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她的是死寂一片的空气。

    两个人目光相撞后又火速离开,特别像爆炸的星球碎片合不拢的模样。

    容千啼回答得似是而非:“见过吧。”

    她看着陆折枝的面庞,忽然眼热起来,肤肉雪白,骨相优越,高挺的眉骨连带着鼻梁,一同支起来整张脸侵略性极强的骨架。

    他两条肩胛骨松散的舒展开,像林间疏落的枝干。

    容千啼不是在关注这些。她极好的记忆终于缓慢回笼三年前的雨夜,黑色大众。

    她试探着回答:“我搞兼职的。”又切入主题:“你喜欢黑色大众吗?”

    又报出来一串车牌号。

    陆折枝漆黑的瞳孔定定盯着容千啼,表情终于略微变化了一点:“你怎么知道?”

    李姐震惊的嘴已经合不拢了,不是,这两个人什么关系,怎么连车牌号都知道。

    她又隐晦地打一眼男人,一身高奢牌子,从头到尾挂着两个大字:拽哥。

    黑压压的打扮,特别像一团墨云,搞不好就得打雷下暴雨的那种。

    实在让人想不到这种人会去开几万块的大众。

    容千啼笑容冷飕飕的,她帮助陆折枝回忆:“三年前,春华二号路口,一个很凄惨的落汤鸡。”

    陆折枝也抿唇回忆起来,帮助她补充:“我开的车路过她身边。”

    又有点愣头青地问:“你啊?”

    容千啼似笑非笑盯着他。

    陆折枝看着冷淡,但实际上很有绅士风度,他立马道歉:“我当时在想事,没有注意到,后面又开回去了,你已经走了。实在对不起。”

    容千啼很擅长顺着杆子往上爬,她瞧着陆折枝,语气油盐不进:“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男人知道是自己理亏,询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容千啼忽然笑得很和气:“没别的事儿,就是第一次见面,拉近一下我们的关系。”

    在变着法儿提醒他提醒别说上午的事呢。

    陆折枝了然,点头应允:“初次见面,我叫陆折枝。”

    他很高大,因为是逆光站在店门附近,洒下来长长一片黑影,离容千啼的脚尖只剩下一点距离,似乎在俯首称臣。

    两个人之间达成了友好的默契协定,并且彼此心照不宣。

    只有李姐一脸茫然,置身事外,听着耳边宛如加密通话的闲谈,深刻并有理由的怀疑两个人认识,关系还不浅。

    只有她像个局外人,女人低头皱眉,痛苦地叹口气。

    果然还是自己最靠谱。

    容千啼解决了社死隐患,专业素养上线。她从兜里摸出来一根乌木发簪,别住了自己一头长发。

    然后起身去了柜台,泡茶沏盏,动作行云流水,加之站得端庄挺拔,特别有卷中人的诗情画意。

    她目光隔着青雾落过来,很浅淡的感觉。似乎没什么情绪,问:“陆先生,过来喝盏茶吧。”

    等陆折枝近了去,才发现这人目光里分明是带笑的。只是就像牵牛花的香气一样,不明显。

    他宽大的手掌握住了一次性纸杯,品了一口,赞叹:“好茶。”

    容千啼可不管这人真心还是假意,点头道谢。

    李姐看得心头发酸,两个人都是穿得纯色调衣服,加上郎才女貌,莫名登对。

    她一个冷战,打消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陆折枝跟着容千啼在铺子里走。

    这里装饰得相当俭朴,原木色构成了基调,所有柜台都上了玻璃门。

    所以在容千啼指点的时候会发出清脆的“咔咔”声音。

    “先生想要什么样式的,青花还是珐琅?”

