夏换了又换;大黑狗生了又生,小黑狗来了又走…….要说遗憾,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相识之人寥寥,泥泞中挣扎生存的痕迹也浅淡。冬日下雪时,她的脚印也很快被别的覆盖去。

    阿平不知道人世是什么滋味,或许根本就跟老于的馒头一样,舍不得吃便一直嚼,咀嚼久了便索然无味。

    既然这一生如此无味,她也想知道,上苍为何不让她投胎,换个身份,像张大娘一样有丈夫,像她女儿一样有穿不破的衣裳何吃不馊的饭菜。

    阿平很失望,却还一直等,等到老于的馒头卖完时,她终于离开了黄花镇,成为这世间孤魂野鬼的一员。

    2

    江边乌桕叶开始变黄,天气转凉,雀城街道人群络绎不绝,卖烧饼的小贩大声吆喝着:“卖烧饼咯,新鲜肉烧饼咯!”

    旁边卖首饰的妇人凑过来,看向烧饼摊后的牌匾,问道:“往日林家医馆人来人往,队伍都排到西市去了,怎的此时门市如此冷清?”

    小贩也觉着惊讶,平日他这烧饼摊借了医馆的光可是不少人围着,或者摊下乘凉或是吃烧饼的,难道今日林家有什么事?

    “我看些许是有什么要事歇业吧,许是天气乍凉,最近肺症的人也多,前些天来了好些人,止不住的咳…”

    “莫不是大夫自己也染上了?”妇人此时变得有些忧虑,往题词上多瞧了两眼。

    此时林家医馆内,抓药的伙计不似平日那般脚步匆匆,一大屋子人围在看诊的桌案旁。桌前坐着一位中年人,嘴唇发白,汗水涔涔,抓着扶椅的手冒着青筋,呼吸时胸中发出粗哑的声音。

    姚大夫撘完脉,写药方时皱起了眉头,抚着长髯,咳了好几下,招来伙计:“去,马上去书给公子,要快!”

    老李昨日饭后忽感胸口不适,以为是前些天染了风寒,却没想到本就嘶哑的喉咙异物感十分明显,像是一团东西堵在那,又发觉十分冷,没到寒冬腊月便添起了火盆,以为睡上一觉便能好些。结果一晚上汗水都湿透了,天不亮便起身去了林家医馆,姚大夫这一看便是好些时候,竟然还将其他人打发走了。老李无力地想,怕不是什么绝症。

    西口府林家老宅中,门口小厮接来刚送到的书信,急急往里去。门厅里记事的主簿见小厮跑的一身汗,手里捏着一封信,忙的叫人往药园去。

    天刚下过雨,药园里弥漫着水雾,偌大的园子里只有一白衣人,正弯着腰给花草剪枝,来人脚步匆匆,他停下来,一朵白菊将好摔入泥土中……

    午时,一辆马车匆匆离开了西口府。

    3

    阿平绕着黄花镇附近游荡了好几个月,终不再是熟悉场景,此时山林黄绿交叠。她刚准备飘入山石阶便被弹了出去,围着太平山入山口的石碑转了好几圈均不得其法。

    她咬牙,这世间什么法,野鬼还走不了人间道!

    远处有钟声穿云而来,阿平不纠结了,往着没有石道的树林飘去,恰拂过一颗老松,只见山坡上滚下来一个光头和尚,卷起的树叶与灰尘呛了她好几口。

    阿平低头望着脚下的年轻和尚。“哎哟喂…”和尚奄奄一息,满头是血,仿佛觉得身旁有物,也不管是人是鬼,倏地抓住那物的衣裳。她乍得想跳开,和尚血流的有些渗人,弄脏了她从路边月见花身上偷来的白衣裳。

    和尚不依不饶,最后那么点力气都花在这物身上,“施…..施主,救,救贫僧一命吧…”阿平吓得想挣脱,死后不是没遇到过命危之人……这和尚死相着实有些可怖,脸已被乱石残枝刮得不成人样,胳膊腿也断的七七八八,居然还有气力逮住她!

    诶,和尚活不成咯。

    阿平尝试拉开他的手,叹:“和尚,你要死了。”和尚不觉,他还未了却红尘事,佛祖不会这么早收去他天上诵经,他拼命抓住这像人的东西,求她救自己一命。

    “施主,救人一命,七级浮屠!”和尚气息越来越弱了。

    “呵,阎王要收你我可管不着!”阿平装出凶样。

    “救…我…”和尚一脸悲伤。

    “我…我不会救人。”

    “贫僧来自悬空寺,师承…..”

    “……”

    “我包袱中有十金…”

    “我用不了人间的金子。”阿平恨恨,这出家人。

    “……”

    和尚与她拉扯好一会,便没了力气,阿平心中大喜,眼下就等着那无常双煞来收人了。

    残阳归山,钟声又响,和尚早就没了气息,黑白无常迟迟不来。

    和尚的魂魄已经在她身旁歇了好一会儿了,眼神哀怨,“施主既不救我,又何故不走?”

    阿平转过头,她也想走,不知为何一离开和尚打坐的范围便动弹不得。

    和尚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贫僧死前眼花,未见施主已是浮华身……”

    “方才强行拽着施主,身上七星菩提子将你我魂魄拴在了一起。那菩提子受佛光韬养百年,灵性颇深,怕一时难以解开。”

    阿平皱眉,“那有什么解法?”

