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后,大家各自散去。

    项宁故意放慢脚步。等周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脚步一转,拉起莲蓬的手飞快调头,直奔东院。

    几根纤长的手指扒住庖屋门边,接着,一颗脑袋猫猫祟祟探出来。

    “我来啦~”

    来人明知故问:“龙且哥哥,叫我来这干嘛呀?”

    青年马尾高束,站在灶台前,袖子被挽至手肘束紧,露出一截劲瘦结实的小臂。因为发力,淡青色的脉络微微凸起。

    “来庖屋还能干嘛,自然是一起习武。”听到动静,龙且抬头看她一眼,学她故意乱回。

    项宁轻咳一声,带着莲蓬走进庖屋,脸上一本正经:“龙将军这样背着大家偷偷开小灶,会不会不太好啊?”

    手中握刀,刀从鱼尾卡进去,顺着鱼骨一路往鱼头推,三两下就取出一条完整的鱼骨。

    “确实不好,若被发现,说不定会戳我脊梁骨。”龙且把取出的鱼骨摆到一旁,边切鱼片边道,“所以,烦请少姬以后别挑食了。”

    项宁只笑不应。

    龙且:“此地一日二食。你方才没吃饱,不用等到午后,定然挨饿。”

    “男子不是都爱说什么,君子、君子远庖厨。”莲蓬踌躇,“将军,要不我来吧。”

    他拒绝了莲蓬上前,也不让她帮忙:“不必,会弄脏手。你陪着阿宁,一会儿就做好了。”

    鱼肉嫩,滑手,片鱼最是考验刀功。切得过薄,肉质肌理易破碎;切得过厚,外面一圈肉容易老。项宁凑近打量一番,只见他切的鱼片大小匀称,每片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薄度,在盘子里整整齐齐排开,晶莹如玉。

    她忍不住拍拍手,直白夸赞道:“是啊,君子远庖厨。龙且哥哥竟然还有这手艺,好生厉害。”

    “随军打仗,野外扎营是常有的事,多少会些。”切好的鱼片需要腌一会儿,他开始添柴烧热水,“阿宁,离我远些,当心衣裙被火星子燎到。”

    莲蓬敏锐地捕捉到,将军的耳尖红了。

    只是他面色依旧如常:“君子远庖厨,本义并非如此,后面还有半句。”

    “啊?还有半句?”莲蓬望着项宁,又是好奇又是惊诧。

    项宁知道,可她偏偏探着脑袋凑在他面前,一脸真诚求教的表情,问道:“还有半句,是什么?”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1]

    龙且:“所以,这句是想说,君子怀仁。”

    莲蓬听得一头雾水,项宁却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是之前在他书房时,二人讨论过的话题。

    只是如今早就礼崩乐坏,乱世里根本没有君子。施行仁政的王道,真的还可靠吗?

    项宁不明白他为何单单在此事上如此固执,避开了这个话题,笑吟吟道:“龙且哥哥准备在东阿待多久?三哥说休整下队伍,明日回彭城。你和我们一起?”

    “我还是想等开春,百姓播种后再回去。”

    项宁干巴巴地“哦”一声。

    锅里的水开始沸腾,白色的热气蒸腾而上,渐渐充盈室内。二人同时沉默,只闻锅中咕嘟咕嘟水泡破裂的声音。

    半晌,她低声嘟囔:“也不知道东阿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般挂心。”

    项宁:“我来之前,阿兄划好了封地,田氏受封齐王。这块地,很快就有齐王的人接管了。不出三日,定然有齐使送文书催你离开。你若久留,齐王保不准以为你有别的心思,吃力不讨好。”

    “我会向齐王说明。我答应过先郡守善待百姓,做事当有始有终。”龙且眸光和她直直对视,温和却坚定,“如今,这里仓廪不足,若是雪再大些,我担心……”

    “这里居住的,多为秦人和齐人,你管他们作甚。”项宁轻轻冷哼一声,眼底晦暗之色一闪而过,“秦将白起水淹楚都之时,可曾考虑过,我鄢城百姓均无反抗之力,何其无辜?”

    那并不是一段令楚国人愉悦的记忆。秦国攻楚,楚都的最后一道屏障鄢城久攻不下。白起便修筑长渠,引鄢城东南方的长谷水灌城。

    高筑的城墙根本挡不住涛涛的河水,鄢城迅速沦陷在一片汪洋里。奔涌的水流像发狂的巨蟒,所经之处,全部房屋和树木都被冲毁。粗长的树枝穿过人的身体,孩童嚎啕大哭寻找突然不见的父亲母亲,下一刻黄色的泥沙水灌满嘴里。

    数十万军民死在这场人为的洪水里。而白起,兵不血刃,拿下鄢城,并顺势占领楚都。

    如今秦国被项氏率领的楚军占领,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龙且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她:“天下,非一国一家之天下。战争扰扰,百姓何辜。阿宁,这个道理,你分明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眼见又回到了同一个问题,气氛要僵。

    项宁立刻往他脚边挪近了一步,牵住他的袖角,轻轻摇动,一面软着声告饶:“好啦好啦,这不是特意送了种子和物资来嘛。你不要生阿宁的气,阿宁下次再不同你说这样的话了。”

    她的眼睛圆圆的,天然便带着一股无辜。

    他身子绷紧了一瞬。

    “龙且哥哥,我知道你最好了,你不要总为旁人心烦。”项宁微微踮脚靠得更近,用温热的指尖一点点抚平他的眉心。

    这一套招数实在被她用滥了,好在对谁都百试不爽。

    果然,他眼睫垂落,默了默,无奈叹息:“我并没有在生你的气。”

    见他神色仍旧有些疏淡,项宁眼睛慢慢地眨了眨,“你知道,小狗怎么叫的吗?”

