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二）
朔风回雪，顺着没阖紧的门扉卷进室内。
这是一间被打通的居室，里间是卧房。一人多高的雪地红梅屏风将里外完全隔开，外侧摆放着长长的书案，案上堆满竹牍。
纷杂脚步从书案到门口进进出出，书案旁边的炭火由于没人及时续上新的，将熄未熄地燃着。数道寒风一激，炭盆里垂死挣扎般猛然吐出几口深重浓稠的焰红。
“清点城中府库和可用人手，统计城内亟需救治的百姓人数。留心房屋损毁情况，避免房屋倾倒造成人员伤亡。”
“这块腾出来作临时驻点，无居所者转移至此处。”
“张贴出去，召集城内工匠、医师及所有能出力之人。”
竹管狼毫被握得发热，轻响一声架回笔搁。项宁递去新拟的文书，领到任务的人接过，匆匆离去。
她按了按眉心，看向下一人：“景右领，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午时后，辛苦点一拨人出城，当先疏通官道，方便货物运输。分两组轮值，每刻钟一次换岗，当心别冻伤了。”
“天岁严寒，将士们辛苦。莲蓬，带右领从我那取炭火、稻米、还有药物、细软，有多少取多少，先分发下去。”
莲蓬本在旁边听得昏昏欲睡，听到这句“刷”的抬头，一脸惨白，像是觉得天都塌了。旁人如何与她无关，她只关心她的小主人能不能吃好睡好：“那些是您自己的用度，这样一……”
项宁含着笑，定定看着她。
莲蓬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咽下没说完的话：“唯，都听小主人的。”
项宁满意地转开视线：“景右领，和将士们说，暂且忍一忍，等回了江东，另行奖赏。”
待景日和莲蓬出去，面前终于只剩最后一人了。项宁没见过他，猜测是东阿城的旧吏。
他看着文质彬彬，五官称得上端正，此刻眉头紧锁，双目无光，面如黄土，肉眼可见的憔悴。“我这边……此事说大不大，可着实有些棘手。”他挑挑拣拣，竭力快速汇报完情况，“现在不仅消息压不下去，百姓也有些压不下去。”
屏风后面，忽而传来微微的响动。
屋外，北风正鼓动人心，用力敲打窗面，老旧窗棂摇晃出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那细微的响动本该恰好因风声吞没，但项宁仍旧捕捉到了。
她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对面也一同噤声。
是两道极低极低的咳嗽声。
在静默中屏息等了一会儿，确定没再听到什么动静，项宁才重新开口。
这一次，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方才说，有人传谣官库亏空，引得一批百姓入室劫掠，还有不少百姓准备到郡守府集结闹事？”
若非走投无路，普通人不会铤而走险。可只要给他们一点生存的希望，他们便能坚持下去。至于带头闹事的，必须严惩，否则只会有更多人伺机而动。
流言既然已经传开了，强压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唯有让它不攻自破。
虽然也不算流言——前朝穷兵黩武，官库确实亏空。
项宁向他要了旧的布防图，又问了些话，拿笔蘸取朱色开始改动。
“这里、这里撤掉，今日起这几处加强巡卫。传下去，敢有扰乱民心者、违法乱纪者，挂于城门，当众鞭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飞快改口道，“当众鞭之。同时，东门、北门各开设粥棚一，每日午时施粥。”
“可余粮本就不多了！”男子急道，“本来还能撑十日，现下设了粥棚，最多只能撑五日了！”
“大人，还请管好嘴。”项宁掀起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虽轻，语调却加重，“城中余粮颇有余，百姓不必惊慌。”