    她看着自己的瓷器,介绍起来滔滔不绝,整个人似乎在发光,“因为玲珑瓷多用来熏香和蒸食,是有实用性的一种瓷具,来源于先人对美的追求和创造,盛赞它为‘烟通杳霭气,月透玲珑光。’相当受人推崇,所以现在成了送人的佳品,这里的样式很多,都是手绘上去的,所以价格会偏高。”

    陆折枝安静听着,目光落在一排又一排精美的瓷器上,玲珑瓷没有辜负它的盛名,在陆折枝的认知里,很少有瓷实的东西会给人一种轻灵感。但面前的茶具做到了。

    他来之前也做足了功课,点了一套画着仙鹤松柏的茶具开口:“送给长辈,这套怎么样?”

    容千啼歪头看了看,点头承认:“是的,眼光很好,很适合。”

    这是她外公去世前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套。

    当时本来准备送给他旧年老友,没想到倒春寒一冻,旧疾复发,就这么不明不白去了。

    外公是镇上有名的陶瓷大家,烧出来的东西古朴典雅,绘画功底了得,有时光淀积后的名家风范。

    容千啼在外公身体不好的时候就回了来,老人家不知道孙女在外面受了委屈,容千啼也没说。

    就安安静静陪着老人走了最后一段路。

    然后她就继承了这家店铺。

    还有幼年时候就开始学习的技术。

    所以这家店资历很老,百年老店,在名家辈出的镇子上也是有名有姓的。陆折枝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能找到这,说明是真的下了功夫了。

    她眉眼弯弯,乖巧道:“老人家福如东海。”

    穿堂风过,店门口的银色风铃响起来,惊醒了有些走神的陆折枝,他回应:“谢谢。”

    打包的时候装得很仔细,陆折枝盯着比自己矮了大半截的容千啼头顶的黑色发旋,忍不住好奇:“这么年轻,怎么会想到继承这门手艺?”

    实话实说,非遗的名头听着好听,却实实在在要花上许多年的功夫血汗的,得深耕一个地儿,还差不多得和荣华富贵绝缘。

    吃得都是苦,所以留下来的人愈发稀少,只剩着些老匠人能坚守初心,十年磨一剑。

    容千啼动作不停,回答:“从小在这儿长大的,长辈去了,自然就继承下来了。”

    陆折枝问:“累吗?”

    容千啼语气轻松,好像过去那些年腰酸背痛,头昏眼花的日子不存在似的:“还行,毕竟就没轻松的工作,是人都得吃苦。”

    陆折枝想起了自己查过的那些资料,要静坐不动几个钟头,保持雕刻的姿势。几乎要磨灭人类基因里好动的本性了。

    又想起来容千啼一脚踢飞扒手时候的神采飞扬,眉眼生动,忽然就对她感到敬佩。

    开口:“现在越来越多年轻人愿意继承老手艺了,是个好事。”

    容千啼失笑,点头说是。

    其实形式哪里有那么好,许多工艺都在历史长河中湮灭了,没道理在物欲横流的现代还会受到多珍贵的对待。

    她只能努力保证在她在的时候,这手艺能后继有人。

    陆折枝看着容千啼动作不停,一时间也陷入了沉默。

    容千啼给陆折枝塞了个竹编的小狐狸在锦囊里,说:“大客户,送你个小礼物,可以用来逗小孩子。”

    然后把人送到了店门边。

    这里的选址相当好,坐北朝南,地势较高。看得见青砖黛瓦连成一片的房舍,也看得见充满现代科技感的铁皮棚顶。棚顶反射着日光,带着钻石一般的炫目视觉。

    高低错落,夹着过去和未来之间迷蒙的连接线。

    有些东西注定留不长。容千啼很悲观地想,她转头对陆折枝说:“再见,欢迎下次光临。”

    陆折枝很白,容千啼不是不知道。

    但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在光底下,简直像白色陶瓷一样。他似乎看出来面前的人情绪不高,伸手在兜里摸了摸,摸到了一个带着余温的火机,还有两颗戒烟时候的薄荷糖。