    “汪汪汪。”是莲蓬配合地在接话。

    龙且不搭腔,往灶里添了柴,安静等她的下一句幺蛾子。

    项宁竖起大拇指,哄小孩儿似的:“莲蓬真聪明!那你知道,狐狸怎么叫的吗?”

    莲蓬被难倒了,努力开始回想。龙且低头做自己的事,好像没兴趣听。

    不过……狐狸怎么叫来着?

    项宁眼神晶亮,揭晓答案:“狐狸的叫声是,大楚兴,陈胜王!!”

    “……”话音落地,一片沉默。

    【今天的速写呢】:What does the fox say?

    【不减10斤不改名】:楼上为什么能发语音?

    【低头school乡】:好冷。立刻把室温调高了两度。

    过了好一会儿,莲蓬反应过来,抱着肚子笑得喘不上气:“哈哈哈哈哈……”

    龙且仍旧低头不语,不过唇角却轻轻向上牵起,显然先前的那点儿不快已经消了。

    莲蓬笑完了,喘着气儿感叹:“不过天意好神奇啊,最后他真的跟预言一样称王了。”

    “你还真信呀。”项宁暗中察言观色,见他笑了便放下心来,把里面的曲折说给莲蓬听,“狐狸怎么可能会说人话呢?”

    普通的百姓不会知道,可弄权者都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时候,天意,也是可以炮制的。

    真算起来,陈胜比项氏的反秦起义还早。为了招揽民众,陈胜不仅往鱼肚子里放帛书,还和吴广大半夜不睡觉,蹲在草丛里捏嗓子学狐狸叫。

    天真错付的莲蓬颇受打击:“竟然……不是狐仙预言么?!”

    项宁:“你信狐仙预言,还不如信我是秦王。”

    龙且:“阿宁,不要开别人玩笑。到底是已逝的帝王,有些失礼了。”

    食物香气忽然无比近,热乎乎地往鼻子里钻,驱散了冬日的阴寒。项宁偏头,只见鱼羹已被递到眼前。

    白玉一般的汤面上漂着青翠的葱花,温暖的雾气氤氲而上。隔着一层雾气,对面俊秀的青年面容朦胧如在画中,声音轻缓。

    鱼羹做好了。

    “趁热吃,放一会儿就老了。”他不忘招呼莲蓬,“莲蓬,你那碗在灶台。”

    碗有些烫,项宁摸了摸,没有接。就着他的手,低头往乳白色的汤面上吹了吹气,浅浅啜饮一口。

    舌尖都要跟着化开。

    半是烫的,半是鲜的。

    莲蓬吸了一口,把碗搁在灶台,哈出一口热气,手对着舌头扇风:“一咽进肚子,骨头缝都暖起来了呢。”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风声和寒冷被一扇木门隔开,变得遥远,唯有庖屋这一小方天地,热气充盈,火苗不知疲倦地舔舐灶中柴木,发出滋滋声响。

    项宁眯起眼睛,粉色的舌尖沿着上唇舔了舔,像一只餍足的猫。

    龙且看得笑了笑:“明早让后厨做些蜜饵饼,给你带在路上吃。”

    *

    这蜜饵饼,到底没能吃上。

    他们因为大雪被困在了城中。

    比困在这里更痛苦的,是项宁接到了新的磨人任务。

    [系统消息]:下面为您播放天气预报。最近一周,暴雪橙色预警,请尽量避免出行,减少家用电器的使用,关爱宠物。

    [系统消息]:尊敬的主播您好,您已激发隐藏任务【城市漫步】。在东阿城,让我们在citywalk中成为最美的行走者,直播做满一百件好人好事吧!

    【城市漫步】进度:0/100

    项宁:……说真的,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避免出行》《最美的行走者》《一百件好人好事》。

    【奖励】限定技能:浪漫满屋。使用后,可让在场之人被浪漫硬控10秒,忘却行动,失去语言能力。

    又是无用的奖励。

    开始了,鱼又拥有一匹千里马了,想来很快能凑四驱豪华鱼车车队了。

    ***

    很久之后的某个冬天,项宁被人囚在院子里,无聊至极回想往事,发现好像就是这一年开始,她对雪的执念迅速消退。

    等她走后,《东阿方志》里也不过添了寥寥数笔——

    冬十二月末至新岁,东阿一带雪如鹅毛,十日乃止。

    雪盈尺,沟洫冰,道路阻,草木不华,霜雪杀稼,冻死冻伤者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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