    “恐怕……”和尚低头有些为难,想了一会,突然见阿平染血衣裳,疑惑问,“施主既已非生人,为何衣裳带血?”

    阿平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死后便没办法真正触碰到阳间的东西,但草木精怪的东西她却能毫不费力,臂如那鼠尾草精的头发,她偷来做了个挡雨的帽子;老杏树怪的叶子,她捡来做了双鞋……..草木精怪不足为奇,只是这和尚不仅能碰到她的魂魄,还把她的新衣服给弄脏了。

    她嫌弃拍了拍裙角,“我怎么知道…”

    和尚话多,“我观施主生前飘零久,按理来说早应已入轮回道,为何迟迟徘徊人间?”

    阿平解释不了。每次一听说哪里死人,她都赶紧飘去,想问问地府来人。那黑白无常也不搭理她,收了人便迅速离开。前阵子她回了趟黄花镇观旁人收尸,听见门口那老槐树精自言自语,说镇外好似要死什么人气运极好的人。老槐树成了精,能窥见些未来事,如此花了双眼,看人看事模糊,对着树影也能唠嗑。

    天气凉下来,热病死的的人少了,好几个月都没见着黑白无常,阿平想去那山碰碰运气,紧赶慢赶,没想撞见个摔死的和尚。

    眼下她听这和尚的菩提子有些门路,他若能去地府…..必能将自己也带走。可天色已暗,和尚的尸身都凉透了,也不见那黑白无常来收尸。

    阿平有点好奇,“无人来收尸,和尚你为何还守在这?”和尚闭着眼回她,“虽然不愿连累施主,但贫僧还有些未尽之事,想托付过路人。”

    “……”

    这荒郊野岭,哪有什么过路人。

    阿平咬牙切齿。

    山中虫鸣声醒转,和尚靠树盘坐,月光迁移到他不成人形的脸上,此时正有风来,吹得树影哗哗作响,一只蛾子不知何时飞来,绕着和尚的虚魂,最终停在和尚头上。

    和尚突然睁了眼,仿佛若有所悟,头转向某处,阿平也跟着望去,月色中一黑一白从树中显现。

    “阿弥陀佛…”和尚闭眼叹了口气,手拨弄着串珠。

    阿平大喜,一骨碌的去迎接那两使,“黑大人白大人,我与那和尚气运相连,此时总可带我去地府了吧!”

    黑无常不理会她,径直去收和尚的魂;白无常瞧眼前这破烂小鬼有些眼熟,回头停了下来,难得开口道:“本使一次只收一魂,你是哪冒出来的小鬼?”

    阿平回:“我半年前死于黄花镇,跟了两使收尸好一阵子了,只是小鬼气息微弱,不入眼。”

    她有些哀戚,“大人,小鬼生未行恶事也无憾事,二十便逝,地府使尊为何迟迟不来教我投胎转世?”

    “难道…”说到这,这些天的郁闷一下子涌上来,阿平变了语气,“难道天道竟如此不公!留我这无心无肺的孤魂野鬼好作恶人间?”

    听见此话,手上忙活着的黑无常也停了下来,仔细瞧了瞧这小鬼,思索了一下捏出个诀。那诀落到阿平魂体中,青色的光从她额上散了出来,转眼又熄灭。

    见状,面容惨白的黑无常嗤笑,“哪来的小鬼,敢放肆谈天道,生前丝毫功德未积,还妄想来世做好人?”说完又拂袖一诀向阿平而去。阿平无处可逃,魂魄被法术打倒在原地,一口透明的血喷出来,衣裳变得破破烂烂,魂体又透明了许多。

    “阿弥陀佛……”和尚睁眼,被乱石刮烂的脸牵扯出了笑。黑白无常正欲将他捆走,他竟不动,黑无常说着便要施法,和尚摆手,声音沉稳:“两使且慢,我有话同这施主说,说完便同你们去。”

    白无常哪管他,本就是无情收尸人,若事事都教这些死人交代干净了,天底下每日那么多魂魄哪来得及。它手一指便要敲打和尚的魂,和尚双手一合,手上串珠光芒大盛,佛音缠绕而来,黑白无常猛地退了好几步。

    “两使,我乃佛祖座下有缘人,来世也是要给佛祖金身拂尘的,容我片刻也不许?”

    黑白无常生于至阴,怕他那金光,便背过身去。

    阿平脑袋被法术震得发晕,昏昏然中见和尚那死相惨烈的脸对她笑,“施主与贫僧有缘,紧急之下,只好将这琐碎红尘事托付于施主了。”

    她想逃,这三人都会法术,她一小鬼哪里敢与他们讨价还价,死命往外爬。

    和尚按住她,温声道“施主莫怕。”随即一缕金烟没入她额间。

    阿平睁眼,哪还有什么和尚与黑白无常,林间月色静谧,一只大扑棱蛾子幽幽飞远。

    她耳朵一痛,钟声倏然。

    “黄花镇以西,三湖横之,杨花西口府,酒旗人家,烦劳施主替贫僧讨一碗粥,红尘事尽后愿以半生功德相赠,约之奈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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