“两日内，雪会停。等路一通，外面的东西便能运进来。”她握紧在布防图上圈画的笔，口气十分笃定。
天气之事，非凡人所能预知。张平想问，可他有些没来由地畏她。
目前掌管东阿的人分两拨。一拨是楚军，除了项氏的命令，他们谁也不听，谁也不服。另一拨和张平一样，都是前秦的旧吏，先郡守殉义后他们只认龙将军。
将军突然昏倒后，他和同僚像没了主心骨，面对城中繁杂琐碎的事务，拿不定主意。一开始，他们根本看不上这位外表单纯无害的小姑娘。谁让景日统领是将军身边最亲近的人，碍于统领的面子只得听从她安排。
没想到，她不仅熟悉这些事务，而且处理起桩桩件件镇定自若，方才说起鞭杀更是眼都不眨。
最后一笔终于落定，项宁举起布防图，轻轻舒了口气，补充道：“粥棚那里，只女子、老人和孩子可领，当场食用，不许带走。你这是什么眼神？觉得多此一举？”
抬头和他对视时，少女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明镜似的，一眼看破他心思：“允许带回家，反而未必能进他们的肚子了。”
张平连忙低头，仍不太理解：“不敢。可男子怎么办？他们也还没吃的……”
话没说完就被清甜的声音打断：“加固城墙、修缮房屋、疏通路面……军队人手不是都不够？有手有脚的，就让这些男子去，多劳多得呀。”
这么甜美的声音，却说着这么冰冷的话。
“怎么还站着不动？”项宁耐心告罄，开始赶人，“赶紧去啊。门带上，小事自己看着处理，别总一个个的都来烦他。”
“啊！呃……”张平脚黏在地上，直瞪瞪望着她背后。项宁蹙眉，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右侧看过去，看见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龙且站在了她身后。
“将……将军？”男人捏着布防图有些局促，犹豫是不是要递上去，再给对方过目下。
青年眼底噙笑，先是看了气鼓鼓的项宁一眼，视线才转而落到张平身上：“看我做什么？按少姬的意思去办。”
张平讷讷点头，随着门扉“吱呀”一声，周围总算安静下来。
炭火已经彻底熄了，左脚边的炭盆却仿佛仍残留着一丝热气，缠绕上她垂落的指尖，又悄悄往脸上攀爬。
项宁怔怔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慢吞吞眨了眨眼睛：“怎么起来了？”
他只搭了件银竹暗纹墨色冬裘在身上，里面是白色的单衣，刚好露出锁骨。平日总是高束的头发披下来，用一根铅朱色发带松松束在脑后，显出几分难得的慵懒。
整个人，和平日里很不一样。
“恩威并施，阿宁好厉害，能独当一面了。”龙且缓步上前两步，跪坐在她右侧，宽大的冬裘擦过她右手，和她的衣摆一道垂在地上。他笑吟吟地打量她，“早知如此，该早些请少姬来的，末将也好躲个懒。”
雪松混着寒梅的冷香萦在鼻息间，项宁神思却飘到了别处。
人前披头散发，视为无仪。
可他明明在自己的卧房里，起个床还要特意把头发束一下，又没旁人看他。
不会是守着“君子慎独”那一套吧？
越如此，反而越想看看这人彻底失仪的样子。想归想，手却不敢太过分，只是揪着他的一绺发尾绕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扯着玩。
他的头发乌黑顺滑，坏心眼地扯了几下，其中几绺碎发从发带滑出，松散地落在青年颈侧。像蘸就墨色绘了几笔，衬得那一片皮肤愈发冷白。
“今年你的生辰礼我都想好了，送块大石头，上面刻八个字——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项宁轻哼，手下稍重，“记得不能失仪，却记不得顾惜身体？龙将军如此勤勉，指不定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他轻轻“嘶”了一声，被扯疼了也半点不生气，反倒牵了牵嘴角：“阿宁是在关心我？果真有青史留名那日，盼后世刀笔吏手下留情，能把我名字同你和阿羽的写在一道。”
