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不会错。陈致格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曾经苦寻无果的人,现在竟然自己出现了。多久了?六年,零一个月。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徐洛微是在高一的五月,他人生中最灰暗也最狼狈的时刻。

    有众多优秀的哥哥姐姐在前,父母对他期望颇高,每天絮絮教诲,叮嘱他要以兄姐为榜样,万万不能堕了陈家的脸面。可天不遂人愿,陈致格并没有如他兄姐那般在某些领域展现出什么特别的天赋,反而整日耽于玩乐。陈父陈母苦心栽培无果,倍感力不从心,尤其陈父,几乎没有过什么好脸色,看到他便阴沉着脸,动辄批评甚至责骂。而那时他正处在身心疯狂生长的时期,迷茫而躁动,听到这些更觉自卑烦闷,生活愈发失去目标。

    终于有一天在陈母又一次絮絮念叨了半小时之后他彻底爆发了,其实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吼了些什么,当时只觉得自己像个笼中困兽,疯了一般的宣泄那些一直以来强压的情绪,母亲震惊之余只剩哭泣,父亲爱妻心切,愤而一记耳光打碎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拎起背包摔门而去。

    他心里像是燃着熊熊烈火,背着包漫无目的的转了一圈后,走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网吧。刚一进门,学校里收保护费的混混张斌带着他的两个小弟迎面走来。陈致格平时没少为同学出头跟他起冲突,张斌知道他家里人好些在学校任教,平时陈致格又总有几个同学结伴同行,一直也没敢对他下重手。现在看他大晚上落了单,溜溜达达就带人围了过来。

    要是放在平时,陈致格也不会跟他们直面冲突,张斌他们留过级比他大不少,一个个都营养过剩五大三粗,他一个人打起来肯定要吃亏的。可是今晚上他满腔的愤懑急着发泄,站定了不动等着他们。

    “小子,看什么呢,找打?”张斌说。

    陈致格两手操兜,挑起一侧嘴角冲他一笑:“你试试。”

    “操!”张斌两步冲过来抓住他胳膊往外拽,他也不反抗,任人拉着拐进了一个小黑巷里,甩掉背包直接开打。

    双方一通混战。陈致格从小练过,这会儿像是野兽冲出了牢笼,对方不甘示弱下手也黑,陈致格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他热血上头全然不顾防守一味狠打,不要命的样子让张斌和他的小弟也有些害怕,正犹豫间,巷口一声怒吼:“住手!”

    他们齐齐停手看过去,路灯下站着一个女人,一身黑色套裙像是老师的装扮,梳着发髻看不清脸。她拎着个啤酒瓶一下在墙角上磕碎,举着半拉瓶子冲他们喊:“我是X大附中的老师,你们哪个班的?大半夜不回家在这打人,看我明天不告校长开了你们!”

    张斌几个对了对眼神一瘸一拐的往巷子里头跑,剩陈致格一个人靠墙站着慢慢滑了下去。打的时候没有感觉,这会儿那股子劲儿卸了,疼痛的感觉一下涌了上来。

    女人站在巷口,远远地冲他喊:“你没事吧?”

    陈致格眼睛看不清,蜷缩在地上一声不吭。

    那女人往里走了两步,又尽量压低了声音喊:“哎,你还好吗?”

    陈致格不作声。

    她犹豫了一阵,还是走了进来,陈致格模糊看着黑暗里两条纤细的小腿慢慢走近,停在他面前,女人弯下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另外一只手里还攥着半截碎了的瓶子:“你伤的重吗?我扶你出去吧。这里太黑了,不安全。”她的声音不像刚刚那么粗,听起来轻柔悦耳。

    陈致格没有拒绝,撑着她的小臂,强忍着疼站了起来。

    女人扶着他慢慢向外走,一直到了路灯下面,陈致格听她轻轻的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她在微微颤抖。

    陈致格忍不住说:“你别害怕,有我呢。”

    她失笑:“小朋友,你先看看自己的样子再说大话吧。”她扶着陈致格坐在绿化带边的长椅上:“你有手机吗?要不要联系父母?”

    陈致格低头不说话。徐洛微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回答,站起身前后看了看。

    “前面有个药店,你等我一会儿。”

    陈致格看她踩着高跟鞋有些别扭的走进药店,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她坐在长椅上,从袋子里拿出一包纱布,拆开,又打开一瓶水,往纱布上倒了一些,招手示意陈致格靠近些。

    陈致格眼睛看不清并没有动,她微微探身,一手轻扶起他的下颌,一手拿着纱布在他脸上轻轻擦拭。陈致格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果香,混着一丝浅浅的酒气,香味很淡却沁人,伴着他的呼吸一路温柔的游走在胸腔里。

    陈致格微微后仰,被她察觉,“疼吗?”她手上动作变得更轻,“灯有点暗,我看不清伤口在哪儿,疼了就告诉我。”陈致格喉咙低低应了一声,闭眼屏气,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松手:“还好脸上没伤口,但是也有好几处肿了,头上应该有伤,流了不少血。”她语气里有隐隐的担忧,“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

    陈致格坐回去了一点,睁开眼睛,洗去血污后视线清晰了很多,面前的人迎着昏黄的灯光,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脸上带着几分和身上套装不符的稚嫩。

    “你不是老师。”陈致格说。

    她笑:“还挺聪明,我是X大的学生,刚诈他们的。”

    陈致格看着她的衣服:“那你干嘛穿成这样?”

