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六月,京中已经差人来催林双凛回京了,但程若梦现在月份大了,林双凛怕她出意外,便上书请陛下多宽宥了些时日。

    林双凛基本不让她做事,就连林府上下的账务都找了人来接手,但她实在是无事可做,只好出来折腾院里的花花草草。程若梦轻轻抚了抚肚子,脸上漾着笑,满是幸福的意味,她现在终于懂得了姨娘说的母亲对于孩子那种不能言喻的爱和期盼。

    忽的天边落下了一道雷,青玉扶住她,“怕是要落雨了,夫人,咱们回去吧。”

    程若梦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便察觉到腹部有些不对劲,“青玉,我好像,羊水破了。”

    青玉来不及惊慌,已经下意识开口喊人把程若梦抬回了屋里,又急忙安排人去请大夫和产婆,遣了人去通知林双凛。

    林双凛匆忙赶回来时雨已经下了有一阵了,落在伞上噼啪作响,水里混着鲜血一盆一盆端出来。

    他等在屋外,从巳时等到午时,再到未时,从一开始的焦急到渐渐迷茫忐忑,里面能传出来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

    他等不了了,他上前正欲推门,就见青玉慌慌张张开门出来,“大人,产婆说孩子胎位不正,这么久了,怕是不好了。”

    林双凛蹙了蹙眉,正欲问程若梦的情况,就听里面惊呼:“出红了,出大红了!”

    那一刹林双凛脑袋里一片嗡鸣声,他推开青玉疾步冲到床侧,血腥味混合了些许腥臊在空气中弥漫着,程若梦身下是浸透了血水的薄衾,血顺着床蜿蜒而下,她躺在床上,发髻乱着,脸色苍白,连一向红艳的唇也没了血色,看到林双凛的那一刻,她连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都扯不出来了。

    丫鬟在床边跪了一地,产婆颤颤巍巍道:“大人,这血…止不住了……”

    程若梦撑着有些沉重的眼睑,看到有泪从林双凛的眼角溢出,那一瞬,无尽的悲痛淹没了她,她听见他开口,声音有些颤抖,他道:“都出去。”

    门阖上时,程若梦闭了闭眼睛,泪悄无声息落了下来。

    林双凛到床边坐了下来,把她抱在怀里,他泣声道:“别怕,我在呢,我在这呢,别怕,别怕……”

    程若梦看着他,她想说,我没有怕,我只是舍不得……

    她想说,我没有怕,我只是放不下你……

    她想说,我没有怕,你也不要怕……

    她想说,林双凛,你不要怨自己啊,要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

    她想说,林双凛,我这辈子好短,下辈子我会努力活久一点的,所以,如果有下辈子,你能不能,再娶我一次……

    可她说不出,她没有力气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样看着他,已经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她的视线落到他的唇上,她想最后再讨一个吻。

    林双凛似有所觉,他俯下身,他颤抖着,落下了一个苦涩的吻,程若梦阖上了眼睑,她是有些遗憾的,这些年来林双凛的吻她尝过无数个,她从没想过她人生的最后尝到的那个吻是咸涩的,是林双凛眼泪的味道……

    林双凛的唇贴着程若梦的唇,良久,他缓缓起身,她就静静躺在他怀中,安详得仿佛过去每一个倚在他怀里小憩的午后,只是,弥漫的血腥气都在告诉他,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怎会如此,林双凛抬手轻轻拂过她的鬓角,是他做的不够好吗?为国为民的事他在做,每一件事他都尽心尽力,他所求不多,只不过一个她而已……

    他看到床脚产婆没来得及带走的那个死婴,是个男孩。

    林双凛闭了闭眼,抱紧了程若梦,眼泪划过他的下颚,落入她的眉心,他想起从青山寺还愿回来的路上,她曾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答:不论男女,像你就好。