项宁白他一眼：“是史书，又不是我家家谱？”
“我身体挺好的。”青年温和眼眸漫上一层湿润的水汽，荡开一圈浅浅的涟漪。项宁的手仍在他头发上作乱，他握住她手腕，顺势拢在掌心捂着，像捧住轻柔的雪，“有些凉，你的手炉呢？”
项宁腹诽，确实挺好。累得晕倒。
她的手温温热热，其实不凉，只不过他身上一年四季的温度都比她高，所以总觉得她冷罢了。
门扉被扣响，侍从送来驱寒的葱白汤。
项宁懒洋洋推开他，盯着他喝掉，又翻出之前研究到一半的堪舆图。等天气好转，头件事就是开沟渠、筑堤坝。若不整治河道，暴雪化水极易有洪涝。“哪里就能冷到我了？先管好自己吧，你这次就是累倒的。有什么事我处理，你再休息会儿。”
少女侧着脸，耳珠圆润精巧，长睫卷翘像蝴蝶的翅膀。她不太喜欢看复杂的地形地貌图，山山水水在眼前化作乱飞的扭曲的线条，引得她眉心轻轻蹙起。
龙且心中，不留神被烫了一下。
她此刻本该在江东的暖阁，仆从环绕，无忧无虑，就算是冬天也有取之不尽的鲜果。
而不是在这里吃苦，因为与她无关的人和事皱眉，甚至因为城中资源紧缺割让出她自己的用度。
如今这样，都是因为他。
“阿宁，城中百姓对我而言是很重要，但我从不需要你委屈自己。”他微微偏头，目光垂落在桌案上，眼尾隐隐有些发红。
“？”项宁不明所以地抬眼。青年低着头，因为喝了热腾腾的汤药，冷白皮肤泛起氤氲玉色，原本薄淡的唇色洇出更深一点的湿红。
他一直知道她并非不堪风雨的娇弱花朵。可就像现在，她只是皱了皱眉，他便开始莫名其妙心疼她，舍不得她，觉得不管捧出什么东西、让她做什么，都委屈了她。
从小家中就告诉他凡事节制。奢靡是错误的，贪图享乐是错误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连快乐和悲伤的情绪都不该轻易放纵。可却没告诉他，若是在一人面前，各种情感时常满涨得溢出来，又该如何自处。
古之良吏爱民如子，公正无私，他原以为自己做到了，但却在某个居高临下的时刻悲哀地认清，他仁善的有限、他偏袒的自私。
她天生就该享用世间最好的东西，没有什么会比她更重要。
他分不清这是出于什么心理，某种程度上他像溺爱孩子的父母。
“好，你自己说的哦。”项宁从善如流，把右手伸到他面前，软声软调地使唤他，“方才写了好多字，好累呀，快帮我按按。”
少女五指白皙纤长，指甲盖透着健康莹润的粉色。
他默了默，依言将她的手放在手心。先是徐徐按揉手腕，又给她放松手指，顺着指节一根根捏揉。从指尖到指根，一点点染上他的温度。
从项宁的角度看去，青年低着头，眉眼清润，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
“小时候，外面总夸我祖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她心中郁气散去大半，神情怔松，“可只有家里人才知道，祖父也会为很多琐碎繁杂的事情发愁。手底下养着那么多人，吃的从哪里来，战甲武器够不够用又好不好用，怎么跟令尹写报告，亲近的部下闹矛盾了怎么端水。”
“可见不管多厉害的人，一旦心有所系，也免不了殚精竭虑。”
“龙且哥哥，我没觉得委屈。”她凑近，歪着脑袋从下往上打量他的神情，清澈杏眸里坦坦荡荡映出他的影子，“我做那些，只是希望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
他眼睫轻颤，手中动作一顿，手指下意识收紧。
项宁没有躲开，只是蜷了蜷指尖：“你说开春之后，会是暖春吗？”不等回答，她一脸向往，兀自答道：“希望新的一年是暖春。”
“嗯。一定会是暖春。”心脏渐渐紧缩成小小的、柔软的一团。他吸了口气，声音又低又哑，到最后几乎是咬着气音在说话，像是许愿，又像是许诺，“风啊雪啊，都不要落在你身上。”