    她有些惆怅:“找工作嘛,大人都是要工作的,不像你们小朋友,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

    陈致格不爱听:“我不小了,再说我也没觉得你有多老。”

    她笑起来,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我是没多老,但是我肯定比你这个小朋友大不少。”她看着陈致格:“哎,他们为什么打你?”

    陈致格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打他们?”

    她这次笑的更开,眼睛都眯了起来:“哎哟~把你给厉害的,刚是谁被打的差点爬不起来了?”

    陈致格冷哼:“反正我也没吃亏。”

    “好~我们没吃亏。那到底是为什么打架?”

    陈致格眉头皱起:“不知道,烦。”

    她想了想,点头:“懂~我也烦。”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陈致格问:“你喝酒了?”

    徐洛微呵一笑:“一点,我不会喝酒,不敢喝多,怕回不去了。我们大人喝酒都这么克制。”

    “为什么烦?找工作不顺利吗?”陈致格又问。

    “嗯……也不全是……”徐洛微叹一口气,她伸手到脑后拆开了发髻,仰脸甩了甩头发,两手放在身后撑着长椅眯眼瞧着路灯,“我还失恋啦,我男朋友跟别人在一起,很长时间了,我头上都快长出草原了才知道……”她鼓了鼓嘴巴,像是委屈又像是难过,“是不是很蠢?”

    她问着问题,却瞧着路灯,陈致格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直到她眼里慢慢的蒙上了雾气,又变作了隐隐的水光,渐渐攒的多了便极亮的一闪沿着眼角的痕迹滑落下来,隐入鬓边的发里去了。

    陈致格转回身,也跟她一起瞧着那路灯。

    看了好半天忽然开口:“我家里就我不成器,从小无论我怎么学习,也赶不上前面那几个优秀的哥哥姐姐。他们都很厉害,就只有我,什么都不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爸妈也不喜欢我,我是个废物,只会给他们丢脸。”

    她像是并不意外,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小朋友这么大的怨气,这是当真受了委屈了。”她的声音极温柔,带着些心疼,“你能考上X大附中,已经很厉害了啊。”

    陈致格不知为什么鼻根忽然酸意上涌,徐洛微伸手抚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他再也忍不住,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腿上。她看着少年膝上那连成一片的泪痕,轻轻叹了口气,另一只手也圈了过去,将他虚虚拢着。少年的眉眼埋在她肩上,渐渐晕湿了衣服,徐洛微仿若未觉,将下颌轻轻靠在少年单薄的肩上瞧着那路灯出神,柔顺的长发铺了少年半身。

    过了好长时间,他眼泪渐止,徐洛微递过一张纸巾,站起身向旁边走了几步:“不早啦,我得回去了,你也该回家了。”陈致格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也起身跟了上来。

    徐洛微踩着高跟鞋,低头看着路面,走的很慢。陈致格在旁看着她,欲言又止。

    在她第三次鞋跟踩到砖缝打晃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我背你吧。”

    她摆摆手:“不用不用,我稳着呢。”话音刚落又是一歪,陈致格连忙扶住,他皱眉看了看她的裙子,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徐洛微一时惊呆了,挣了挣,忽然想起陈致格刚打过架不知道身上有没有伤,于是不敢再动。陈致格抱着她走了一段,她缓过神来开始碎碎念:“这样走在街上太奇怪了吧,这里到我宿舍还有一段呢,你受伤了能行吗?”她两手不知该放在哪里:“你累不累?我最近吃的有点多又长了不少肉。我,我这样你是不是能轻松一点?”她圈起胳膊比量着。陈致格看她一眼,冲她伸长了脖子,她赶忙伸出胳膊圈住,又努力向上攀了攀。陈致格余光看了一眼几乎贴在他颈侧的脸,呼吸间全是怀中人身上的香气,眉毛又轻轻皱了起来。

    等到了楼下,两人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徐洛微扶着他胳膊站稳:“我到了,多谢你送我回来。”

    她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着他眼睛轻柔道:“试着让自己安静下来,如果不知道想要什么,那就先好好地长大,等你长出了自己的样子,说不定就会遇到自己想努力的事,或者让你想努力的人。”她狡黠的冲他眨眨眼,“相信我,到时候你会庆幸的。”

    她又想起什么,低头在包里翻了翻,最后取下包上挂着的绿色娃娃递给他:“不要因为别人太耀眼就觉得自己黯淡无光,你这颗漂亮的小星星,它在替我看着呢。”

    陈致格接过来:“好丑。”

    “对,跟你一样。”徐洛微笑着拍拍他肩膀,一边倒退走着,一边拿两根手指点点自己的眼睛又指指他,最后挥挥手,还不忘嘱咐,“要记得哦~”

    那时的陈致格没有想到,这一面之后的几年是再也不见了,他当时甚至都没想到要问她的名字,或者说他想了,但是没有问出口。少年的心事总不愿轻易让人知晓。他以为只要他想,就可以再来这里找到她。可是等他养好伤再回来,无数次在这个楼下等待,在校园里游荡,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她。再后来他渐渐想明白,当初她说在找工作,想必是已经面临毕业离校,而他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茫茫人海,他们应该是不可能再次相遇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仿佛照片还在手中一样,徐洛微,原来她叫徐洛微。

    一心想成为他嫂子的徐洛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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