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格尔耸肩走在通往宿舍的小路上,卡塞尔的路灯两排竖立,昏黄的光点直直向前,在漆黑的拐弯角汇聚。

    他正回想去年的自由一日。

    那时他还蹲在草丛里,一手抓着BOSMA双筒望远镜观测远处的战绩,另一只手则不停往嘴里送薯片,搞得络腮胡底下的一小片草丛挂满淡黄色的残渣。

    记录战绩的过程中,他听到身后响起轻微沙沙声,貌似是有人的衣角掠过草木的动静。

    芬格尔下意识跳起来,将宝贝望远镜藏在身后。这可是他在昔日辉光中留下的宝贝,想到这里芬格尔为今天的自己掉了两滴眼泪。

    “不知是哪路大仙,您看我这只是在为卡塞尔光荣的自由一日做前线报道,不掺乎阵营战啊。您看,就当没见过我?”,芬格尔讪笑抬眼,却突然发怔。

    远处那些好战分子打碎了大半花岗石雕刻的圆石柱,击起的尘埃在双方再度冲击中不断往上堆,形成积云状的幕布。

    身穿吊带麻裙的少女站在草丛上,左手扶着黝黑的大橡树,正望向芬格尔的方向。大太阳底下,橡树叶面反射着白漫光,树冠的阴影徐徐降落,在她漆黑长发上披了一层超长、无光的纱网。

    芬格尔以他从业七年的新闻敏锐度发誓,卡塞尔里从前绝没有这号人物,不然老早成为论坛新的舆论风暴。想到这里,他偷偷摸摸去够腰侧的摄像机,贼心不死地要抓到这个大爆点,嘿嘿新闻部独家情报,那些小颜狗还不得乖乖掏出腰包?

    她身体摇晃了一下,向前软倒。

    芬格尔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前接住她即将贴面草地的身躯。

    好轻,这是第一感觉。

    怀中少女的肌肤极白,夏日的热度透过空气呆楞在她身旁,欲将她化成一缕淡烟,缓缓上升消散。

    芬格尔觉得自己可能是碰到卡塞尔第一期中暑病例,他捧住她的肩膀轻幅度摇晃,“妹子,你没事吧?”

    回应他的是均匀的呼吸。

    他碰了碰她的额头,没发烫没发红,心跳...心跳正常。

    芬格尔无语,“妹子,你要睡觉可以找个凉快的教室。”

    他撇开眼,又飞速再撇了她一眼,略为狼狈地再次移开视线,心里从圣母玛利亚念到释迦牟尼,他准备松开力道,将人推开。

    “我讨厌太阳。”,芬格尔感觉到身侧一股大力,至于没心理预期的身体一时无法挣脱。怀中的女孩顺势抱住他的大臂,嘴里喃喃呓语,“总有一天我要像踩碎葡萄那样碾裂太阳,让它不再升起。”

    “啥,妹子怕热吗?那咋们黏在一起岂不是更热?你看我都浑身冒汗啊。”

    芬格尔在裤腿上搓手,黏糊糊的手汗在棕色布料上印出椭圆形的水渍,见她没反应,又赶紧换了个话题。

    “哈哈...哈哈...妹子是新生吗?我没在卡塞尔大学看见过你呀。听学长的话,电波系在现实中会吃亏的啊,你瞧,凌波丽还有凉宫...”

    他的语速快成一串,几乎将中文当成德语来用,甚至在激动处夹带上了小舌音。在没有回应的沉默中,他做势去搂对方的腰,见依旧没有得到反应,立马烫手般将指腹从她腰间移开。

    芬格尔恨不得仰天长啸。

    “我饿了。”,她突然抬起头,露出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浅薄的肌肤从眼尾往上往前,凹陷出一道新月般的眼窝。

    她点了点芬格尔的肩膀,把脸凑到他能用呼吸描摹五官的近距离。

    “带我去吃饭。”

    他直视到一双纯黑到纯真的眼睛,如同黑夜里的水塘,笼罩着一种既恐怖又澄净的气氛。

    “想吃烤鱼。”,她继续提着要求。

    芬格尔张大嘴痴呆着...凝固着......突然一跃而起,转身就往外逃,“这是什么碰瓷手法,这位同学,同志,祖宗,我很穷的,穷到连擦屎的纸都要两面用!”

    ......