若是情感满涨得溢出来，便称之为溺爱的话……那姑且放任自己被淹没一小会儿吧。
这是一间被打通的居室，里间是卧房。一人多高的雪地红梅屏风将里外完全隔开，外侧摆放着长长的书案，案上堆满竹牍。
纷杂脚步从书案到门口进进出出，书案旁边的炭火由于没人及时续上新的，将熄未熄地燃着。数道寒风一激，炭盆里垂死挣扎般猛然吐出几口深重浓稠的焰红。
“清点城中府库和可用人手，统计城内亟需救治的百姓人数。留心房屋损毁情况，避免房屋倾倒造成人员伤亡。”
“这块腾出来作临时驻点，无居所者转移至此处。”
“张贴出去，召集城内工匠、医师及所有能出力之人。”
竹管狼毫被握得发热，轻响一声架回笔搁。项宁递去新拟的文书，领到任务的人接过，匆匆离去。
她按了按眉心，看向下一人：“景右领，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午时后，辛苦点一拨人出城，当先疏通官道，方便货物运输。分两组轮值，每刻钟一次换岗，当心别冻伤了。”
“天岁严寒，将士们辛苦。莲蓬，带右领从我那取炭火、稻米、还有药物、细软，有多少取多少，先分发下去。”
莲蓬本在旁边听得昏昏欲睡，听到这句“刷”的抬头，一脸惨白，像是觉得天都塌了。旁人如何与她无关，她只关心她的小主人能不能吃好睡好：“那些是您自己的用度，这样一……”
项宁含着笑，定定看着她。
莲蓬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咽下没说完的话：“唯，都听小主人的。”
项宁满意地转开视线：“景右领，和将士们说，暂且忍一忍，等回了江东，另行奖赏。”
待景日和莲蓬出去，面前终于只剩最后一人了。项宁没见过他，猜测是东阿城的旧吏。
他看着文质彬彬，五官称得上端正，此刻眉头紧锁，双目无光，面如黄土，肉眼可见的憔悴。“我这边……此事说大不大，可着实有些棘手。”他挑挑拣拣，竭力快速汇报完情况，“现在不仅消息压不下去，百姓也有些压不下去。”
屏风后面，忽而传来微微的响动。
屋外，北风正鼓动人心，用力敲打窗面，老旧窗棂摇晃出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那细微的响动本该恰好因风声吞没，但项宁仍旧捕捉到了。
她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对面也一同噤声。
是两道极低极低的咳嗽声。
在静默中屏息等了一会儿，确定没再听到什么动静，项宁才重新开口。
这一次，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方才说，有人传谣官库亏空，引得一批百姓入室劫掠，还有不少百姓准备到郡守府集结闹事？”
若非走投无路，普通人不会铤而走险。可只要给他们一点生存的希望，他们便能坚持下去。至于带头闹事的，必须严惩，否则只会有更多人伺机而动。
流言既然已经传开了，强压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唯有让它不攻自破。
虽然也不算流言——前朝穷兵黩武，官库确实亏空。
项宁向他要了旧的布防图，又问了些话，拿笔蘸取朱色开始改动。
“这里、这里撤掉，今日起这几处加强巡卫。传下去，敢有扰乱民心者、违法乱纪者，挂于城门，当众鞭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飞快改口道，“当众鞭之。同时，东门、北门各开设粥棚一，每日午时施粥。”
“可余粮本就不多了！”男子急道，“本来还能撑十日，现下设了粥棚，最多只能撑五日了！”
“大人，还请管好嘴。”项宁掀起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虽轻，语调却加重，“城中余粮颇有余，百姓不必惊慌。”
“两日内，雪会停。等路一通，外面的东西便能运进来。”她握紧在布防图上圈画的笔，口气十分笃定。