    他想,是我太贪心了吗……

    林双凛抱着程若梦痛哭出声,至夜色升起,眼泪终是耗尽了他的气力,一整夜,他就维持着抱着她的姿势,不舍得有片刻放松。

    屋外,像是要洗刷掉什么,磅礴的大雨落了一夜。

    程若梦下葬之后,林双凛就辞了官到青山寺中为妻守孝。

    空净跟在了尘身后站在宝殿外,看着林双凛笔直的跪坐在那尊巨大的佛像前,手中握着佛珠,默默念着偈语。

    “师父,你所说的命里无子就是这样吗?”空净低问道,“听闻他是青州太守,去岁旱灾时他还抓了贪官,救了许多的百姓,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怎么会落到这种结局呢?

    “空净,何谓八苦?”

    “佛教云:‘人生八苦,即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了尘的目光淡淡的落在林双凛的身上,“这就是人生,生老病死,爱别离又求不得。你也曾见过他二人恩爱的样子吧,佛说人生无常便是如此。”

    “我只知人生苦短,却不曾想过竟有人可以这么苦。”空净低声道。

    “普天之下苦的人多了,又何止他一个,便是诸天神佛,也不是每一个都渡得了的。”了尘淡声道。

    “既然渡不了他,那,那他还在这里求什么?”

    “大概,”了尘喟叹一声,“大概是求下辈子不要那么苦吧。”

    “那他能求到吗?”

    了尘转身离去,“且看他诚心与否了。”

    空净复又看向跪在佛像前的林双凛,比之天下众生,他好像渺小的不值一提。

    佛,真的能听到吗?

    “阿若,阿若……”程禛伏在桌子上正喃喃着,突然就被人揪住了耳朵。

    “程禛!我让你好好看着你儿子,结果你就跑到这躲着睡觉来了?啊?你看看你儿子把家里霍霍的!”

    林夕拎着程禛的耳朵把他拽到了客厅,程珵果然正是活力充沛的时候,把客厅里能移动地东西全都移动了一遍,手里正拿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牙膏在茶几上作画,嗯,一看就很有艺术天赋。

    “老婆,我错了。”程禛马上抱住了林夕,“孩子们刚传了整理的资料给我,我把珵珵哄睡着了之后就想去整理好给他们,没想到就睡着了,老婆你别生气,”程禛说着在林夕嘴上亲了一下,“我错了,别生我气,行吗?”

    林夕让他这一下整懵了,两个人在一起谈恋爱七年,结婚三年,这期间虽说没有经常吵架,但偶尔拌嘴总是有的,特别是有了珵珵之后,林夕几乎每天都在游离在暴走的边缘,虽然程禛每次都会认错,但从来没有这么快过,每次必然要为自己男性的尊严辩解一番。

    他这么反常倒让林夕有些不知所措,声音立时软了下来,“你,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不过是大梦一场,只是这梦太真实,以至于那沉重的悲痛还压在心头。程禛紧了紧抱着林夕的胳膊,失而复得之感油然而生,一颗心好似终于落在了实处,他眼眶微热,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心口。

    缓了缓,他逼回了眼眶里涌上的热意,“老婆你没生我气了吧。”他贴在林夕耳边温声道。

    “我,我没生气,”林夕偏头躲他,“你别闹,”她按住程禛作乱的手,“珵珵还在看着呢。”

    坐在茶几上的珵珵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读懂了他爸看他的那一眼,马上转过了身,用大屁股对准了他俩。

    程禛轻笑一声,哑声道:“儿子都默许了。”程禛打横抱起林夕往卧室去。

    “等下等下,”林夕挣扎道,“客厅还没收拾呢。”

    程禛把林夕放到床上,一手扶着她脑后,吻了上去,一吻结束他才缓声道:“等你一会儿还记得再说吧。”

    一阵清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把程禛桌上的资料吹落了一地,落得最远的那张上面写着:

    三年孝期满,京中诏林双凛入京,任太子太傅。

    六月,林双凛返京,途中病重,入京后久病不愈。

    次年五月,林双凛病逝,年仅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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