    清冽的淡香猛然凑近,容千啼被迫从情绪里挣扎出来,就感觉指尖触到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

    这东西带着雪花的温度,却裹着几颗糖塞进容千啼的掌心:“别想太多,桥到船头自然直。”

    随后就缓慢走开了。

    影子一晃又一晃的,偶尔被树的影子吞吃掉,偶尔又被自己踩在脚下。

    他没再回头。

    容千啼不自觉蜷缩一下掌心,感受到手里面的坚硬,盯着瞧了挺久。

    很久没人用糖哄她了。

    李姐也是。

    因为她有胃病,吃不得这些。

    不知道出于什么尝试一般的心理,她留了一颗在兜里,剩下的扔给了李姐。

    把手里的一串钥匙晃得“零零”作响,欠揍地逗她:“朋友,我赚大钱了。”

    李姐撇撇嘴,对她的幼稚园行为不作评价,反倒是对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好奇。

    容千啼洗了茶壶,特别摆烂地想要关门,这就叫什么,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她就着哗哗的流水清洗茶壶,说:“有点复杂,边走边说。今晚上吃什么,去买菜了。”

    李姐见没问出来个所以然,就没再搭理这茬。

    接下来,李姐就深刻见识到了什么是交际花。

    菜市场里热热闹闹,摩肩接踵,大姐嗓门和李姐有的一拼,她们见着容千啼就笑哈哈地打趣:“哟,小容,舍得出门啦?上次送过去的菜吃完没,大姐这儿还有。”

    连一旁的男人都在帮腔,一边卸货一边插话:“妞,过来,这里新进的货,拿点回去。”

    容千啼虽百般推拒,但言谈幽默风趣,加上人不算壮,硬是被塞了一堆绿叶菜进怀里。塞的人还在笑:“一点叶子,不值价,别跟叔客气。”

    等到李姐和容千啼终于挤出了人潮,李姐已经一脸麻木了。她手上怀里抱着的都是菜。

    横七八竖的绿叶子抱在怀里,更显得李姐一头红毛像不羁生长的花。

    容千啼手上也不得空,因为提了肉类,什么鸡翅鸡脚鸡腿,塑料袋子压得她双手肿胀发疼,就差没长双翅膀飞回去了,

    看见李姐还一副神游天外我想死的肾虚样,没忍住一膝盖踹过去:“笨死了,不知道快走。”

    李姐终于从生无可恋的状态挣脱出来,勉强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路,发问:“你人缘咋这么好呢?”

    容千啼装是严肃:“因为我人见人爱。”

    李姐接梗结惯了:“花见花开。”

    “是的。”

    李姐提着菜就去追赶容千啼:“瘟神。”

    两个人在楼梯口走着,一路闲话。

    李姐疲惫开口:“今天那人你认识吗?”

    容千啼长话短说,直接斩掉一大截有的没的的东西,干脆利落。

    李姐“啧啧”两声,叹息:“孽缘。”

    又说:“这人有点牛,水彩画拿了国奖。”两个人边说话还得边躲避抬着掌柜的工人,容千啼观察后说道:“有人搬家。”

    李姐白她一眼:“废话。”

    离三楼越来越近,容千啼直觉能让李姐单独提起来的人应该不只是个艺术家的名头,果然,李姐接着说:“是GOD老总的二公子。”

    容千啼眉头一皱,直觉事情不简单,李姐继续分享八卦:“听说厌食。”

    她了然点头,陆折枝唇色发白,看着就精血不足。附议:“还怪高的,人不可貌相。”

    跨上三楼的最后一个阶梯,转角遇到缘。

    陆折枝还是一身规整的黑西装,站在大开的门口旁,工人正在往里面搬东西,很明显,那个搬家的住户就是陆折枝。

    他清透如琉璃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容千啼。

    她浑身一僵。

    求问见到自己新邻居,还被撞见在背后说坏话怎么办。

    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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