天气之事，非凡人所能预知。张平想问，可他有些没来由地畏她。
目前掌管东阿的人分两拨。一拨是楚军，除了项氏的命令，他们谁也不听，谁也不服。另一拨和张平一样，都是前秦的旧吏，先郡守殉义后他们只认龙将军。
将军突然昏倒后，他和同僚像没了主心骨，面对城中繁杂琐碎的事务，拿不定主意。一开始，他们根本看不上这位外表单纯无害的小姑娘。谁让景日统领是将军身边最亲近的人，碍于统领的面子只得听从她安排。
没想到，她不仅熟悉这些事务，而且处理起桩桩件件镇定自若，方才说起鞭杀更是眼都不眨。
最后一笔终于落定，项宁举起布防图，轻轻舒了口气，补充道：“粥棚那里，只女子、老人和孩子可领，当场食用，不许带走。你这是什么眼神？觉得多此一举？”
抬头和他对视时，少女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明镜似的，一眼看破他心思：“允许带回家，反而未必能进他们的肚子了。”
张平连忙低头，仍不太理解：“不敢。可男子怎么办？他们也还没吃的……”
话没说完就被清甜的声音打断：“加固城墙、修缮房屋、疏通路面……军队人手不是都不够？有手有脚的，就让这些男子去，多劳多得呀。”
这么甜美的声音，却说着这么冰冷的话。
“怎么还站着不动？”项宁耐心告罄，开始赶人，“赶紧去啊。门带上，小事自己看着处理，别总一个个的都来烦他。”
“啊！呃……”张平脚黏在地上，直瞪瞪望着她背后。项宁蹙眉，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右侧看过去，看见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龙且站在了她身后。
“将……将军？”男人捏着布防图有些局促，犹豫是不是要递上去，再给对方过目下。
青年眼底噙笑，先是看了气鼓鼓的项宁一眼，视线才转而落到张平身上：“看我做什么？按少姬的意思去办。”
张平讷讷点头，随着门扉“吱呀”一声，周围总算安静下来。
炭火已经彻底熄了，左脚边的炭盆却仿佛仍残留着一丝热气，缠绕上她垂落的指尖，又悄悄往脸上攀爬。
项宁怔怔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慢吞吞眨了眨眼睛：“怎么起来了？”
他只搭了件银竹暗纹墨色冬裘在身上，里面是白色的单衣，刚好露出锁骨。平日总是高束的头发披下来，用一根铅朱色发带松松束在脑后，显出几分难得的慵懒。
整个人，和平日里很不一样。
“恩威并施，阿宁好厉害，能独当一面了。”龙且缓步上前两步，跪坐在她右侧，宽大的冬裘擦过她右手，和她的衣摆一道垂在地上。他笑吟吟地打量她，“早知如此，该早些请少姬来的，末将也好躲个懒。”
雪松混着寒梅的冷香萦在鼻息间，项宁神思却飘到了别处。
人前披头散发，视为无仪。
可他明明在自己的卧房里，起个床还要特意把头发束一下，又没旁人看他。
不会是守着“君子慎独”那一套吧？
越如此，反而越想看看这人彻底失仪的样子。想归想，手却不敢太过分，只是揪着他的一绺发尾绕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扯着玩。
他的头发乌黑顺滑，坏心眼地扯了几下，其中几绺碎发从发带滑出，松散地落在青年颈侧。像蘸就墨色绘了几笔，衬得那一片皮肤愈发冷白。
“今年你的生辰礼我都想好了，送块大石头，上面刻八个字——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项宁轻哼，手下稍重，“记得不能失仪，却记不得顾惜身体？龙将军如此勤勉，指不定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他轻轻“嘶”了一声，被扯疼了也半点不生气，反倒牵了牵嘴角：“阿宁是在关心我？果真有青史留名那日，盼后世刀笔吏手下留情，能把我名字同你和阿羽的写在一道。”