    卡塞尔餐厅。

    女孩慢吞吞地挑着鱼刺,吃了一口就搁下了,开始起发呆;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像被什么打断了,再次竖起筷子捻了一块鱼肉放入嘴中。

    “妹子,吃了我的烤梭子鱼总该回答我的问题吧。”

    芬格尔趴在餐桌上,感受到四方隐约汇聚来的目光,赶紧又拿相机拍了两张,眼底闪烁着翻滚的美金。他心里头庆幸,还好今天是自由一日,餐厅没有几个人。

    他转而凝视盯着烤鱼发呆的女孩,她实在是与食堂格格不入,要说他的感觉判断,她应该头顶黄金的花冠,出现在烟火缭绕的祭坛上。

    “格陵兰.......暴雪......胚胎.......铜柱......”

    她陷入游魂似的状态,口中吐出令芬格尔心惊的词汇。

    什么?

    芬格尔一把推开椅子。

    听闻动静,她缓缓回过神,弯眼向他道谢,“多谢,你身上冰海的气息在夏天里很清凉。”

    “你是谁?”

    面前的雅利安人早就收敛了夸张的表情语言,眼角微微抽搐,挤出狰狞的细纹,像京剧表演中一转身从红脸变成黑脸。

    女孩却又一次沉浸入自己的世界,周遭的空气也似乎随着她的抽离而稀薄起来。

    “我再问一遍...”

    芬格尔两手撑在餐桌上,全身肌肉鼓胀,在麻袋似的上衣都能衬出隐约的线条,只要对面再说出一个不对劲的词,身遭的一切都可以变做他的武器。

    “啊,找到你了!”,古德里安教授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杀意集结的空气,“校长临时有事,把参观校园的任务交付给我。”

    “啊.....”

    女孩自顾起身走向古德里安教授,几乎同时,他以硕壮的身躯强行拦截她的去路。

    芬格尔试图用被冰海浸泡过的银灰色眼睛恐吓对方,可女孩奇异的气质如同镇静剂强行使他的情绪舒缓松懈下来。

    最后他在脸上咧开一幅不伦不类的笑容。

    他感到一种无力。

    “你是谁?”

    “我?”

    她用困惑的黑眼望着他,“大概新生?”

    “新生为什么要用疑问句啊!”,芬格尔觉得八年时间里如果与从a级一路下掉的血统相反的,一定是自己的吐槽能力,在这种时刻,舌头像有肌肉记忆一样自行弹动。

    他收回思绪,审视眼前的女孩,“新生是怎么知道十年前的事情的?”

    对方上翘的眼尾轻轻颤动,眯成上弯的拱形,长直的睫毛把黑眼珠蒙在后头,“月亮告诉我的。”

    “喂喂,这个时候还在cos电波系可不厚道啊。”

    “芬格尔?”,古德里安教授看了看黑发女孩,又转头研究了一下他的神情,有些明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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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小学妹的言灵能看见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芬格尔单腿盘在沙发上,拖鞋在另一只脚下抖动。

    古德里安点头,“她是自希腊卡桑德拉之后,千年以来第二个言灵「祭司」拥有者。”

    芬格尔转头看向坐在雕花红木椅上放空的女孩,明白了那种无力是怎么回事。

    这是与血之哀更加不同的处境。

    混血种在人类社群中会感受到极大的孤独以至于无法融入,但加入混血种的群体后,血之哀造成的隔阂感会得到一定程度的融解,回归羊水的胎儿注定释放出成倍的回应,看看守夜人论坛的那些傻逼和颜狗就知道。

    但在这位新任的祭司身上依旧延续着阿波罗的诅咒,无人能进入她的世界,无人聆听她的语言,她像被世界宠爱着又憎恨着,居住在谁都看不见的透明塔楼里,在世界血祭到来前吟唱着谁都不懂的预言。

    芬格尔有些叹息,如果说孤独是开启混血种血脉的钥匙,复仇则是这个种族的图腾。那什么样的混血种才能共鸣她的孤独?什么样的怪物才能承受住她的愤怒?

    普通混血种不行,s级能否叩响她的塔门?

    还是说其实她感觉不到孤独,感觉不到愤怒,如同献祭的羔羊安详地合目?

    芬格尔想知晓他沉睡在海底的伙伴,是否在冰冷的金属面罩里朝她微笑过,用他们发亮的白骨。

    芬格尔无从知晓。

    古德里安补充道,“这个言灵会给使用者带来联感的效果,所以当她看到一个人命运的同时会唤起相应的感觉,尤其是嗅觉和触觉。”

    “我明白了”,芬格尔严肃地点头。

    ......

    ......

    ......

    明白个鬼啊,谁会把别人的过往当成冰块消暑用!

    掀桌.jpg

    芬格尔挠挠头,撇开回忆,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酒。黑夜与大地融合一体,小路边对称的路灯如同分开天地的支柱,一左一右成排闪烁。芬格尔咂巴了下嘴,觉得盛满酒精的胃空荡荡的,他愉快地决定待会儿去师弟那蹭顿德式熏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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