项宁白他一眼：“是史书，又不是我家家谱？”
“我身体挺好的。”青年温和眼眸漫上一层湿润的水汽，荡开一圈浅浅的涟漪。项宁的手仍在他头发上作乱，他握住她手腕，顺势拢在掌心捂着，像捧住轻柔的雪，“有些凉，你的手炉呢？”
项宁腹诽，确实挺好。累得晕倒。
她的手温温热热，其实不凉，只不过他身上一年四季的温度都比她高，所以总觉得她冷罢了。
门扉被扣响，侍从送来驱寒的葱白汤。
项宁懒洋洋推开他，盯着他喝掉，又翻出之前研究到一半的堪舆图。等天气好转，头件事就是开沟渠、筑堤坝。若不整治河道，暴雪化水极易有洪涝。“哪里就能冷到我了？先管好自己吧，你这次就是累倒的。有什么事我处理，你再休息会儿。”
少女侧着脸，耳珠圆润精巧，长睫卷翘像蝴蝶的翅膀。她不太喜欢看复杂的地形地貌图，山山水水在眼前化作乱飞的扭曲的线条，引得她眉心轻轻蹙起。
龙且心中，不留神被烫了一下。
她此刻本该在江东的暖阁，仆从环绕，无忧无虑，就算是冬天也有取之不尽的鲜果。
而不是在这里吃苦，因为与她无关的人和事皱眉，甚至因为城中资源紧缺割让出她自己的用度。
如今这样，都是因为他。
“阿宁，城中百姓对我而言是很重要，但我从不需要你委屈自己。”他微微偏头，目光垂落在桌案上，眼尾隐隐有些发红。
“？”项宁不明所以地抬眼。青年低着头，因为喝了热腾腾的汤药，冷白皮肤泛起氤氲玉色，原本薄淡的唇色洇出更深一点的湿红。
他一直知道她并非不堪风雨的娇弱花朵。可就像现在，她只是皱了皱眉，他便开始莫名其妙心疼她，舍不得她，觉得不管捧出什么东西、让她做什么，都委屈了她。
从小家中就告诉他凡事节制。奢靡是错误的，贪图享乐是错误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连快乐和悲伤的情绪都不该轻易放纵。可却没告诉他，若是在一人面前，各种情感时常满涨得溢出来，又该如何自处。
古之良吏爱民如子，公正无私，他原以为自己做到了，但却在某个居高临下的时刻悲哀地认清，他仁善的有限、他偏袒的自私。
她天生就该享用世间最好的东西，没有什么会比她更重要。
他分不清这是出于什么心理，某种程度上他像溺爱孩子的父母。
“好，你自己说的哦。”项宁从善如流，把右手伸到他面前，软声软调地使唤他，“方才写了好多字，好累呀，快帮我按按。”
少女五指白皙纤长，指甲盖透着健康莹润的粉色。
他默了默，依言将她的手放在手心。先是徐徐按揉手腕，又给她放松手指，顺着指节一根根捏揉。从指尖到指根，一点点染上他的温度。
从项宁的角度看去，青年低着头，眉眼清润，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
“小时候，外面总夸我祖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她心中郁气散去大半，神情怔松，“可只有家里人才知道，祖父也会为很多琐碎繁杂的事情发愁。手底下养着那么多人，吃的从哪里来，战甲武器够不够用又好不好用，怎么跟令尹写报告，亲近的部下闹矛盾了怎么端水。”
“可见不管多厉害的人，一旦心有所系，也免不了殚精竭虑。”
“龙且哥哥，我没觉得委屈。”她凑近，歪着脑袋从下往上打量他的神情，清澈杏眸里坦坦荡荡映出他的影子，“我做那些，只是希望你轻松一点，开心一点。”
他眼睫轻颤，手中动作一顿，手指下意识收紧。
项宁没有躲开，只是蜷了蜷指尖：“你说开春之后，会是暖春吗？”不等回答，她一脸向往，兀自答道：“希望新的一年是暖春。”
“嗯。一定会是暖春。”心脏渐渐紧缩成小小的、柔软的一团。他吸了口气，声音又低又哑，到最后几乎是咬着气音在说话，像是许愿，又像是许诺，“风啊雪啊，都不要落在你身上。”
若是情感满涨得溢出来，便称之为溺爱的话……那姑且放任自己被淹没一小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